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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北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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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看去,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正倚靠着树干遥望远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听到这边的动静,她才侧身转头,露出来那张明显带着焦虑的面庞,很是憔悴。
毛小桃当即心道:这漂亮姐姐的眉头未免也皱得太紧了些吧,她这般愁苦,不知道是不是和曹家那些怪事有关。
一旁的石淮倒是没有想到乌有一行人会单独留下一名女子看马,而且这女子衣衫异常华美,显然身份不同于其他几人,却不知是何来头。
“七小姐!”赵恒高喊了一声,转脸解释道:“这是曹府的七小姐,执意要跟来,我家大人不耐纠缠就允了。不过,虽说是富家小姐,一路过来倒不娇气,意外能吃苦的。”
七小姐听这喊声朝着众人迎来,目光在毛小桃和石淮身上游移,又看向几人后方,最后视线回收,停在了毛小桃身旁那头雪白的鹿上。
赵恒向她介绍:“这位是御云毛长老,那位小兄弟是毛长老的朋友。”
女子先是满脸吃惊,她原以为这白鹿的主人是那个看着端正沉稳的少年郎,没料到竟是个年轻姑娘,忍不住朝旁边的黄衫少女连看了好几眼,长长的马尾发辫垂至胸前,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对水灵灵的眼睛笑意盈盈。心下连连暗叹,真是神采飞扬!接着又忙控制好表情,屈身一福,道:“在下曹灵儿,有劳二位!”
毛小桃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见她讶异不已地连番打量自己,心中好笑,却不动声色地一步上前搀住了她的小臂,明朗道:“姐姐不必多礼。你家中发生的事情,刚才我听赵大哥简要说了一番,途中有时间还请姐姐从头细说。”
曹灵儿点点头,眉宇间添了几分落寞。
多亏石淮仔细规划了路线,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了八九天路,就到达了北地。空气越来越干,又干又冷,毛小桃和石淮都有些不大适应。
距离乌有县尚有两三日路程。
这日天突然昏暗起来,飒飒北风吹着旷野,离最近的市镇还得行二十几里路。
曹灵儿拉下兜帽望望天,建议找个客栈住一晚,看天色夜里怕是有大风雪。北地的其他几人均表示同意,御云二人自然不反对。
刚吃过饭,天便下起大雪来,不过半柱香*功夫,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层。毛小桃坐在炭火前喝茶看雪,石淮在一旁认真地雕着一块小石头。
“我们御云从来不下雪。”毛小桃烤着手,懒洋洋说道。
石淮仍专注地雕刻着,一边道:“下过,但是没有这样大。”
“是吗?”
“小林香学走路那阵儿,正碰上御云最冷的一年。姑姑教她走路,怎么教她都不肯走,有一天突然下起雪,姑姑急急忙忙去收衣裳,回头一看,小林香自己在雪中走起来了……你不记得了?”石淮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朝她望,发现她正笑眯眯地听着,一脸满足的模样,他微微笑了笑,又埋下头去雕石块,随口道:“又想她了啊。”
“每天都要想一想的嘛,也不知道她们找到林叔没?”
“找到了肯定就回家了。”
“也是……我们办完乌有的事情去哪儿找她们好呢?”
石淮对这事是一筹莫展,当然毛小桃也不是要他给回答,只是闲聊时张口随便问问。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门外传来曹灵儿的声音,“毛长老,是我。”
“咦!”毛小桃忙跳着起身去开门,“这么晚了灵儿姐姐有事吗?”
“我们这里不比南方暖和,我看你们俩身上的衣裳全不够厚,就请店掌柜买了两件厚袄回来。”说着将手中的衣服放到桌上,“这镇子小,买不着什么好衣裳,你们将就穿一穿,等到了家里再叫人重新准备。”
“多谢灵儿姐姐,我跟小石头正觉着冷呢!”毛小桃边说边将曹灵儿安排到炭火盆前坐下,又折回桌前拿来个杯子,石淮已经将火盆上烧得滋滋作响的沙铫端起,依次将三个茶杯斟满,汤水呈浅红色,有一股淡而奇异的香味。
毛小桃将第一杯递给曹灵儿,说:“这是葪柏果子煮的茶,喝了不怕冷的。小石头跟我,我俩头一回见识这么冷的天儿,正煮茶喝来御寒呢,灵儿姐姐也多喝几杯!”
