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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信仰·契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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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莉起身,操着一口清脆甜软的语调,向警局里的阿姨借了个电话,旋即打给杨笙女士。
简单交代了自己的安全现状和所处位置后,她抢在杨笙女士大发雷霆的前一秒精准地挂了电话。
凌莉长舒了口气,缓缓退回座位,坐在景湛身边。
她手中的棒冰早已经吃了个精光,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旁的景湛仍在小口小口地品尝着,一副很珍视的模样。
此刻,他埋着脑袋,垂眸时的眼睫纤长浓密,高挺的鼻尖下露出微翘的唇峰,以及吃过棒冰后略显湿润的绯唇。
凌莉凑上前一些,眸中微微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问他:“好吃吗?”
或许是吃得太过专注,景湛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顿了一下,旋即悄然将棒冰移远,表情绷得冷淡了些,应道:“还......还行吧。”
凌莉嘻嘻笑起来,瞧着他的模样,没有拆穿。
于是自然而然地开始没话找话:“你为什么要留长头发呀?”
景湛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枯燥杂乱的发尾,顿时有些窘迫起来,只得绷起冷硬的语气:“……我就是喜欢。”
闻言,凌莉好奇的眸光瞬间转变为惊喜,一双明亮的星星眼定定地望着他,“这真是太漂亮啦!你是我见过的留长发最漂亮的男孩纸呢!”
意识到她其实并不是在讥讽或嘲弄,景湛有些意外地抬眸,轻声说:“……谢谢你。”
凌莉颇为得趣地打量着景湛逐渐绯红的脸颊,笑道:“不用谢!你可是我在烟南省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呢!”
“你也是。”景湛的语气很轻,但神情郑重,“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凌莉即刻呆住,心脏像是被人捏了捏,一股暖流由内而外地渗透至全身。
十几分钟后,警局门口停下一辆车,里面钻出两个行色匆匆的身影。
“凌莉!”
凌莉听见熟悉的声音,蓦地起身回头,却见杨笙女士急切地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她愣了片刻,随后伸手拍了拍杨笙女士的后背,笑着安慰道:“没事的妈妈,我好着呢。”
杨笙女士摩挲着她的脸颊,眸中带了点怒气,但很快被失而复得的酸楚给淹没,最后不由自主地掉了几滴眼泪。
“小笙,莉莉这不是没事吗?你别太担心了。”
凌莉抬头,望向那个陌生声音的出处——一个头发梳得极为板正的中年男人。
杨笙揽过她的肩,向她介绍道:“快叫顾爷爷。”
“顾......顾爷爷好。”
凌莉此刻才意识到,原来这位就是她们此次来烟南要访的旧友——顾老先生。
他是杨笙女士早些年的主治医生,因为两人在中医养生方面颇为投缘,久而久之就成了忘年交。
骤然见到“贵客”,凌莉有些怔愣,但很快笑起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乖巧应道:“虽然我是第一次见顾爷爷,但觉得异常亲切呢,您和我想象的还挺不一样的!”
杨笙女士赶忙瞪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她有些失礼。
但顾老先生却笑起来,俯下身子饶有兴趣地问她:“哪里不一样啊?”
凌莉思索了一阵子,应道:“您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年轻更加睿智呢。”
没有人听到这样的夸奖不会展颜,顾老先生很快就眉开眼笑,啧啧一顿夸奖:“莉莉比我想象的更加机灵。”
“谢谢顾爷爷夸奖。”
又是一阵欢笑,僵硬的氛围似乎就此打破,顷刻间融化成一片和谐暖阳。
景湛坐在角落,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被家人环绕的凌莉,瞧着窗外的夕阳一点点滑落,暖黄色的光晕倾泻了她一身,使她整个人看起来耀眼到有些刺目。
无意识地,他蓦然攥紧了手中棒冰的塑料空壳,唇线绷直,垂下眼眸来。
然而下一秒,那股柔和的暖意竟悄然渡了过来。
笑意盎然的凌莉,郑重地拉起他的手,语调清亮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好朋友,他叫景湛,是个很善良很聪明的人呢。”
愚蠢!
景湛的肌肉一下子僵直,内心蓦然跳出两个字,不知道是在说凌莉,还是在说自己。
明明他们认识才不过几个小时,怎么就看出自己是个很善良很聪明的人了呢?
他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厌蠢,不愿搭理这种蠢笨行为;更或许是因为此刻的自己太过于狼狈,脸上还有被碘伏液浸染后的伤口,破旧脏乱的衣服和鞋子,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从垃圾堆里捞起来的......
杨笙女士的目光顿了一下,旋即后又笑了笑,说道:“小朋友你好啊,你记得家长的电话吗?我借你手机打个电话通知家长来接你吧?”
视线里递过来一部手机,景湛却没接,用力咬了下唇瓣,面色苍白地应道:“谢谢......但不用了。”
语气冷硬,勉强挤出来的笑都是苦的。
话毕,似乎是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目光,他夺门而出,冲了出去。
夕阳早已在天际化作一片残血,世界开始变得寂静昏暗,即将要遁入浓黑的夜。
“等等!景湛!”
身后传来那人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气喘吁吁的急迫。
景湛顿住脚步,静默地等待着凌莉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掰过身来,直面她的眼眸。
可他始终垂着脑袋,不去看她。
“嘿,你是要回家了吗?”凌莉扬起笑嘻嘻的脸庞,朝他手心里塞了只千纸鹤,“我把我的微信号给你,记得回去要加我的号码哦!”
