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30、子午谷2

　　某个念头一闪而过，毛小桃又喜又惊，她道：“小石头我去了，趁这时间你尽力好好地睡上一觉，等我回来，我们是要赶紧上路去找阿爹他们的。”说完她将脑袋埋进白露的颈肩，柔软的毛厚实又温暖，她极其小声地说道：“白露白露漂亮的小鹿，接下来我可全部靠你了啊！”

　　白露发出低缓的鸣叫，像是答应她。

　　毛小桃的脑袋一顿乱蹭，抬起脸来笑嘻嘻道：“走吧！”

　　鹿蹄踏动，她的表情在一瞬间里变得特别严肃。

　　枫林分明被施了某种高深的术法！她不知道在石淮眼中这林子是什么模样，但她非常确定他看到的肯定与她眼前所见的不一样，否则，他的表情不该那般平常丝毫也不惊讶。

　　只因在她眼中，这枫林完全就是御云山林的模样，那些树的位置，枝丫交错树根虬结的方式，还有那些苔藓的长势痕迹，以及那样层次分明而海内独一份的绿，都是其他地方不该有的。

　　石淮不过稍微整理了一下行李，抬眼却发现毛小桃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林中完全看不到了，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林间大道，几乎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取道这条大路。

　　忽然，枫林左方闪过一道朦胧的淡淡蓝光，等他定神再看，却又什么都瞧不见了。

　　这片枫林如御云山林一样没有道路，又或者说它处处皆是路，然而坡道很缓，就像御云山被人按面团那样按扁了一般。

　　毛小桃将头脑放空尽量什么也不去想，当然此刻她想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如同在御云，若是没有白鹿引路而有人想凭一己之力进山，怎么也是行不通的吧，除了当年……她甩甩脑袋，自乾坤袋中掏出来那张地图，朱砂红线仍是停在了枫林处。

　　“咦咦咦！”她不知所措地连声怪叫，接着撇了撇嘴，又将图纸叠好塞回袋子里。

　　碰上那三个莫名出现的黑衣人之后，她突然猜测是不是因为她身边一直有人在，图纸才不继续往下指路的，原想着这会儿身旁石淮也不在，地图上的朱线能有变化的。现下看来似乎是想得简单了！

　　白露在林中穿梭，毛小桃大半时间都低着头，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去关心，打定主意全身心信赖白露，胡思乱想的脑袋里忍不住又好奇不已，枫林深处究竟有什么在等她，子午谷究竟是何种模样，那传说中的神木又是如何形状……

　　正乱想着，白露在一条青苔斑驳的石板道前停下了步子，狭窄的石板道向两头无限延伸，毛小桃只是粗略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便催促白露过横道。

　　有意思！

　　横道之内竟又来了一座御云山林。她终于来劲了，似乎玩心大起，不由得坐直了身体，道：“继续走吧，乖乖小鹿！”

　　这回她可不再像刚才那样漫不经心了，心道这林中之术果然妙得很！倘若由着白露一直走下去，走出百八十个一模一样的枫林都有可能，这可等不起！

　　她的视线上下左右地慢慢扫视，聚精会神地留意着林中的所有动静，风很轻，似乎连片树叶都吹拂不动，没有鸟声，林下也无兽迹，周遭静谧得像是一切都被锁在了箱匣之中隔绝世外。

　　真怪！怪得邪门！

　　接着，她一边留神注意着周围，一边伸手在乾坤袋中掏来掏去地终于掏出一颗鲛珠来，右手的拇指在鲛珠上来来回回地揉搓，口中念叨着“再亮些”、“再亮些”，那鲛珠的光芒果然逐渐增强，犹如可以吞噬黑暗的太阳般照亮了整片树林。

　　这下她终于看清了林子，心中不自觉地感慨起来，这些枫树可真是高得不可思议啊！御云那样大的密林里都找不着一棵如此笔直高耸的枫树！

　　然而除了树，什么都没有嘛！

　　“怎么办呢？”她开始小声地嘀咕着，身子顺势躺倒在白露背上，面上看不出丝毫着急的样子，而绷紧的后背却暴露出她不是真的那么轻松。她在脑海里不停地思索着往日看过的书，试图找出一点关于子午谷的记载，一只手中紧握着无意间唤出的竹笛，另一手上下抛着鲛珠，一下一下，树干在地面上映出一道道或粗或细的树影。

