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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夺回儿子 ...

  •   苏月华迎着天子的目光,不卑不亢地敛衽一礼,声音清晰而平稳,“回禀陛下,民女没有。”

      她略一侧身,指向济世堂的匾额与门前络绎不绝的流民队伍,

      “月余之前,北地流民渐次涌入京城,民女见其饥寒困顿,又思及家父常言‘救急亦需救穷’,便与周大夫商议,在此设下这处粥棚。”

      她言辞虽长,却不卑不亢,“然坐吃山空终非长久之计,故贴出告示,许流民以山野易得之草药换取米粮银钱,既能解其眼下饥寒,又可备足药材以应时疫。”

      “此法施行已近四十日,左邻右舍、往来流民皆可为证。”

      她话音落下,周围排队等候的流民纷纷出声,
      “陛下,苏娘子说得句句属实!小的从京西逃难来,就是靠挖柴胡换了三日的口粮!”

      “是啊陛下,草民一家老小都指着这换药的生计活命呢!”

      “告示早就贴了,我们都晓得规矩!苏大夫还每人发了药材图样,我们采药材更方便。”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徐之谦,语气转为沉肃,

      “朕记得,你昨日所呈的奏折,通篇文辞浮夸,内容空泛,更遑论这‘以工代赈’的章程,朕已申饬过。”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粥棚,“倒是朕听闻,这济世堂别出心裁,以药易粮,颇见实效,故而今日特来一观。”

      此时,苏月华再次盈盈下拜,行了标准的觐见之礼,

      “民女苏月华,武安侯府嫡女,拜见陛下,恭迎陛下亲临。”

      皇帝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赞赏,抬手虚扶,

      “原来是你父亲是武安侯。武安侯为我朝戍守边关,殚精竭虑,是国之栋梁。”

      他目光温和地落在苏月华身上,语气转为欣慰,“没想到,他的女儿在京城之中,也能体恤民瘼,为朕解了这安抚流民的燃眉之急。此举既活人无数,又暗合‘授人以渔’的古训,甚好,甚好,甚好!”

      皇帝连道三声“好”,龙颜大悦。

      他沉吟片刻,对身旁侍从道,“取笔墨来。今日既见良策,又见忠良之后,朕心甚慰。朕要为此处,亲题一匾。”

      徐之谦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骤然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

      皇帝的话、苏月华的从容、流民们的应和、还有那清晰无比的“月余之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认知上。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失神地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仿佛沉入了另一个颠倒错乱的世界,

      “梦里明明是我写的……是我献给陛下的……怎么会是她的……一个月前?一个月前?!”

      徐母在一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儿子这般模样,也顾不得御前失仪,扑上去抓住徐之谦的胳膊,用力摇晃,

      “儿啊!你醒醒!你快跟陛下说清楚啊!那主意到底是不是你的?陛下就在这里,你有什么冤屈快说呀!”

      然而,徐之谦对她的呼喊充耳不闻,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几句呓语,脸色灰败,眼神里最后一点光彩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彻底的茫然与崩溃。

      苏月华不去理会,见皇帝因济世堂“以工代赈”之法龙颜大悦,心知时机稍纵即逝。

      她再次上前,在御前恭敬而清晰地说道,

      “陛下,民女还有一事,关乎边关将士性命与国朝战事,不得不趁此天颜咫尺之际,冒死禀奏。”

      皇帝目光转向她,带着尚未散去的赞许,“哦?你且说来。”

      苏月华深吸一口气,言辞恳切,“民女之父兄皆在北疆军中,深知粮草乃军中之重。然而,此前任户部侍郎徐之谦,在其位时,曾利用职权,多方克扣、拖延输往北疆的粮草军需。恳请陛下即刻调拨足额粮草,速发边关,以解燃眉之急!”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粮草、克扣、边关,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

      事关国运,皇帝脸色骤然转为沉肃,眼神锐利如刀。他尚未开口,旁边的老太监已低声补充了几句,显然是之前已有相关密报。

      “徐之谦……” 皇帝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已带上冰冷的怒意,“朕念你薄有才名,点你为状元,你便是这般报答君恩、对待戍边将士的?私德有亏在前,怠政误国在后!”

      皇帝的目光扫过济世堂前井然有序领取药粮的流民,又看向徐之谦那状若疯癫的模样,心中厌恶更甚。

      他冷哼一声,“传旨:着京兆府即刻将徐之谦与其母,驱逐出京,永世不得踏入京城百里之内。若敢抗旨,以流民滋事论处,严惩不贷!”

