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107、河水

　　幸好毛小桃反应快，及时施术拖住了淳于明珠，她把淳于明珠无力收回的南风拂柳琴递给同她一块追上前来的姚东扬，扶着淳于明珠问道：“怎么样？还站得住吗？”

　　淳于明珠轻轻摇头，“没什么力气。”

　　一个村民站出来道：“别傻站了，快，上我家歇歇去，我家就在前面。”

　　另一个又抢话道：“去我家去我家，我家离得最近。小姑娘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来来来，大哥给你们请大夫去啊，别怕，咱们镇上有好大夫，什么毛病都能治好的啊别怕！”说着就要跑起来，被石淮拦下了。

　　“谢谢大哥，我会些医术，先让我给我阿姐看看，不成的话再麻烦大哥带我们去找大夫行吗？”

　　那人连连点头，这才注意到石淮手里抱着的石头，皱起眉头道：“怪了！这石头放老田家放得好好的，我们干什么非要分了它……”

　　一时村民们纷纷感慨起来，之前还扭打在一处的人，这会儿又勾着肩搭着背互相取笑起来。

　　石淮猜测，大约是淳于明珠刚刚解开了施加在这个村子里的奇怪巫术，抬眼看到毛小桃向他使眼色，赶紧把手里的石头还给了村长老田，上前背起了淳于明珠。

　　村长连忙道：“跟我来，让这位姑娘先坐下，再给她好好看看……大伙儿先让一让啊，怎么分这石头咱们回头再商量，成不成？”

　　“别说啦，快带他们进去！还分什么石头……”

　　“就是，再说人家小姑娘都要撑不住了！”

　　村长老田前面带路，村民们自觉让出条路来。走在最后面的姚东扬边走边说道：“受伤的大叔大婶，你们也来，我给你们上点药包扎一下。”

　　“我是村里的大夫，我也来帮帮忙，大伙儿有受伤的，都来看一看。”

　　受伤的村民们，这才感觉到疼痛似的，哎呦哎呦着一起跟了过去。其他没受伤的，好奇心强，也陆陆续续跟了过去。人群中时不时有人道：“好好的石头我看还是别分了吧……”

　　“就是，分啥分！说来也险，就差那么一点，这石头就要碎了，还好那小兄弟抱得紧……”

　　“我说，你家真丢过两袋米一只鸡？”

　　“往哪丢啊？家里从来就没见过这些玩意！”

　　“那你张嘴就乱说？”

　　“咦，真怪，这嘴怎么能随便一张就瞎说呢。”说罢抬手拍了嘴巴两下，头一转看到老徐，热情道：“老徐你躲人后头干啥？快来快来，又上山采都夷香啊？”

　　老徐道：“正常了？认识我了？愿意跟我打招呼了？昨晚上你家借宿，你瞅瞅你什么态度！吃错药啦？难得几个南方娃娃路过这儿，你们一个个啊！凶悍！能干！”

　　几人回过来神一般，摆出热情的笑脸，个个口中说怪。

　　毛小桃他们离开御云的时候，老迷雅给准备的药多半是防寒用的，因为临江大雪原过于广阔，加上他们要找人，所以不能确定到底要在大雪原中待多久，因而防寒药不能少带，于是连淳于瑶留下的三足金蟾膏他们也没有多带，就更别说其他药材了。

　　淳于明珠服下三足金蟾膏后，精神稍稍有些恢复，起码能坐直身子了，她接过毛小桃递来的南风拂柳琴，化成香囊坠于腰间。

　　在房门口见到这一幕的老田媳妇，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偷偷跑出来问老徐：“你带来的孩子，是巫师？”

　　老徐道：“我也不清楚。”

　　一想昨晚和方才淳于明珠的举动，以及化安村民前后反复巨大的言行，道：“搞不好还真是救了你们全村的巫师……”

　　把石头收好后过来的老田，闻言摸了摸额头上鼓起来的大包，点头道：“这么一想，村子里的人打今年春天起好像就变了，连日的吵架。”

　　“回头我替你们问问，要真是人家小姑娘救了大家，你们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老田连声道：“要的要的。”

　　老徐问他：“刚才你们那么多人抢的石头，就是当日方老爷开价三百两你们都没舍得卖的雪洗石？”

　　老田点头，后怕道：“真是险些就砸了！”