曹灵儿轻声谢过,将杯子抱在手中。
毛小桃往沙铫中添些凉水重新放火上煮,说道:“今儿这雪下得可真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曹灵儿望向半开的窗外,笑道:“在北地,这样的雪得算是春雪了,隆冬时候的雪才叫大,有时候能掩埋房子不说,甚至能把屋子都压倒呢。”
石淮雕刻石块的手不再动,好奇地听着。
“一团一团的雪从天上飘下来,一小会儿功夫天上地下就成了白茫茫一片。若这雪是从夜里开始下的,那第二天一早起来,肯定会发现门窗已全叫大雪给堵上了……我记得有一年,好多年前了,那时候我不过五六岁,我记得是蜡祭的前几天,乌有下了据说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大雪落得齐屋檐深,屋里面一片黑洞洞,我爬到楼上往窗外看,天上地下一片茫茫白色,好多房子都被淹没在大雪之下。
“所有人都在忙着挖地道,我跟我哥也找来锨铲想大干一番。不过已经没有哪条路需要我们去开辟了,我哥不死心,终于给他找着个没人动工的侧门,我们胡乱挖了大半天,竟恰巧挖通了去红姑那儿的小道。
”那几日,我天天跟在我哥的屁股后头往红姑那儿跑,看她做小衣裳,听她讲我们没听过的故事,她还给我们做又甜又糯的糖糕吃,我吃坏了两颗牙,害我哥被我娘狠狠揍了一顿……这事哪怨得了别人,都怪我自己嘴馋。”说着轻轻笑出声,很快便止住了,她道:“我娘年轻时很讨厌红姑,因为红姑会做各种好吃好玩的给我们,我们小的时候都喜欢围着她不喜欢娘。后来大了些,才跟娘亲近起来,只是没想到我娘她,这么突然地去了。”
半晌没有人说话。
曹灵儿这时想起手中一直握着的茶杯,心想这什么葪柏是从未听过,说有御寒之效更是闻所未闻。但这杯中茶水的香味实在是独特,她忍不住一口喝下了半杯,入口发觉味道很是不错,便接受了毛小桃的好意,再来一口喝干,又续了一杯。
毛小桃往炭盆里添些柴火,火苗蹭地窜起,她面向曹灵儿,问道:“关于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有些问题我能问问灵儿姐姐吗?”
“当然可以。”
“我听赵大哥说过,当日饭厅中伺候老太爷的两个小婢女,已经被府上发卖至别处了,灵儿姐姐知道上哪儿能找到她们吗?听说老太爷出事时,她二人就在跟前,我想向她们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这……”曹灵儿面露难色,支吾难以成言。
“灵儿姐姐若是不方便告知,也没有关系。”
曹灵儿摇着头,道:“再也找不到她们了。那日爷爷出事后,二叔疑心是小蝶和莺莺心存祸心故意谋害,便将她二人关了起来,我爹和三叔虽不这么想却也怪罪她们伺候不当,还没等讨论出处罚她们的法子,暗地里,小叔接连两夜对她们用了刑……等我爹发现,再请来大夫施救,已经晚了,她们俩都没能熬过来。这事如何也不能叫官府晓得,所以我爹派管家去给两家父母送了些钱,两家人对外便说女儿去了外地,而我家则谎称是将她们发卖了。”
话说完,杯子里的茶也喝了大半,她突然觉得身上格外暖和,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离炭火远些。
“你二叔为何怀疑她们是故意放火?”
“二叔倒不是真怀疑小蝶和莺莺,更可能他是怀疑我爹。”说着长叹一声,接着说道:“二叔常年在南方,半年前说是生意亏了本就回到了乌有,他几次向我爹提出借钱,我爹始终不肯答应。二叔说老太爷既然在,就轮不到我爹当家,这钱按理还是老太爷的,只要老太爷说肯给,谁都没资格反对。我爷爷年老昏聩,二叔又多年不回家,自然他要钱就愿意给的。可账在我爹那里,他不肯拿钱,即便爷爷嘴上答应了给再多,二叔也是一个子儿拿不到。反反复复这事闹了几个月,二叔成天说我爹心怀不轨,说老爷子人没死就有人想当家主等等,可巧就这时候,爷爷出了事。”
“你二叔不至于真的认为你爹会害死你爷爷吧。”沉默许久的石淮说道。
“也许最初他可能会这么认为,不过现在不会了,毕竟我娘也……”曹灵儿垂下头,抖松了紧裹着腿的厚毯,她甚至感觉到热。
毛小桃点点头,又问:“刚才说到对那两个婢女用刑的,是你的小叔?”