千纸鹤碰到紧绷的指尖,景湛的心脏却没由来地揪了一下,声音很轻:“我没有家。”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凌莉凑近了些,一双圆润的杏眼直愣愣地望着他。
景湛终于抬起眼眸,同她直视,一字一句地问:“你可不可以买走我?”
“???”
凌莉懵了一瞬,怀疑自己误入了什么奇怪的拐卖小孩剧场。
“啥意思?你在和我玩什么游戏吗?”
景湛一下子偃旗息鼓了,似乎在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和天真,于是他攥紧了手里的千纸鹤,说道:“我要走了......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当然啊,我们可是好朋友呢!”
亲耳听见凌莉的承诺,景湛安心许多,这一次他很认真地同她道了别,并许诺自己拿到手机后一定会加她微信。
然而,在提出想要一个手机的愿望后,景湛不出意料地被暴揍了一顿。
在那个逼仄昏暗的老旧出租屋里,他被打到几乎昏厥,然后像垃圾一样被随意扔进杂物间。
房间上锁,在一片漆黑的夜里,景湛半阖着沉重的眼皮,手中却仍紧紧攥着那只千纸鹤。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有些不清醒了,可屋外的争吵声仍然尖锐刺耳,在耳畔挥之不去。
“我都说了别打他的脸,打伤打残了还怎么卖出去?”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控诉着。
“啪”的一声,似乎是另一个男人甩了她一巴掌,怒道:“都怪你!生了个什么小娘炮出来!就是因为他这张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脸,害得都没人愿意买!”
“亏死了,真他妈的晦气!”
“......”
桌椅碰撞和拳脚交加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
景湛疲惫地闭上眼,感觉脸上似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在缓缓往下淌。
这不是泪,而是血。
似乎早已习惯,所以懒得再去擦拭。
只是这一次,意志再也无法抵抗身体里如潮水般汹涌袭来的阵痛,像是有无数的毒虫在他的骨头缝里爬来爬去,一口一口地啃噬着血肉。
景湛闷声不响,只是一味地抽着气,试图缓解体内那股抑制不住的疼痛。
他不应该感到痛的,这难道不是早已习惯的事情吗?
但人总是贪心的,见过了阳光,便再也无法一如既往地忍受黑暗。
过了很久,身体终于平复了些。
景湛在衣摆处擦干净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只千纸鹤,借着窗外投进来的微薄月光,他轻轻地在心底默念那些数字。
确认自己完全记住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才款款地收起。
出人意料地,他竟然在纸张的最底层摸出一枚光滑圆润的一元硬币来。
硬币的触感冰凉,被景湛攥进手心,却莫名生出点澎湃的热意来,径直蔓延到心底。
原来她是答应买下自己了吗?
仅仅是一枚硬币而已,景湛的心底却因此莫名生出了些许名为信仰和希望的东西来。
好似此刻,他终于不再属于他自己了,他是属于凌莉的,是被她用一元硬币亲自买下的。
景湛偏头望向那个残破的小窗户,瞥见了漫进来的丝缕洁白月光,竟莫名勾唇笑了笑。
那么,他就不应该如此颓败下去了。
他的命不该绝于此,他要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再体体面面地去见她。
**
后来的日子,似乎也因为这特殊的一日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景湛快要上初一的时候,终于被父母以一个好价钱“卖”给了一位老中医。
年幼的他不知道具体办了什么样的程序,只记得那时候一贯凶残冷淡的父母跟换了个人似的,挂着一副谄媚的嘴脸,将他梳洗干净、装扮漂亮,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一座庄子门前。
那位中医头发梳得板正,神情严肃凝重,但景湛却知道,他应当是个善良的好人。
因为,他是凌莉口中和蔼可亲的“顾爷爷”。
再后来,景湛的父母捧着一大堆钱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顾老先生是当地著名的中医专家,为人不算和蔼,甚至于说有些严厉。
他资助着景湛上了烟南省最好的中学,却也剥夺了景湛在繁重课业下为数不多的休憩时间。
学习中医,似乎是景湛从踏入这座庄子的那一刻,就无法选择地迈入的一条必然道路。
唯有在各方面都交出一张张漂亮的答卷,才能换得顾老先生的一丝丝肯定和奖励。
景湛对此没有任何不满,反之觉得万分感激和庆幸。
终于,自己的人生从此崭新。
唯一觉得遗憾的,是顾老先生教导甚严,不允许景湛拥有属于自己的手机。
直到初三那年,景湛在中考后拿下状元的好成绩后,终于以此换得了一部手机。
第一时间,他立马注册微信,在“添加好友”那一栏中输入了那个在心底默念无数次的号码。
在“发送添加好友申请”时,景湛思来想去,敲下的字删了又删,改了又改。
最终,这三年来那股支撑他走到现在的思念仅仅是化作了简短的一句话。
——“你好,我是景湛,很高兴认识你!”
点击发送。
心脏突然开始剧烈跳动起来,抑制不住的,情难自禁的。
景湛紧盯着屏幕,期待着那片空白的聊天界面能够被一些鲜活的、激动的话语或表情包给填满。
就这样不知不觉盯了一个多小时。
终于,凌莉回复了。
【Jasmine:你好呀,景湛(玫瑰)】
心脏的跳动好像在此刻止住了,澎湃的热流渐渐停止沸腾,景湛嘴角的笑意莫名有些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