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酒馆》介俗

26、划痕

　　露莎其实很喜欢阿兰尼斯，叛逆、莽撞、柔软、好奇……她太年轻了，所以可能性这三个字对她来说不过是心念一动的延展。露莎欣赏这种稚嫩，就像阿兰尼斯向往露莎的智慧一样，虽然露莎不知道这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在自己压榨和透支自己生命力的枯槁中看见了什么值得向往的东西。
　　感知到阿兰尼斯的陨落时，她好像感觉到了一点真切的悲伤。
　　露莎为此很久没有回过图书馆，蜗居在酒馆中，收到了一份让人意外地邀请，路易请求她回家吃一顿饭，因为马上就要到复活节了，父神自死地而新生的日子。路易出现在鱼龙混杂的酒馆，直冲露莎而来的时候，几乎所有客人都察觉到了原本正在说笑的露莎瞬间变了脸色。
　　“你踏入酒馆的一瞬间就皱起了眉头，路易，你的态度不值得我为你让步。”
　　露莎将手上装着果汁的酒杯放下，发出清晰的碰撞声，特西蕾娅用并不赞同的眼神看了一眼露莎，警告露莎别摔坏了她的玻璃杯，然后将视线转向了路易，不咸不淡地开口：“你扰了我的生意，蠢货，来这里拦人……酒馆的规则想必你是一字不知。”
　　“为什么不去图书馆找我……哦，因为你等不起，你总是没有时间，也不知道在为你的事业忙些什么。”露莎的态度咄咄逼人到过分，毕竟路易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但露莎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别摆出一副犹豫不决的委屈样子，说话。”
　　“我们将你的居所修缮好了，将墙壁上被铲掉的验算过程全部复原……露莎，姐姐，至少作为我的救命恩人，吃一顿感恩饭如何？”
　　“让你的救命恩人去一个曾经用来软禁她的地方……这就是你的报恩方式？很独特，不错，我拒绝成为你残缺的大脑进行思考时play的一环，滚出去，你没有酒馆的邀请函……呃！什么时候能把血缘关系造成的魔法缺陷弥补掉，我真是受够了。”
　　路易没动，但是执着地看着露莎：“你会对这场邀约感兴趣的，姐姐，我在你年幼时的演算中发现了一些东西，你当初没能带走它们，也大概率没有继续演算它们……”
　　露莎沉默了，半晌之后看向特西蕾娅，似乎要在好友身上汲取些动力，特西蕾娅点点头：“我会和你一起回去的，只要你想。”
　　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将那连你的父母都并不了解，属于你的伤疤和过往在我面前揭开，那我自然也不会畏惧和你一起面对狂风暴雨的浪潮。
　　“好，复活节晚上见。”露莎摆摆手，这短短几个字好像消耗了她大半的气力，她一下又变得憔悴起来，再也不愿意多看路易一眼。特西蕾娅勾了勾露莎的掌心，酒馆老板和六翼天使从这场闹剧中脱身，退到了自己的巢穴中去。
　　路易被驱逐了，如果没有邀请函，他将不再能够踏足酒馆，但是目的已经达到，他的情绪也并不为此低落。露莎则是在特西蕾娅担忧的目光下开始呕吐，胃部的痉挛让她痛苦到无法维持最后的体面，她的身体再一次达到了阈值，砸在地上的时候，那轻盈的重量甚至没有造成多大的声响。
　　“特西蕾娅……你不该答应的，特西蕾娅，你最近最好就只呆在酒馆或者图书馆……就算有陌的警告，上帝也未必会就此收手……呕……”露莎最近吃的东西不多，将刚刚喝的饮料吐完之后就全是无谓的酸水，露莎为此又哭又笑，“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他们会忘记为我留下食物和钱，将那扇铁门上锁，在一个不确定长短的时间后打开那扇门……”
　　这样的行为没有困扰露莎很久，她学会了踩着叠的高高的书本和椅子，撬开同样紧闭的窗户，然后从那里跳下去。她从小就不擅长飞行，因为三岁开始就被放弃了，还没有开始学，所以她常会摔出一身的伤口，去见同样是笼中困兽的特西蕾娅。
　　走小路，一个相当不那么容易被邻居和其他血亲发现的小路。
　　在满百岁成为派厄尔的眷属之前，露莎就是这样跌跌撞撞地自己认识世界。
　　百岁……百岁！正常的年幼天使根本不可能等到百岁才成为六翼天使的眷属，那是最后限定的年龄，如果不是审判庭的人到时间了来做调查，如果不是……
　　“露莎，听我说，你已经从那个地方走出来了，还带我走出了困局，过去的悲伤已经结束了。”