　　白露稳步朝前走，不知疲倦似的。

　　枫树一棵接一棵地向身后退去，也像不知疲倦似的。

　　此刻，毛小桃开始感激早上的那碗醒神散，否则这会儿她该睡着了，晃晃脑袋准备坐直身体，余光忽而瞄到一道弯曲了几重的树影。

　　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周围并没有弯曲的树干，仰头再看，高高的枝杈上没有其他东西。

　　怎么都不该出现这样的树影吧！

　　她慢慢扯起了嘴角，一骨碌坐起来搂着白露的脖子，握在手中的鲛珠被白露的皮毛挡住了一些，地上的树影瞬间消失了许多，怪的是那道弯曲的影子仍在。

　　这下她是真的高兴了，什么都没有才叫人发愁呢，哪怕有一丝丝的怪异之处也好，这可是上了锁的箱匣里漏下来的天光。

　　一双大眼紧紧地锁住那道弯曲的影子，走不多时她便发现无论白露往哪个方向走，那道影子始终跟在她们右方一丈之外，不过时隐时现不容易察觉。

　　找到了！她想欢呼，但忍住了，高高举起手中的鲛珠喊停白露，视线中的那道影子果然也跟着停了下来，她先是下意识朝左边的几棵树上张望，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接着她一跃下地，踩踏间发出来的脆响使她自己都被惊了一下，她放弃了查看枫树的举动，直接向右方走去，那影子依旧一动不动。

　　是一道蛇影！却不见蛇身，难怪一路上听不到任何响声。

　　竹笛被横握在手中，她考虑是不是得吹什么曲子御蛇呢，可这不过是道影子，能御吗？再说她并不知道子午谷在何处啊，要往哪儿御呢？

　　正胡乱想着，蛇影动了起来，毛小桃一刻迟疑不得，赶紧跟上那道影子往前走，白露无需指示自觉紧随在她身后。

　　似乎听见了水流声，轻轻的，像丛林深处有一涓极细的溪流，正缓缓流经山岩罅隙，注入深不见底的潭。毛小桃不禁想到了御云山上婆婆屋前的清潭，怪道难不成这山中也有一汪清潭和一片木屋不成？

　　心中虽有疑虑，但脚下依然一步不落地跟着那道不停游走的蛇影在枫林中穿梭。

　　水流之声忽远忽近，她简直无法辨明它的确切方向。

　　就在水流声变得格外清晰之时，白露突然莫名其妙地乱了步子，毛小桃赶紧回身安抚它，再转头，地上哪还有弯弯曲曲的蛇影呢！

　　虽说感到几分惊讶，但她也没有过于在意，只是蹲下身子一手拿灯一手仔细地摸着白露的四蹄一心一意地挨个检查着，见没有伤处，才放下心来关切道：“我的乖小鹿，走了这么久你累了吗？”

　　话音甫落，小小的身子突然双臂大展，脚尖一点盈盈一跃，握着姑洗笛的手对着白露一扬，连人带鹿一齐跃到了空中，笛上的绶带大幅飘动。

　　只听“唰”地一声巨响，一道青绿色的光从她脚下快速游过。

　　毛小桃笑呵呵地落回地面，面前已经盘踞着一条青色大蛇，蛇身发出碧绿的寒光，蛇眼似一条短线，正直直地盯着她。

　　她在刚才蹲下身时，听到了身后一下轻轻的“嗤”声，就猜到大约蛇身要显露，却如何也没料到那道小小的蛇影，竟是属于这样一条大蛇的，单就那一双蛇眼，也足有她一对拳头大了。

　　毛小桃双手抱拳，恭谨道：“御云毛小桃多谢灵蛇引路之恩。”

　　礼将行毕身还未直，前方草丛一阵簌簌响声，那青蛇已自行游走了。

　　子午谷的入口，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潺潺水声听着极近，不过四周仍是树，只有树，入口的具体位置还需一番好找，不如先从正前方开始试吧。她才打定主意要往前走，头还没抬起来呢，一对毛茸茸的尖耳忽地直戳到她眼前。

　　“啊！”毛小桃吓得长声大叫。

　　“哇哇哇！你吵死啦！”一只漂亮的银尾赤狐从树上跳下来，喊出来的声音比她的还要更大。

　　毛小桃心神甫定，好奇地看着那只纤长小巧的狐狸。

　　“怎么小小一个人，喊起来的声儿会这般大！”那狐狸像人似的用前爪挠着一对尖耳，颇有些不满地埋怨道。

　　“你会说话？”毛小桃脱口而出，后知后觉到言语似乎不妥，也许这小狐狸就是住在子午谷中的神仙，或者是哪位神仙或前辈的役灵……

　　“你们的话，很难学吗？”小狐狸龇着牙，飞快地低头又抬头，对着毛小桃一番打量完毕，才说道：“老蛇它怕热，离开碧潭一会就要死要活的。”

