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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丧 ...

  •   即将到达郊区的农庄,汽车开过来,一路上都是绿油油的水稻,泛着清晨露珠留下的水雾,在微风中不断轻舞。
      禾熙回头,看着后座上打闹的少男少女,满脸温柔,“好啦好啦,要到了。”
      汽车停下的时候,四人下车。面前是一栋栋木头小屋,侧边的墙上爬满了嫩绿的青苔,弯弯绕绕,在和风中汲取养分。
      吴跃和农庄主人简单招呼了一下,就领着三人像屋内走去。
      “哇塞,这里好好玩,感觉好舒服呀!”吴萱背着风向深吸一口气,微闭上眼,享受着人生的无羁自由。
      除了木头小屋,旁处有藤叶小架,青藤叶盘旋而落,细看时几朵小花在生发;有水稻农田,远远望去是绿色的汪洋,风过便有阵阵波浪的起伏;再远处是隐秘在天边雾气中连绵的山丘,有几抹绿意盎然,有几处峭壁横生,一眼望不到头;抬头,是悠悠荡漾的白色,嵌入一片蔚蓝。
      覃仰风嗤笑一声,“至于这么激动么,像没见过世面!”
      一样的景,他也看过许多个年岁。
      “哈哈,”禾熙噗呲笑了出来,“仰风,萱萱当然着迷啦,她从小在外面长大,只在小时候回过老家。”
      “哼,搞得你多能似的。”吴萱回过头对着覃仰风做了个鬼脸。
      “这小屁孩,今年过年集体带着你们回燧侒,再不回去,都忘了老家长什么样!”吴跃便朝里走边说道。
      吴萱在原地跺跺脚,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都说了让你不要叫我小屁孩!”
      “那叫你什么,叫你萱姐?”吴跃回过头揶揄。
      吴萱跑向禾熙,鼓起了腮帮子,“妈,你看他!”
      身后覃仰风笑着看向他们一家三口。
      这时禾熙转过身,她招招手,“仰风,怎么走这么慢?”
      “对呀,覃仰风,怎么走这么慢,乌龟都比你走的快。”吴萱探出头。
      还未走进屋内,一位老人走出来,她有着花白的头发,满脸皱纹,看一眼便知历经了世事沧桑。
      老婆婆杵着一根拐杖,扶了扶鼻间老花镜,眼神里满是温柔和蔼。
      覃仰风倏然想起了外婆,那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
      不知外婆的头发白了多少。
      边想着,覃仰风掏出了手机,骇然映入眼帘的是好几通未接来电。
      屏幕上几个大字——外婆(5)。
      他进入考场之后,就将手机设置成了免打扰。来电时间九点五十,那时候他还在考试。
      覃仰风想着,外婆可能有点想他了,可他还是哆哆嗦嗦,手指不受控制。
      不知为何,他心跳有点快,就像父母死去的那一天。
      他没有听到旁边禾熙的手机响起,也不知道禾熙一句话没说,更没有看到禾熙失魂落魄的单薄背影,只是乍然之间,禾熙爆发般哭了出来,瞬间埋进吴跃的肩膀深处。
      他不明白小姨为什么哭泣,只是那一刻,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可能要永远,永永远远失去某个人了。
      他颤抖着双手打过去,电话被迅速接起。
      他想,一点也不像外婆。
      电话那边的人,告诉了他外婆的死讯。
      可是不应该呀,他明明,明明今晚要给外婆打电话,明明今晚准备和外婆聊聊天。
      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呀。
      老旧的院落灯火通明,木屋的横梁上挂上一条条白幡,大白布缠起的话挂在屋外正中间,夜间冷冷的山风吹过,白幡在空中微微舞动缱绻,像远去人的呢喃低语。
      人群熙攘,有街坊邻里,前来帮忙;有亲朋好友,摆弄菜品;有逝者挚亲,招呼客人。也有不远万里、不辞艰辛赶来的他乡旅客,终见不上想见之人的最后一面,听不了旧日腻烦的絮絮叨叨。
      灵堂前玻璃制的棺材,躺着操劳一生的老人,她这一生过的如何?
      袅袅升起的烟雾,飘飘忽忽不愿消散;棺材旁有几人掩布痛哭,哭声滔天,断断续续,诉说着往日没有说出口的话语,棺材里的人能听到吗?