　　“有那么宝贝吗？一块石头而已，你还真当它是那块礼仁从大氓山的雪山之巅挑选百日才选中的石头啊！别傻了，那都是传说故事当不得真！”

　　“真的也罢假的也罢，既然已经代代相传传了几千年，不能毁在我手里。”

　　老徐端了热茶来给毛小桃和淳于明珠，石淮和姚东扬也是一忙完就来看淳于明珠。

　　老徐问：“要不要紧？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了这是？”

　　淳于明珠望了望在门口张望的村民，道：“早上你不是说不知道昨晚怎么突然变得暴躁了吗，其实是因为你喝了河里的水。”

　　“所以，你真的是巫师？”

　　淳于明珠点了点头。

　　“河水出了什么问题？”老徐实在想不出来河水能出什么问题，要说被人下药，也不能啊，河水可是流动不休的……他道：“仔细一想，最近几个月里到街市上吵架闹事的那些人，都是住在这条雪洗河沿岸的，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条河，在过去的一个冬天里，听了许多的怨言，那些怨言在冰冻之下不断地积累，然后流向了喝过河水的人，怨念在人们的舌尖繁殖，直到人们的心被绝望和仇恨填满……”淳于明珠想起了河水暴躁的怒吼，它对天地人的抱怨那么强烈，以至于她几乎是耗尽了灵力才能祛除那些怨念。

　　老徐听得一愣一愣的，脱口问道：“然后呢？会怎么样？”

　　淳于明珠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石淮却道：“还好不知道。”

　　“所以阿姐的《南风谣》是在给河水治病啊……”姚东扬转头问毛小桃：“阿姐的身体怎么会那么虚弱？”

　　淳于明珠接道：“河水的怨念太深了，要净化它，实在耗费体力。不过，我休息一天就好，上曲鸣山，得明天了。”

　　姚东扬又看向毛小桃，问：“你觉得呢？”

　　“一天太勉强了，虽然有三足金蟾膏，只是阿姐灵……体力消耗太过，需要时日将养。”

　　“没有关系的小桃，翻过曲鸣山再往北，到临江还需要几天，在路上我也能慢慢调理恢复……”

　　老徐道：“没那么简单啊，曲鸣山往北你们还要经过一片雪松林，据说那里有狼群，还是常年吃不饱一直饥饿着的狼群，很危险的，不能大意。”

　　“那我们就在这多留几天，等你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再上山。”姚东扬立即作出决定，又向老徐道：“只是到时候还得麻烦徐叔再来给我们领一下路。”

　　“没问题，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一定带你们安全下山。”说罢应门外老田的招呼走了出去。

　　淳于明珠倒也没有多坚持，想了一会说道：“等下你们去镇上找药店问问有没有莛穀草，三足金蟾膏配上这种草药，对恢复灵力有很好的效果。”

　　“莛穀草……就算有的话，我们大概也买不起吧……”毛小桃有些为难。

　　淳于明珠经她提醒才想起这药材确实很贵，“这点我倒是忘记了，莛穀草算是极珍贵的药材，寻常药铺可能都不一定会有……我再想想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没有。”

　　“什么草？很贵吗？”姚东扬巫医术学得也就那样，是远远比不了她们二人的，什么莛穀草他听都没听过。

　　“小石头，我们还剩多少钱？”

　　“不足三十两。”

　　姚东扬听毛小桃叹气，惊讶问道：“三十两都不够买那个药吗？这么贵！”

　　“还差很多啊。”毛小桃更加愁的是，她其实吃不准在这里能不能找到这种药。

　　石淮道：“我们先去镇上找看看，找着了再想银子的事。”

　　毛小桃知道他说这话就说明他有办法，可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问石淮和姚东扬：“刚才徐叔听阿姐说话的时候，你们瞧他有很惊讶的样子吗？”

　　石淮摇头，犹疑问道：“河水也是可以听懂人的抱怨的吗？”

　　姚东扬也摇头，道：“这些年，北地的巫师比以往时候都多，可能他们见过的怪事也多了吧……虽然他不好奇，但我有些好奇啊，河水也会因为听多了人的怨言而变得充满怨气吗？我师父说山川河流的灵，和古树、古建筑的灵一样，是更亲近自然心性稳定的灵，一般不会被人或者人间事影响。这条河怎么就被影响了呢？而且要说人们爱说一些抱怨的话吧，实在是日常中再普通不过的事，昨晚鸡汤喝得不过瘾，我也想抱怨两句来着……我是说，村民们抱怨肯定也不是今天昨天或者上个冬天才开始的，为什么这河流千百年了都好好的，说累积起怨念就累积了呢？”