　　毛小桃没怎么注意它说的话，她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小狐狸的脸上，刚才那一下抬头之后的表情是在笑吗？眼睛弯弯的，是在笑吧，就像那种对什么东西很感兴趣很满意的笑……

　　小狐狸继续说道：“迷雅远道而来，照理作为主人我是该到枫林边去接一下的，可与您同行的那位小兄弟，他身上的生人之气太重，于子午谷幽闭之气实在难融，只得劳烦迷雅自行入林了。”毛小桃还没来得及客套一番，那狐狸主人之姿就摆了出来，只见它前爪一挥，正经道：“迷雅请随我来！”

　　毛小桃知道自己竟在此时产生了上前揉一揉它脑袋的想法非常过分又离谱，可是这毛茸茸一团，实在太可爱了。她赶紧丢开这奇怪的想法，十分听话地客随主便。

　　小狐狸显然心情不错，步伐十分轻快的样子。

　　毛小桃敢肯定，她的双脚绝对没有走出二十步外，但是，原先浓密的枫树跟长了十八只脚似的，一下子就全跑到她身后去了。

　　林尽处，有一座鸟状矮山，山下有道极窄的缝隙，仅容人侧身而过，前面带路的小狐狸一溜烟就轻巧地蹿过去了。毛小桃瞅着那山缝还不到白露身体的一半宽，更别提那对阔大的鹿角了。正为难间，小狐狸毛茸茸的脑袋又冒了出来，只见它身体人立在缝隙之中，前爪自身体两侧分开做出推门姿势，自言自语道：“差点忘了还有那个大家伙！”

　　缝隙越来越宽，一眼可以望到山谷当中有一汪碧潭，破水而出的是一株巨大的枫树，高耸入云不可望顶，唯见枝叶赤红遮天蔽日。

　　一股带着辛辣气味的异香在空气中游动，一嗅入鼻，直教人精神百倍。

　　“迷雅，子午谷到了。”

　　毛小桃这才踏入谷中，山谷不大，光线暗暗的，依稀也能看到谷中除了碧潭巨枫，再无其他，先前那条青色大蛇想是已经潜入深潭当中。

　　子午谷神木就是眼前的这株巨枫吧，毛小桃仔细瞅着，除了高些笔直些，倒是不觉得和御云的枫树有何不同。

　　“迷雅想要多长的树枝呢？”小狐狸语气特别亲切地问道，眼睛又弯起来。

　　“这……”毛小桃挠着脑袋，婆婆没说过要多长的啊，多长才够阿爹拿去救人呢。

　　“不如这样，”小狐狸摇着长长的银尾走近毛小桃身边，自行主张道：“以往的惯例呢，都是给熬制四两反生香的量，如今迷雅提前来到子午谷，想必四两是远不够用了，我给迷雅可熬八两的量如何？”

　　四两八两的，毛小桃心里自然没数，只是听它说愿意多给一倍，便高兴不已，感激道：“多谢狐狸小仙！”

　　潭水深处发出汩汩之声，激荡出愈加浓郁的香，原来这怪香竟是水中飘出来的。

　　大蛇探头出水面，一双蛇眼闪着渗人的精光。

　　毛小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就知道神木不是这么容易拿到手的。

　　“根须木，八两。”小狐狸头也不回道。

　　大蛇纹丝不动，小狐狸笑脸盈盈。

　　一蛇一狐对面的毛小桃，呆呆地站在原地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完全搞不清现下是怎么个情况，她根本不知道这子午谷中，到底那俩哪个说了算啊。

　　好一会儿，谷中就维持着这样一种诡异的安静状态，青蛇赤狐僵持着，御云的一人一鹿自然不敢妄动。

　　怪香越来越浓，然而水面平静无波。

　　时间像是凝滞了。

　　直到小狐狸等得不耐烦，陡然间笑容一改，睁圆了眼睛转过身去。

　　毛小桃看不清它接下来的表情，只听到那道非男非女的声音十分严厉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根须木，八两。”