      覃仰风站在门外,就像个陌生人一样,他不知如何落脚,也不知该去往何处。
      他只知道,他看到了许多许多、许久许久没有见过的亲人,有的近几年一直待在家乡,有的外出务工久久未回。
      忽有一阵风吹过,覃仰风下意识地扭头,灵堂前人群拥挤,充满了他人的嚎哭,也有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和东西放下又拿起的声音,唯有棺材处安安静静。风撩起覃仰风鬓边的发丝,有些许微凉,他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她知道今天有这么多人来看她吗?其中有一些她很想见很想见的人。
      她看得到吗?
      覃仰风的眼前有些模糊,泛起一层层水雾,他忍不住抬头望向天空,那是一片无边的漆黑,只零星有几抹亮,可是太小了,灯光也微弱。
      哪像小时候,他一抬头,就能看到满苍穹的星光,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摸。
      今晚来了很多人,他看到了舅舅、大姨、大姑、二姑和伯伯,他们都有各自的事情在忙碌。而他,站在原处,站在外婆家门口的梨树下,白色的头巾在空中张扬,合着洁白梨花的飞舞,可太冷了,他哆嗦着肩膀,看着不断来往的人,不知所措。
      他能干什么呢,他能做的,只有不添乱而已。
      他站在台阶上,倏得往后靠,靠着儿时常靠的梨树,记忆一时间喷涌而来。
      他看见,儿时自己手抓鸡仔,还边追着大公鸡跑来跑去,孩童时自己咯咯的笑,而外婆总会在院前搭一把椅子,坐在上面轻轻摇着蒲扇;他看见,水田里鸭子呱呱叫,肆意畅游,旁边有几只大白鹅伸长了脖颈,孩童一吓,便扑掕扑掕翅膀跳入水田;他看见,满山遍野的红籽,有人在里面捉迷藏,有人在里面撒泼打滚,下了大雨,大家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泥渍就奔跑回家;他看见,老桑树林里树木参天,仿若直入云霄,整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附近没有几个孩童不迷路,总有人找不到回家的路,等着外婆亲自来接。
      可他仰头,却看不见树上的外婆朝自己扔下最大的梨子。
      曾经梨花盛开的季节,他倾尽全力,摇的梨花簌簌而落,纷纷洒洒,像一场盛大的典礼。如今,他摇不动满树的梨花,可是梨花不请自来,落在了他的脸上。有几粒花瓣飞进了灵堂,灵堂上“奠”字巨大,这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之前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人死之后如有牵挂,灵魂会飘忽留在原地,不愿离去,直到得知自己的牵挂一切都好。”吴萱蹲在一旁,看着靠在树上瘫软无力的覃仰风,风吹起她的发丝。她说:“覃仰风,你是外婆的牵挂,你回来了,外婆会知道的。”
      覃仰风只是看着无尽的黑,不置一词。
      夜渐深,杂七杂八的声音大多随风散去,只剩下恸天的哭声,在黑夜中盘旋。来帮忙的人很多早已回去,余下的人,几乎都是挚亲。
      覃仰风就靠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已与夜色融为一体。
      期间,一个男人来找过他。
      “这是覃仰风吧?”男人略带疑问地问出口。
      覃仰风没有回答,只是静默,任风烈烈。
      没有回应,男人的眉微蹙,脸色有些不虞。
      蹲在一旁的吴萱早已发现前来的男人,原以为只是路过,没想到来找覃仰风的。
      看着无动于衷的覃仰风,吴萱忙戳了戳他,小声道:“覃仰风,有人找你。”说着,她一脸歉意地看向来人,“仰风应该没听见,你别在意。”
      男人这才发现旁边有个女孩,“你是,吴跃的女儿?”
      “啊,”吴萱腾一下站起来,她尴尬地看过去,“您好,你是?”
      还没等男人回答,覃仰风转头看了过来。
      “萱姐,这是我伯伯。”覃仰风起身看向男人,“伯伯,好久不见了。”
      吴萱这才明白过来,对面的人是覃仰风的伯伯——覃熠瑜,那个活在传说中的人。
      至于为什么是传说,肯定是只问其声不见其人,做事虚伪至极。
      吴萱不太想搭理他。
      而覃仰风来的目的,显然也不是为了认识吴萱。
      “仰风,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啊,已经是个大小伙了。”
      覃仰风点点头,还没等他回答,旁边的吴萱直接说道:“可别,仰风还没满18呢,在我眼里还是个小屁孩。”
      覃仰风听闻,只是笑笑,也不反驳。
      而覃熠瑜也不觉尴尬,他看了看吴萱,讽刺说:“确实,仰风还小,只是吴家女儿,你小时候就挺伶牙俐齿,现在更是比之不遑多让。”
      “哈哈,谢谢谢谢,我至少还挺实诚。”吴萱直接回怼。
      覃熠瑜狠狠瞪了他一眼,转瞬面向覃仰风:“仰风,今天这里人这么多,睡觉的地方不一定够,你跟我回去睡吧,明天再来。”
      “伯伯,我就不去了,您先回去吧。”
      “真的不去吗?”覃熠瑜问他,“今天这里人这么多,你睡哪儿?”