“我爹的同母弟弟只有三叔。小叔与二叔自小便亲近些。”
“原来如此。”毛小桃听得不住叹息,心道越是不缺钱的人家,越是能为钱财生出诸多麻烦事。她道:“我听说两次事件中,二公子都是最初发现黑棺的人。”
“是,两次都是我二哥先发现的,长老怀疑事情是我二哥做的?”说着不等毛小桃回答,曹灵儿已连连摇头道:“不会的,这绝不可能,我二哥性格温和,对长辈最是孝顺。他是未来的家主,从小爷爷就最喜欢他,再说我娘,只有他一个儿子,母子感情一直很好……他不可能害人,绝对不可能。”
“灵儿姐姐别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想,既然两次都是由二公子首先发现黑棺,二公子必然是查清这件事的关键。”
曹灵儿脸色逐渐发白,颤声道:“如长老所言,若我二哥是整个事情的关键,那么为了不让真相被查出……我二哥岂不是会有危险?”
“我不能保证没有这样的可能,但是现在已经报了官,有官府的人在,凶手应该不会铤而走险。”毛小桃只能如此说道。
“长老莫要安慰我,此事怕不是官府有能力解决的,否则陈大人也不会暗下派人远赴御云去请长老。”
毛小桃终于还是问她:“为何灵儿姐姐也会一同前往御云?”
“我好奇,以前我听二嫂讲过一些巫师的故事,她最常提到的便是御云。”曹灵儿陷入回忆,盖在腿上的厚毯滑落到地上也不去管,自顾自道:“我二嫂不是乌有人,我是说先前的那个二嫂,她去世已有七八年了……二嫂出生在新野,在她十五岁时举家迁至北地前,她一直生活在那儿。听说新野在御云南边不远,不过我从没有去过,长老去过吗?”
毛小桃答道:“几年前有一次外出时路经过新野,却没有游览过。听闻那里有大陆上最肥沃的土地,各种植物到处生长。”
“是啊,乌有一定比不得新野,这儿土地贫瘠天气干冷……二嫂总是怀念南方。”
“你这位二嫂,她懂巫术吗?如何知道巫师的故事?”
曹灵儿摇头,“并不懂。我二嫂是书香人家出身,家中藏书极多,不乏她最爱看的博物志逸事集之类。其实……其实这些年里,北地巫师越来越多,随处都有他们的聚集地。起初,他们很少公开谈论巫师巫术的内容,而近几年,即便是最年幼的孩子都从他们那里听说了圣巫,没有人不知道望月,不知道御云扶风,连早已败落的临江,也时不时会有喝醉酒的巫师说到。”
毛小桃弯腰拾起自曹灵儿落下的毛毯,接着她打了大大一个哈欠。
曹灵儿看一眼即将燃尽的蜡烛,带着歉意道:“不知不觉说到了这么晚,明日大早我们还得赶路,就不打扰长老和石兄弟休息了。”
“灵儿姐姐也早些歇息。”毛小桃目送她离开,转眼却见窗外大雪已经停了。
石淮收拾好刻石雕的用具,正往炭火中加新柴。而毛小桃静静地走到窗边站定,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石淮问她:“七小姐提到了什么叫你担心的事吗?”
“临江。”
“临江怎么了?”
“一百多年前,临江姜氏族人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因何缘故无人知晓,而他们的踪迹一直以来无法探寻,直到六年前姚伯伯找到姜欢……但是之前姜欢来御云时也说过,他对临江一族的事情,和我们一样一无所知。方才你也听灵儿姐姐说了,北地巫师会谈论临江,他们能谈些什么呢。”
“大约是猜测临江消失之谜之类的吧。”石淮忍不住问她,“这一趟,你不会还想探究这个吧?”
毛小桃摇摇头,“嘭”一声拉紧窗子,揉着冻红的脸颊笑眯眯道:“我才不想去探究呢。你想想,这件事多少人尝试了去做,哪一个成功了?虽说姜欢身上的毛病,可能和临江族人相关,但是此事距今时隔了百余年,我哪怕再有心想为姜欢找出点什么,也实在很难找得到啊。何况,我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小林香啊,林叔林婶啊,对不对?”
石淮学她一样忽略她未说出来的最重要的事情,煞有介事地点头说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迷拉嘱咐过,让我们解决曹府的事情就离开,不要多逗留。”
“好啦小石头,去睡吧,太晚了。”毛小桃送石淮到门口,回身倒了杯茶准备细细思索一番曹府发生的事,茶尚未凉透,她已经趴到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一夜无梦,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