　　淳于明珠道：“这个我也不清楚，我从河流水听到的，只是它在过去的冬天里产生了强烈的怨念。”

　　“也不用细究这些，经历了那么多，如今就是发生再奇怪的事，我都不觉得稀奇了。小石头，要不你现在就请徐叔跟你去镇上走一趟吧，我跟小猴子再四处看看，要再有什么怪事，趁我们在这的时候，一把手帮他们解决了。阿姐你好好歇着，现在最重要就是把灵力养好。”

　　毛小桃和姚东扬在村里村外绕了好大一圈，仔仔细细查了一遍，还好没再发现什么异常。去镇上跑了好几家药店的石淮和老徐，直到太阳快落山才回来，不过他们带回来了好消息，这儿居然真有莛穀草！

　　姚东扬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脱口而出道：“可我们没银子啊！”

　　“会有的。中午我跟你不是一直走到曲鸣山山脚下的嘛，我不是跟你说看到了一块漂亮的石头的嘛，有那块石头我们就有银子了。”

　　“那也不能比三十两值钱吧，一块石头而已。”

　　“放心吧，小石头有本事把它变得比三十两还值钱！”毛小桃这才想起来问石淮：“莛穀草在这儿是什么价？”

　　“一株五十两。你们看到的石头在哪？趁天还没黑，我赶紧取出来，石块有多大？不过没关系，是大是小都可以。”说着就拉毛小桃出了门。

　　好在那块漂亮的石头就在山脚处，而且是凸出来的一块，没费多少功夫便取了出来。大小也合适，石淮满意地转着四处看了看，一边思考用它来雕什么好。

　　两人抱着石头回到村长家时，看到白日里散开的村民这会儿居然又齐聚到了这里，站着的坐着的，把村长家大门遮了个严实。发现他们回来的大哥高兴地朝他俩招手，回头冲里面喊道：“田四叔快出来！他们回来了！”

　　老田从人群里挤了过来，热切地说道：“回来啦！要不先吃饭？吃了饭大家有事情想和二位说说。”

　　毛小桃朝四下看了看，没看到姚东扬和老徐。

　　“要不现在说吧，也没几句话。”老田道，“毛姑娘别找了，老徐带着小姚兄弟去镇上找方老爷了……雪洗河的事，老徐已经跟我们都说了。大家的意思呢，既然淳于姑娘是因为救我们大家伙而受伤，村里是肯定要谢谢你们的，只是你们也知道我们之前的情况，爱抱怨，爱吵架，开春到现在，连庄稼都没种，村子里那么些好田地都荒废了……银子呢，咱们村实在拿不出来。不过好在还有块宝石……小兄弟你先别说话，让我先说完。这块石头，相传是礼仁离开大陆之前从大氓山巅千万年不化的积雪中找出来没带走的那块，虽然是不是神明留下的石头没办法确认，但是不少人愿意花很多钱买它是真的，我请老徐去镇上问问方老爷，看看他现在还愿不愿意买，要是能卖出去的话，正好给淳于姑娘买药的钱也有了。”

　　毛小桃惊讶地看着老田，又看了看周围的村民，有些村民的脸上还挂着彩，但对上她的视线时都露出了真挚的笑脸。

　　“那么珍贵的石头，实在……”石淮一时也说不出什么，白日里他们还为抢那块石头抢得头破血流，虽说那时他们心中的怨念未消所以行为过激，但也能看出来这石头真是村里的宝贝，毕竟礼仁即便是最后一个离开大陆的神明，那他离开的时间也是在神隐时代，至今已过去了数千年，那块石头在这个村里代代相传了几千年，足以说明对村民们来说它有多珍贵。

　　老田有些拘谨道：“也不全为淳于姑娘，毕竟咱们这些人确实都因为争吵打骂而忽视了生产囤粮，你们不知道，北地的夏天眨眼间就会过去，冬天又长又冷，村子里也需要银子买过冬的粮食。买了雪洗石的钱，除去买药，足够买我们全村吃一个冬天的粮。”