      覃仰风低头不语,很久之后才说了一句话。
      “这毕竟是我外婆。”
      是陪伴我从六岁到十二岁的外婆,是我的整个童年。
      听罢,覃熠瑜也没再说什么,甩了甩袖子就离开了。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夜再深,吴萱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她看向覃仰风,见他还没有动静,眼睛一眨不眨,不知在想些什么。想起来之前爸妈对自己的叮嘱——照顾好覃仰风,她只得强撑情绪。
      她想,小屁孩,姐就宠你这几天,好了之后看我怎么奴役你。
      你可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啊。
      “萱姐,你先去睡吧。”覃仰风淡淡抬起眼皮看了过来。
      “说什么呢你小子,我是那么容易困的人嘛!”
      “萱姐,我真没事,不用陪我。”
      “陪你?笑话,你倒把我想得挺高尚,我是——”
      “萱姐,我想一个人静静。”覃仰风打断了吴萱直接还没出口的话。
      他只是淡淡的,没有伤心得死去活来,也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一切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可是真的吗?
      空气好像凝固了,吴萱没有说话,只默默盯着他,足足半分钟,良久才缓缓走开。
      “我等你。”
      她没说等他什么,只是想告诉他,有人在等他。
      夜一下子静了,连树叶颤动的声音也可以听闻,这不是覃仰风第一次听闻夜晚风吹叶动的声音,可唯独这次,这么刺耳,就像一根针一样,扎进他的心脏。
      灵堂前依旧灯火通明。
      哭声不绝于耳。
      前方的树林偶有几只飞鸟扑掕翅膀飞过,黑暗中,只看到大体轮廓。
      星月不鸣。
      风声不停。
      脚旁的低草,院落前的植物花卉,一路上经过的灌木老树,在夜风里嘶哑。于它们而言,每一天都一样,花开花落,春去秋来,除此之外,他们没必要关心其他人,就连这些,也是命运既定好的。
      而人,不是可以选择命运嘛?
      真的可以吗?
      覃仰风一下子滑落,他努力仰头,可再也见不到那个老人。
      正如无数个日夜,老人搬着小马扎坐在院落的出口处,仰头望去望来,也望不到当初离去的那个少年。
      有些东西,悄然之中,已然变化。
      他这才明白,外婆,已经离开了。
      她等呀等,终究没有等的来覃仰风。
      车飙呀飙,内心已知是场单向赴约。
      时隔五年踏上归途,可这一去,他之后,只有来处,再无归路。
      这世上,他唯有的心安之所,彻底歿灭。
      有人说乖乖,前路漫漫,请扬风而去;有人说志如鸿鹄,天地高远;有人说世如有艰难,我为你遮风挡雨。
      只是那三个人中的最后一个人,如今也不在了。
      外婆,我以后还可以去哪?
      外婆,你等不到我的时候,是不是很绝望?
      外婆,我还说好要带你去住大房子的,你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时间?
      外婆,我回来了,你知道吗?
      他在树下抱着头,啜泣声呜呜咽咽,风没有向他刮来,而是刮向梨树茂密处,树叶、花瓣纷纷而落,轻划过覃仰风被风吹得冷硬的面庞,旋即飘向远方。
      远处的吴跃静静看着这一切,早在吴萱离去的时候,他就过来了。
      等到覃仰风苦累了,哭晕了,吴跃走过去,一把抱起覃仰风,塞进车里,盖上棉被。
      一早,覃仰风从车里醒来,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不知谁家的鸡一直叫个不停,闹得满家不得清宁。
      覃仰风从车里看出去,一座座山丘此起彼伏,山间雾气腾腾,模糊了世间万物。
      看向迎面走来的吴跃,覃仰风摇下车窗。
      “醒了?”