      旨意一下,如同雷霆。

      几名魁梧的侍卫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如同拖拽什么碍眼的杂物一般,将神志不清的徐之谦、哭喊的徐母以及吓傻了的翠儿,粗暴地架起,往城外拖去。

      处置了徐之谦,皇帝脸色稍霁,对苏月华道,“至于粮草,你所奏甚急。朕即刻下旨,命户部与兵部协同,清点库存,调配车队,星夜兼程运往北疆,不得有误!”

      “民女代父兄,代北疆将士,叩谢陛下天恩。” 苏月华深深拜下,心头大石落地。

      她起身后,并未退下,继续禀道,“陛下,粮草本已延误,北地苦寒,伤病恐随之增多。民女不才,此次以工代赈积攒了些治疗外伤、冻疮、风寒的药材,皆是军中所急。民女愿将这些药材整理出来,随同此次粮草车队一同押往前线,无偿捐输军中,也算民女为保家卫国尽一份心力。”

      皇帝闻言,目光落在济世堂的匾额上,又看看眼前这个目光清正、思虑周详的女子,脸上怒容尽消,再次浮现出赞许之色,

      “好!武安侯忠勇,其女亦深明大义,有勇有谋!朕准你所请!药材随军运送之事,朕会令押粮官与你接洽。苏氏女,你今日不仅解了流民之困,更直言边关之急,献上药草之资,功不可没!”

      “民女不敢居功,唯愿边疆安宁,陛下万岁。” 苏月华再次敛衽行礼。

      阳光洒在济世堂新得的御笔匾额上,也洒在她沉静而挺直的背影上。

      徐之谦断续的喃喃和徐母绝望的呜咽,被寒风卷着,很快消散在京城冬日的空气里。

      徐之谦再也没脸靠近济世堂的粥铺。

      他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整日蜷缩在破庙或背风的墙角,眼神空洞,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沉默如一潭死水。

      徐母也渐渐没了力气哭喊,只是守着儿子,眼神也一日日黯淡下去。

      只有翠儿,还勉强支撑着这个破碎的“家”。

      她每日天不亮就出城,在荒郊野岭、山沟田埂间仔细搜寻那些能换口粮的寻常草药,车前草、蒲公英、艾叶……

      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手上被荆棘划出一道道血口子。

      换回的两碗稀薄米粥,她总是先小心翼翼地端给徐母和徐之谦,自己只喝剩下那点最稀的汤水。

      饥饿、寒冷与无望,日复一日地消磨着那点卑微的指望。

      她看着徐之谦那副彻底废掉的模样,听着徐母日渐微弱的叹息,心里那点对“官夫人”生活的最后幻想,也如同风中残烛,终于彻底熄灭了。

      有一日,翠儿像往常一样早早出门,却再也没有回来。

      从此,徐之谦与徐母的境况,愈发凄凉,连那两碗维系生命的薄粥,也彻底断了来源。

      翠儿不仅自己走了,还在离开前,悄悄地将徐之谦“早已不能人道”的隐秘,如同扔出一块肮脏的石头般,故意“遗落”在了街头巷尾妇人的闲谈中。

      几个倚着墙角晒太阳的乞儿,目光懒洋洋地扫过蜷缩在干草堆里的徐之谦,他们早已从各种渠道听说了关于这位“前任侍郎”最不堪的隐秘。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乞丐率先嗤笑出声,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呦,瞧瞧,这不是咱们的‘侍郎老爷’嘛?咋搁这儿跟我们这些下贱人挤一块儿呢?”

      另一个年轻些的流浪汉跟着起哄,故意拔高了调子,让声音在整个破庙里回荡,

      “什么侍郎老爷?我听街面上说了,是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侍郎’。嘿,娶了一房又一房,听说都是摆着看的?真是白瞎了那些娘子。”

      污言秽语如同腐烂的泥浆,劈头盖脸地泼来。他们不仅说,还模仿着下流的动作,发出夸张的哄笑。

      有人甚至将啃了一半的干硬馍馍丢到徐之谦脚边,滚了一层泥土污秽,嬉笑道,“‘侍郎’老爷,赏你的。吃了说不定……嘿嘿,就有劲了呢?”