　　“他们不喜欢我，不爱我……甚至恨我！因为我不如他们预想中那样听话乖巧，我不如他们预想那样合群……哈哈，我对他们发问上帝是否存在，他是否爱我们，是否像爱六翼天使一样爱普通天使……”
　　“……你现在知道答案了。”
　　“对，我知道了……我知道这个答案了，他爱，但是他更希望这个世界按照他的预期发展，他对造物的爱的确平等，但是一旦按照他随心书写的命运行进……那平等就是一个笑话。他乐于看见我们困于命运苦苦挣扎，又随手将自己心仪的孩子从苦难中高高托举。”
　　露莎平复好了呼吸，痛苦地闭上了眼，坐在了地面上，肌肉还在因为本能微微抽搐。
　　“我不害怕，我并不害怕回到那个地方，特西蕾娅，我只是单纯地厌恶和恶心这样的戏码，如果不是因为太容易留下把柄，我恨不得……”
　　“我其实很好奇你以前在什么地方生活，让我看看吧，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狼狈。”
　　于是两人就站在了那扇门前，穿过了被翻整过的庭院，带着满身的泥土腥气站在了那扇门前。露莎神色漠然地看着路易打开了那扇门，从门口的地毯下翻出的钥匙，那扇还没来得及被刷上新漆的门打开后，温暖的灯光、笑容、冒着热气的菜肴……和墙壁上近乎疯狂的墨迹，刀痕，血渍。
　　露莎扬起了第一个笑，越过那些对她殷切伸出的手，指间触上了自己曾经的叩问和演算。那些问题尾端沉沉坠上的问号，像是伊甸园里的那些眼睛，构成满目疮痍的一部分，又执着地继续凝视。
　　还是有东西回不来的，那些纸质的算稿被付之一炬，没有办法修复，但是那些能被写在纸上的，大多是最开始露莎还相信着爱意的童言无忌。纸张和爱一起被消磨，在最后一次尖锐的争吵中彻底消散。
　　露莎站在这些高墙中间，触上这些字迹，好像在对话曾经的自己。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愤怒或者悲伤，而是隐隐地雀跃，大概是因为掌心有另外一个人坚定的温度。露莎攥紧了特西蕾娅的手，用近乎喃喃自语的声音说道：“走……我带你上楼……我的房间，我最常待的地方在上面……”
　　特西蕾娅看着那些被刻画进墙体的字句，有些混乱，但不至于影响阅读。
　　“造物主是否有造物主？”
　　“时间是从一开始就在流动吗？”
　　“在时间的最开始，不，在时间之前，有什么东西存在？”
　　“我们的灵魂如果是上帝创造，那他会不会有一天感到厌倦和疲惫，创造出很多个相似的灵魂，我们会和那些相似的自己相遇吗？命运和灵魂的编造同理，不会有相似到过分的人吗？”
　　“空间魔法是简单的切割转移还是坍缩再释放？”
　　“命运可以被改变吗？如果将每个人都改变一点点，是不是就能推动命运的洪流？”
　　……
　　长生种拥有近乎无限的时间，因此他们的每个年龄阶段都像是“无限”上被切割的碎片，也是无限，毫无疑问，露莎早熟，她的语言表达能力相当完善。但她的想象力，好奇心，旺盛到惊人，又毫无疑问是一个稚嫩的孩子。
　　“你的眷属说过一句话，你知道吗？”特西蕾娅在床上坐下，对上露莎带着疑问的眼睛，“露莎大人和所有六翼都不一样，他们都是出生就象征着自己的权柄，是一个天然的标识符号，而露莎大人，是因为她是露莎大人，才会有智慧这一高悬于天的权柄。她自己本身，是比权柄更加瞩目的标识符。”
　　“……挺中二的。”
　　“你其实超级喜欢吧。”
　　“不准拆穿我，我今天的人设是超级冷漠酷姐。”
　　“你说是因为我的失败，才导致规则对你如此宽容和放纵，让你成为了六翼……但你没有命运织线，露莎，谁也无法决定你会走到哪一步，走向哪一步，你真的很厉害。是最独特，最完美的六翼天使。”
　　“你今天是一定要在这里破我防是吗特西蕾娅。”
　　“幼时的问题因为陌的出现解决了大半，你该继续走下去了，去试验，命运是否能被改变的事情——很可喜不是吗？你自己就是那个被投放进世界的，最完美的变量。”
　　能让所有人的命运发生颤动，从而撼动撕毁整张命运之网的变量。
　　“而且我面前站着的就是，最完美的，最需要命运被改变的试验品。我知道，特西蕾娅……你看这个，这个才是我们此行的目标……一个被我记得却又遗忘的算式，关于空间的。”露莎开口，“只要能解决这个问题，我就能破解空间，能在时间轴上复现立体的空间……触及最真实的历史。”
　　“抵达更遥远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