      “嗯。”
      吴跃低下头,对上覃仰风的眼瞳。
      他想,像小羊一样,眼睛红红的。
      “走走吗?”吴跃下巴朝右点点,“就当带我来认识认识。”
      覃仰风愣愣,似是没想到吴跃会这么说。他扭头,看了看车前的镜子,胡乱揉了下头发,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出发。
      不远处的小屋热闹喧嚣,从这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抹灯光,雾气弥散开来,大家的身影渐渐消失。
      他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一路上野草闲生,山花烂漫,白色的粉色的蓝色的,开得正艳,娇艳欲滴,这是它们独有的浪漫。
      他们经过了大白菜田,清晨的雾气凝结成水珠,几欲滴落。这不是一片完美的白菜田,有些张牙舞爪,有些已经枯萎焉断,有些被虫啃的体无完肤,当然,也有翠绿娇嫩的几朵,它们骄傲又张扬。
      他记得,这是外婆家的田地,小时候他老是争着拔大白菜。这里以前是白菜田,现在还是白菜田。
      走上田坎,是一片又一片的梯田,有些幼芽还没生发,有些已吐出绿蕊,有些开得嚣张。
      田野一望无际。
      他站在高处,看着脚下万物,暖阳从云层穿过,光线万千,洒在无边大地上。微风骤然吹来,发丝飞扬,扰乱双眼,这风,不知飞了多久多远,又经过了多少地方,只是,当它吹来的时候,覃仰风嗅到了海的味道。
      今天有一个好天气。
      吴跃说,逝者已逝,可彼此的思念,将穿破时空。
      他说,逝者虽已逝,只要有人记得,便不会消亡。
      他说,生者有其生。
      他们走下梯田,走向另一边。
      那里有一棵大树,会在特定的季节生长美味的果子,外婆总会为自己打下一箩筐,一层层剥开后,是一小粒椭圆,孩童扔进嘴里嚼了嚼,是化不开的甜蜜。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明亮。
      雾气褪去之后,是又一波忙碌。
      院落里摆放着一个个花圈,锣鼓震天,唢呐不断,光影错乱。
      阳光惹人心烦,他的心里像有跳蚤,不得安生。
      吴跃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转身离开。
      梨花落下,他四处张望,去寻找梨树的影子,那里蹲着一个少年。
      覃仰风走过去,站在另一侧,两人谁也不叨扰谁。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开始招呼大家吃饭,席间两人坐在一起。
      少年是个自来熟,他仿佛有很多话可说。
      “啊,你是覃仰风呀!”少年惊讶,“我听我大姐二姐提起过你。”
      “嗯,你大姐二姐?”
      “就是李丽、李兰呀,我是他们的弟弟。”少年一时间打开了话匣子。
      覃仰风夹菜的手一顿。
      李丽、李兰家他有印象,小时候他跟着父母住在另一边,李丽、李兰家住在附近,她俩稍长他几岁,三人合着周围一圈的小孩子,经常在田里上蹿下跳。
      他记得,他印象中,在他离去的那年,李兰家生了个小孩。
      那是个女孩子。
      “诶,你怎么了?”
      覃仰风缓过神来,迟疑着问道:“你是不是,有个三姐?”
      少年眉毛一蹙,筷子一放。
      “瞎说,我只有大姐和二姐,我是老三。”
      覃仰风摆摆头,也没说什么。
      可少年依旧不依不饶,小嘴一直搁那叭叭叭,“听他们说,你去了城里,你在城里过得好嘛?”他憧憬着,向往着:“之后,我也要去城里读书。”
      覃仰风无聊地挥挥手,“嗯,相信你。”
      他又回到了梨树下,少年在旁边看来看去,也没有发现什么奇特之处,便离去了。
      他的大姨,禾煦来过,她让覃仰风进屋,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可之后还有什么事呢?