　　大蛇依然未动。

　　小狐狸突然仰起头看向树顶，发出“嘤嘤”的怪叫声。

　　巨枫的顶上传来飒飒的响声，毛小桃抬头去望，幽暗的光线下，可以瞧见树叶大幅地摆动。然而谷中是寂静无风，她不懂树叶的响声为何越来越大，大而激烈。

　　大蛇这才无声无息地向碧潭深处游去。

　　顷刻间，巨枫安静了下来。

　　小狐狸满意地晃着尾巴，转身面对着毛小桃，又恢复了那张笑盈盈的面孔，说道：“老蛇太小气，叫迷雅笑话了！根须木是这反魂树上最好的木头，熬出来的反生香气味最为浓烈纯正，迷雅回去一试便知。”

　　水面有细微的动静，大蛇咬着一截木棍浮出水面。

　　小狐狸一蹦一跳地上前抓过那截木棍递给毛小桃，毛小桃却下意识地朝大蛇看了一眼，那蛇如刚才一般探着硕大的头，竖直的瞳孔直盯着她，发出无法忽视的冷冷寒光。

　　毛小桃禁不住打了个战栗，急忙避开那道冷酷的视线将木棍塞入乾坤袋里，再抬头，却看见小狐狸不知从哪里端来了一杯水正用两个前爪举着，示意毛小桃喝。

　　她原本一点也不渴的，但见那玉杯温润光洁，衬得杯中之水好似无比清凉，一时间竟感到喉咙干燥得冒火，便顺从地接过了玉杯。

　　将要饮下一口，蓦地瞧见杯中一闪而过一道人影。

　　待要仔细看，又不见了。她抬头看小狐狸，狐狸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杯子又被送到了唇边，杯中隐隐浮出一些图案，她的视线落进杯底，图案逐渐变得清晰，那是一抹奇怪的影子，有一个女子被倒吊在一棵树前，长长的头发如瀑布洒下遮住了脸庞……

　　遮住了脸庞……毛小桃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是倒吊着没错啊，女子的双脚被树枝还是藤蔓样的东西绑住，吊在了往上生长的树枝上，她的整个身体倒垂着。

　　可为什么头发却仍然柔顺地落在了胸前？而且她身上缀满朵朵红梅的雪衣长裙，也是怪异地服贴在脚边没有翻倒垂落……

　　毛小桃眨了眨眼睛，又稍微移了移视线，图案竟然随着她的视线在小小的杯底移动，那就不是绘在杯上的图案了。

　　这女子是谁？她拼命地睁着双眼，想要透过遮住女子面容的长发窥探她的样貌。

　　突然间，那发丝好像被风吹动了起来。

　　毛小桃心感惊奇，正要细看，一条粗壮的蛇尾以惊人之力劈开空气扫了过来，她赶紧抱住白露猱身一跃，避让到谷口，然而手中一时没拿稳，玉杯已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正欲张嘴道歉，只看到小狐狸弯着一双眼睛猛地向她冲过来，似乎想伸手抓住她。

　　耳边传来一道陌生的低沉男声——“快走！”

　　她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到了枫林边缘，前方是宽阔的河，河边是枕着行李在歇息的石淮。

　　石淮不过才从马背上卸下行李躺下，就听到林中有了动静，起身一看，竟是毛小桃和白露回来了，他急急忙忙跑过去，问道：“怎么回事？这条路不通吗？”

　　“什么？”毛小桃没听懂他问的什么，左手探进乾坤袋中，还好，那节木棍还在。

　　“可你们没走大路吧，我刚才明明看到白露出现在那里。”石淮还在说，说着还用手指了一下左前方，又问道：“还是忘记什么东西了回来拿？”

　　“不是，我刚进林子就看到有人已经将阿爹要的东西准备好了，所以我直接拿了就回来。”毛小桃朝石淮笑笑，暗自调整呼吸平复心神，道：“我们去岫里找阿爹他们。”

　　石淮自不多疑，点着头又去整理地上那一堆东西。

　　毛小桃捂着乾坤袋，刚刚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甚至没能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默默踱步至河边，准备施术过河，竟然接连试了两次，水面上都不出现那条冰道。她偷偷叹息，指甲用力掐着手心，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深呼吸闭眼默念：“凝水成冰。”

　　石淮牵着马过来，道：“走吧，我收拾好了。”

　　毛小桃睁眼，看见长长的冰道直通到远方，才轻轻呼一口气放松下来。心中却在回味刚才的一番奇妙遭遇，明明她在林中耽搁了许久，为何小石头话音里的意思是时间只过去须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