      徐之谦起初还试图用破袖子捂住耳朵,将头更深地埋进膝盖。

      但那些声音无孔不入,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羞耻心上。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冷的,是极致的屈辱与愤怒在焚烧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想吼,喉咙却像被扼住,只发出“嗬嗬”的怪响,他想扑过去拼命,四肢却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徐母护住儿子,哭喊着“别说了,求你们别说了”,却被一个乞丐故意推搡到一边,跌坐在冰冷的尘土里。

      哄笑声越发响亮刺耳,在这破败的空间里回荡,将徐之谦最后一点作为“人”的体面,践踏得粉碎。

      他蜷缩的身影在那些恶意与嘲弄的目光中,显得无比渺小,正在被一种无形的黑暗彻底吞噬。

      徐之谦蜷缩在污秽的角落里,耳边那些乞丐的嗤笑、母亲低弱的啜泣,与体内熊熊燃烧的羞愤不甘疯狂交织,最终拧成一股毒蛇般的恨意,死死缠住了心脏。

      “都是她……都是苏月华!”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眼中布满血丝,那里面再也没有迷茫,只剩下近乎癫狂的偏执,

      “是她害我至此!是她夺我前程,毁我名声!这个毒妇!”

      极致的恨意,有时竟能带来一种扭曲的清明。

      就在这恨火的灼烧下,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猛然窜上心头——

      儿子!

      对,他还有个儿子!苏月华为他生的儿子,徐家的血脉,他的骨肉!

      这个认知让他灰败的脸上骤然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混合着贪婪、算计和疯狂。

      他猛地抓住身旁瑟瑟发抖的徐母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皮肉里,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变形,

      “母亲,我还有个儿子!苏月华带走的硕儿,是我徐之谦的种!是徐家的长孙!”

      徐母被儿子眼中骇人的光芒吓住了,愣愣地点点头,“是……是硕儿……”

      “我要把他接回来!” 徐之谦嘶声道,仿佛在宣布一个伟大的决定,全然不顾自己眼下的处境,

      “那是我的儿子!他身体里流着我的血,苏月华凭什么带走他?她一个被休弃的妇人,有什么资格霸占我徐家的子嗣!”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孩子被接回身边,看到了自己凭借“父亲”的身份重新牵制苏月华,得到一点男人的尊严,甚至……看到了一丝渺茫的翻身希望。

      只是这希望建立在对他人的强行索取和早已破裂不堪的伦常之上,显得荒谬又可悲。

      “对,接回来……一定要接回来……” 他喃喃着,松开徐母,眼神重新聚焦,却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偏执,“那是我的,都是我该得的……”

      *

      光天化日之下,喧嚣的长街瞬间乱作一团!

      薛沐捂着肩头一处不断渗血的伤口,在人群中踉跄疾奔,玄色的衣衫已被血色浸透大片,分外刺目。

      他面色苍白,气息紊乱,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

      “站住!你这贼子,竟敢冒充我国公府血脉,窃取机密!今日定要拿你正法!” 秦国公洪亮的怒吼声自身后不远处炸响。

      他带着一群手持棍棒刀剑的家丁,气势汹汹地紧追不舍,沿途撞翻了数个货摊,引得百姓惊叫四散。

      家丁们呼喝着围堵上来,薛沐身形灵巧地避开一根砸来的哨棒,拐进一条稍窄的岔路,却又被前方闻声赶来的另一队人堵住去路。

      他如同困兽,在预设的“围捕”圈中狼狈逃窜,每一步都在将这场“追杀”演得更加逼真。

      按照计划,下一刻,他将被逼至绝境,由秦国公“亲手”了结,完成这出“当众诛杀北燕细作”的大戏。

      就在他被逼到街角,秦国公高举的钢刀,即将劈下之际——

      薛沐猛然抬头,视线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定格在了长街另一侧。

      只见苏月华将幼子硕儿紧紧护在身后,衣衫褴褛的徐之谦,正红着眼,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伸手欲夺那孩子。

      苏月华奋力阻拦,脸上满是惊怒与绝不让步的坚毅。

      “姐姐……!” 薛沐瞳孔骤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攫住,连伤口剧痛都瞬间忘却。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要朝那个方向冲去。

      “七皇子!不可!”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猛地从旁伸出,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臂。

      是一个负责接应他的亲信。

      那人声音压得极低,急促而严厉,“大局为重!此刻若去,计划前功尽弃!秦国公的刀已举起,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请您……务必忍耐!”

      薛沐的身体骤然僵住,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

      他扭头看向远处陷入危机的苏月华母子,眼底瞬间漫上骇人的猩红,那是一种被生生撕裂的剧痛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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