      他进屋后,也是无边的寂寥。
      晚上,铜锣密鼓,喇叭不息,白色的幡布飘扬,梨花掀起狂风。
      再之后,不知是第几个夜晚,覃仰风跌跌撞撞,迷迷糊糊中不得清醒,他跟着队伍中的前一个人,逐步而走。
      舅舅请了团队,搭了个台子,在院落中。
      他不清楚这是干什么,只是望着,眼神有些迷茫。等到时机一到,众人依序而站,走过来走过去。灯光太过明亮,覃仰风低头,眼神瞥向前方那人的脚后跟,一眨不眨,生怕一不小心就不知方向。
      他只是,迷惘地,跟着大家,不知去向何处。
      一片灯火通明中,有人误了眼,隐了心。
      再之后,就是队伍长龙在山间穿梭,太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墓地选址有一段距离,历经一小段小长的时间,众人终于来到。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坡路,他踏下石板路,经过农田,再往前,就是墓地。
      那一小方天地,只有廖廖几个平方,却安放了一个人的身体。
      常说,人能行万里路,可最后,万里路收容不了人体,固定住的只是一方小格子。
      前方吴跃揽着几欲跌倒的禾熙,她颤颤巍巍,张开了嘴巴又合上。禾煦头发显然是来之前整理了一番,和她满脸的沧桑看起来极为不匹,她的眼周,红肿又泛黑。舅舅禾霄的身影看起来有些疲惫,他一直在前方不停指挥。来人众多,没有一丝吵闹喧哗。
      一切完成之后,便是离开。
      覃仰风瞥向石碑,一眼望到了自己的名字。上方是禾晓和覃熠辉,那是覃仰风早逝的父母,外婆早逝的女儿女婿。覃仰风旋即低头,无趣地扫视着脚下的每一朵野草野花。
      走的时候,覃仰风抬头望去,这周围山清树茂、水流清澈,有山有树有水有万物生灵。
      他想,这是个不错的地方。
      旋即他转身,再也没有回过头。
      彻底结束了,这一场单向的没有结果的赴约。
      回去时,舅妈来找他,说收拾屋里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东西,有些是你的,有些是给你的。
      她说,你总得去看看。
      翻开布包的时候,他看到了五花八门的东西,大的小的,有用的没用的,知道的不知道的 ,合着往日的记忆一起,向他奔涌。
      这是小学的课本,这是几根断掉的蜡笔,这是一盒不知全不全的拼图,这是吹泡泡的液体小管,这是花绳,这是积木小汽车,这是橡胶飞机,那是动画卡纸,那是弹射玻璃珠,那是他用过的手套、用过的水杯,那是一些,他认不得的东西。
      那是几张纸,有几幅画上了画,用断掉的蜡笔,上面不知画了些什么,只知道有四个圆圈画在一起,圈了起来,挂在了什么上。
      另外几张纸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覃仰风”,笔划不可追溯,就像画出来的一样,毫无章法。
      覃仰风看过来看过去,他终于记起,自己小时候教外婆画小汽车,外婆老是不会,总是四个圆加一个圈,这是外婆眼里的小汽车。至于旁边那认不清的几处线条,大概就是覃仰风本人了。
      外婆应该,等了自己很久吧。
      舅妈告诉他,他们发现的时候,外婆倒在地上,旁边是小板凳,梨花扑簌簌落下,外婆身上到处都是。
      年龄毕竟大了,算高寿,算寿终正寝。
      只是,什么事情都有遗憾。
      覃仰风站在门口,一眼望过去,前方是漫天纷飞的梨花,不知道那天,花落得是否如今天一样?
      屋内的禾熙、禾煦和禾霄三人走出门来的时候,吴萱冲了上去,摇着禾熙的手晃来晃去,小嘴低语几句,稍才放开笑容。
      “仰风,过来,”禾霄向覃仰风招招手,等他过来的时候一把抱住了他。
      “仰风啊,你要好好的,舅舅相信你。”
      覃仰风抬头,十七岁的他有些事情已不再无知,比如今天的话题,他的何去何从。
      吴萱在一旁咋咋呼呼,走过来揉了几下他的头发,笑着对他说: “走,覃仰风,我们回家。”
      大人看着他俩的互动,不由笑开了眼。
      禾煦和禾霄对视了一眼,禾煦走上去,拥住覃仰风,良久松开怀抱,对着他凝视了许久:“仰风,让大姨好好看看你。”
      覃仰风踯躅着开口:“大姨,我……”
      “我的小可怜,肯定难受死了吧,”禾煦用手轻轻地扶了扶他的发梢,“你要记得,你还有大姨,还有你小姨,还有你舅舅,我们一直在。”
      “舅舅也说不出什么太感人的话,只是我想说,你虽然姓覃,却也是我们禾家的人。”
      吴萱在一旁嘟囔着嘴,小声说:“是吴家的人,是我的弟弟。”
      “嗯,我知道。”覃仰风淡淡说道,他扭过头去,眼睛有些泛红,浮现几滴晶莹。
      院静,风过,满树梨花落。
      众人默默无言,这是他们几个从小待到大的院落,是他们生长的回忆和见证。