　　“对对对！”

　　“大伙儿都商量好了，买完粮再给孩子们请个师傅，念念书学些道理，好过长大了也学他们爹妈遇着不顺心的时候只知道怨天怨地。”

　　“省得我姑娘去羡慕她镇上的表哥能识字会念书，咱们都学！”

　　石淮还要再推辞，毛小桃一把握住他的手，对老田道：“那我们先等徐叔他们的消息。”

　　一直等到巳时将尽，老徐和姚东扬才回来。而且那极贵的莛穀草，他们也给带了回来。一同带回来的，还有镇上的富商方老爷本人。

　　其实是方老爷听说化安村同意卖给他雪洗石，就不顾什么夜晚天黑的，执意立刻就进村商谈此事。而且一听说他们急用钱买药，他二话不说就派人去了药店买下来两棵莛穀草，说若是雪洗石的买卖谈不成，这钱就当他借的。

　　姚东扬一高兴，当下就答应了下来。老徐拦都拦不住。老徐心想，这钱说是借的，也没说借给谁的，几个南方娃娃是要走的，村里不说地已经荒成那样，就是年年粮食长得好再攒个十年，也卖不出一百两的价啊。又想这药先带着也好，买卖谈成了能立马用起来，若是谈不成，明儿去退也成。

　　方老爷一落座，也不寒暄，直接问道：“雪洗石你们真的要卖？”

　　老田点了点头，让人把石头抱了来。

　　烛火下，白石发出明亮而纯净的光，跟月光下无人踏足的积雪一般。方老爷满意地连连赞美，从怀中掏出来一幅画卷放到桌面上展开，是神明礼仁的画像。

　　传说礼仁是太古诸神中最关心海内大陆以及海内大陆上各路生灵的神明，在尚吾统一大陆结束混乱而黑暗的时期前，礼仁一直留在大陆照看所有的生灵。有一种说法是，神隐时代终结的那一天，就是礼仁离开大陆的那天。

　　但是，就毛小桃所知，远古时代的神明，如今已经很少有信仰者了，现在的神祠里，供奉的都是临近地方山林川谷丘陵神，以求生儿育女健康长寿或者五谷丰登生活安宁。大概这里的人都相信礼仁是从此地离开大陆的吧，所以对这位神明有着非一般的亲近喜爱。

　　“路上我听小姚兄弟说，他有位朋友石雕技艺娴熟，说是姓石，不知是哪一位？”

　　石淮道：“是我。”想了想又说：“我来自御云，叫石淮。”

　　方老爷闻言点了点头，喜悦之色难以忽视，忙道：“若是石先生同意给我刻一座礼仁神像，那两棵莛穀草就当是我送给先生的礼物，另外，我愿意在雪洗石的价格上，再加二百两。”

　　“二百两！”

　　“他还多出二百两！”

　　“这小兄弟的手艺……这么好吗？”

　　原本瞌睡的村民，这下全醒了，他们谁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姚东扬也惊呆了，他见过石淮做好的石雕，是他一个外行人也能看出来的精美绝伦，可他确实没想过原来石淮作为石匠师傅名声早已传到海内大陆的最北端了啊，所以方老爷一听他说有个叫石淮的朋友很会石雕时才那样高兴。

　　石淮看着那块雪洗石，犹豫问道：“若是我换块石头给您雕一座神像，您能出价多少？”

　　老田忙阻拦道：“小兄弟，你不用这样，大家伙商量好了愿意卖的……”

　　“这样，”方老爷打断了老田的话，“你仍用雪洗石刻神像，但神像我不带走，原本可以给你的二百两，我用来在村里盖神祠，也算把雪洗石继续留在化安村，你看如何？”

　　石淮问老田：“村长觉得怎么样？”

　　老田眼泪花花，连连道好。一旁的村民也个个面露喜色。

　　方老爷跟着笑，对老田道：“既然石先生同意了，我们来谈谈雪洗石的价格吧，当日我开价三百两，今天我再涨点儿吧，你们愿意卖这宝贝救人，实在是大好事一件，既然你们做好事，我也帮帮忙，雪洗石我付你们四百两，行吗？”

　　老田抹着眼泪，边抹边点头，口中还喃喃地向石淮向淳于明珠向方老爷以及向礼仁道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