      “啊,你看!”吴萱指向身后,那远处是弯弯绕绕的农田泥路,有一辆汽车飞驰而来。
      车上下来两个妇人,红唇白颜,皓齿亮眼,着一身白色长裙。
      两人下车之后,直奔院落而来。
      “仰风,姑姑来晚了,”其中一个妇人说道。
      覃仰风双眼彻底通红,“大姑、二姑,好久不见。”
      是呀,好久不见,从六岁父母去世之后,大家就再也没有见过。大姑、二姑在外面打拼事业,一个在京都,一个在风谷,两个都是国内的经济龙头地,她们很少得空,几乎没有回来过。可覃仰风不会忘记,小时候的覃仰风很黏人,尤其是每次大姑、二姑回来,总会带上一些时兴的儿童玩具,惹得覃仰风每天都跟在她俩屁股后面,玩的不亦乐乎。
      三人寒暄完,覃潇和覃赋这才抬头,她俩一齐看向禾熙,“这些年,麻烦了。”
      未等禾熙开口,吴跃走过来,他抬头,满脸温柔地看着覃仰风,他说:“这么多年,在萱萱的眼里,仰风就是她亲弟弟,在我看来,仰风是我们的家人。”
      “是我俩唐突了,应该明白你们对仰风的感情,这么多年也见证到了。”覃仰风的大姑覃潇说。
      覃赋不满道:“大姐,你——”
      “但是这次,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的目的,”覃潇打断覃赋的话语,她看向覃仰风,说:“仰风,你愿意跟我或者你二姑走吗,你想要什么,我们几乎都会倾尽全力满足你。”
      “以前是我和你大姑忙于生意,事业处于上升期,无法很好照顾到你,所以当时你去你小姨家,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能力给你好生活。”覃赋在一旁补充,“虽然可能条件比不上你小姨,但是我和你大姑也不差。”
      禾熙幽幽看了一眼,冰冷开口:“所以,你们现在是在和我抢吗?”
      吴萱忙朝覃仰风贴过去,她怕覃仰风选择离开,她想叫覃仰风不要走。
      覃潇急道:“你误会了,不是说抢,我们只是想问问仰风自己的选择。”
      “仰风,你愿意跟我们走还是住你小姨家?”
      覃仰风一脸为难,看过去看过来,迟迟没有开口。
      “别怕,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吴跃轻声说。
      四下安静,竹叶摇动声,莎莎可听闻。
      几人忐忑。
      良久,覃仰风才抬起头来,他对着覃潇覃赋,踟蹰开口,“大姑、二姑,我……”剩下的话他再也没说。
      覃潇无奈地笑笑,像是自嘲。
      “没事,仰风,都是小事,这不代表什么。”
      一旁的覃赋有些不满,却没有说什么。
      在她看来,覃仰风毕竟姓覃,可她不知道,最复杂的就是人的感情。
      大人们说:“来都来了,咱们坐着聊聊吧。”
      覃仰风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梨树下,他闭上双眼,感受着风动和花落。
      他想,要是再早一点就好了。
      吴萱也搬出来小板凳,她靠着椅背,用手接住落花,可花是留不住的,转眼间它就被风吹走。
      没过多久,大人聊完。
      聊了什么不得而知,只是有些东西悄悄中在变化。
      吴萱支手撑头,百无聊赖地望过去。
      覃潇和覃赋道完再见,便驱车离开,正如她们本人行为做事一般,果断迅速。
      禾熙问:“仰风,你还想在这儿待几天吗?”
      覃仰风摇头,想见的人已经见不到了,一切都没有太大必要了。
      吴跃开车,禾熙坐副驾,吴萱、覃仰风坐后座,一起看起来稀疏平常,却与过去天翻地覆。
      汽车在乡间马路驰骋,山路狭窄,稍不注意与来车相会,都需要很多技巧。
      吴跃不敢开得太快,倒不是怕来车和小路,而是为了覃仰风,为了让他多看几眼自己的故土。因为,自此之后,覃仰风回家的理由又少了一条。若无缘,他可能很久很久之后,才会再次见到自己的故乡。
      山间的路陡而险,马路两旁植被茂密,马儿杆肆意生长,在风中招摇,一簇又一簇,过了这个湾,下个湾也随心疯狂,仿佛永远也开不完。
      坡下是一块一块的农田,在阳光下散发出阵阵暖意了。汽车驶向镇上的时候,覃仰风突的打开车窗,向后探头,远处是一望无际的丘陵,山丘中零零散散矗立着几座小房,夕阳的余晖懒懒地洒下,为村落降下一层神秘的霞光。竹林在金灿的霞光中微晃,树木寂静,水稻田里金光浮动,人群闲适,一片安逸平和。那里的天空,远山遮挡了夕阳,泛滥着霞光。
      山丘不动,自有风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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