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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决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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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月华不知怎么回的药铺。
她只觉得脑袋里混乱极了。
她好似一瞬之间了解了薛沐的所有行为举止。
他为何会满身是血倒在雪地里,为什么是那样沉默寡言的性格,为什么会杀人如此熟练。
这一切好似都说的通了。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她心下担忧,这才放下托盘,走到近前柔声询问。
柳月不知何时已端着托盘悄然走进了屋内,她轻声唤了几次,却见苏月华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某处,仿佛魂魄已离了躯壳。
苏月华像是骤然从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中被拽回现实,被柳月的手轻轻一碰,整个人猛地打了个寒噤,肩膀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看清眼前之人,苏月华问,“柳月,有事?”
她轻轻转过头,声音依旧温婉,却似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喉咙,往日里清亮柔和的音色里,分明染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轻颤。
柳月忙端起案几上那盏温热的青瓷碗,碗中汤药色泽澄亮,散发着淡淡的药草香气,
“是芸儿大夫新开的养生汤,嘱咐咱们每人睡前都要饮一碗。我见您房里灯还亮着,便给您送来了。”
“先放那儿吧。”苏月华的目光只在那药碗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语气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哪里有胃口。
方才她忽地意识到个问题,如若晋王知道了她与薛沐的关系,那么刚刚平复风波的武安侯府是否又要被推到风口浪尖?!
扣个通敌卖国的罪责,那么,武安侯府将满门抄斩。
好在父亲和兄长已经去边关打仗。
念及此,苏月华心里一凛。
粮草迟迟不发真的是因为徐之谦之过吗?
薛沐在其中到底参与了多少?
她从没想过自己一个救人的小小举动,又将把整个武安侯府推向深渊。
她更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做到一边作为敌国奸细破坏朝纲,操纵战局,一边又和她谈笑风生,好几次救她于危难之间。
她好似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而他,可能随时会出现在这个药铺里。
巨大的危险感扼住了苏月华的咽喉,她感觉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苏月华扶着桌沿想要站起,可眼前骤然一黑,天旋地转般的眩晕猛地袭来,让她身子晃动,又无力地跌坐回圆凳上,凳脚与青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柳月慌忙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里满是焦急,
“夫人,您到底怎么了?是哪里不适,还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自幼跟在苏月华身边,即便是当初武安侯府蒙难,或是决然与徐之谦和离那般大的变故,都未曾见过自家夫人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苏月华指尖冰凉,紧紧攥住柳月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肉里。
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声音细弱,却带着无比压抑的紧迫,
“柳月,你现在立刻去找芸儿,带着她和奶娘,马上躲到硕儿的房间里去。记住,把门闩好。”
“躲起来?”柳月愈发困惑,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夫人,为什么要躲?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月华剧烈地喘息了一下,另一只手抵住抽痛的额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惶惧与决绝。
“不要问,”她的声音陡然严厉,却又在尾音泄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脆弱,
“照我说的做!记住,不管外面听到什么声响,看到什么动静,绝对、绝对不可以出来!”
她有预感,今夜薛沐就会来。
逃是逃不掉的。
经过她无数次的回忆,从蛛丝马迹里,苏月华感知到药铺周围肯定有薛沐的眼线。
他的狠辣苏月华已经见识到了,对峙前,她要做出尽量万全的准备。
必须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苏月华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胸腔,勉强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惊涛。
当她再次睁开眼眸时,眼底的慌乱与空洞已被一片强自镇定的清明取代。
她迅速理了理微皱的衣襟,抬步便朝屋外走去,见柳月仍端着药碗立在原地,不由蹙眉催促,
“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去!”
柳月手足无措,满脸忧色,“那……夫人您呢?”
“我去前堂理理药材。”苏月华丢下这句话,语气不容置喙,身影已没入门外廊下的阴影中。
今夜月色格外寡淡,一层朦胧的薄云笼着月轮,只透下些微惨淡的清辉,仿佛这夜色本身也想藏起些什么秘密。
前堂没有点灯,一片沉寂的黑暗。
苏月华摸索着点燃了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挣扎着亮起,勉强撑开一圈昏黄脆弱的光晕。
她的影子被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拉得细长而孤寂,随着烛芯细微的噼啪声,不安地微微晃动着。
从最初的惊惧慌乱,到此刻退无可退,苏月华的心境反而被一种奇异的强制力按捺下来,逼迫着归于表面的平静。
她垂下眼帘,指尖拂过粗糙的账册纸页,竟真的开始一行行核对起上面的数目来,动作缓慢却异常专注。
不知过了多久,墙壁上那孤零零晃动的影子旁,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道修长的阴影。
两道影子在昏黄的灯晕里边缘模糊地交叠在一起,不分彼此。
他就静静地立在门扉与光晕交界的那片半明半暗里,沉默地凝望着灯下那个单薄而挺直的背影。
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脆弱的宁静。
隐在阴影中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隐晦难辨。
直到苏月华合上账目,才注意到薛沐的存在。
四目相对。
薛沐缓缓直起倚在门框上的上半身,肩背的线条在阴影中绷紧又放松。
显然,他已在那里默立了许久。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几分慵懒或亲昵,第一时间唤出那声“姐姐”。
他沉默着,仿佛在耐心等待,等待她的察觉,或是……她的审判。
苏月华终于放下手中的账册,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昏黄的灯光流淌到她脸上,映出她过分平静的眉眼。
她抬起头,声音异常清晰,
“是你吗?”
薛沐眸底骤然一缩,那里面翻涌过刹那的惊涛,随即迅速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
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她果然都知道了。
自秦国公府外那些如影随形的暗哨陡然增多,薛沐便已着手追查。
线索最终指向晋王府时,他便明白,有些事,怕是瞒不住了。
“是。”
他甚至无需她再问得更明白。
她所指的,无非是那批关乎边关将士性命的粮草,以及其背后牵扯的血色与阴谋。
“啪——!”
清脆而狠厉的掌掴声,猛然划破了室内的死寂。
苏月华这一巴掌用尽了全力,毫不留情。
薛沐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颊上迅速浮起清晰的指痕,火辣辣的痛楚直窜头顶,耳中霎时间只剩下一片尖锐的嗡鸣。
当他转回头,舌尖在发麻的口腔内壁,尝到了一丝腥甜。
一缕血丝自他唇角悄然滑落,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他的眼神也在刺痛中软了下来,那些惯常的算计冷硬,乃至方才的晦暗,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专注。
他望着她,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地唤道,
“姐姐,原谅我好吗?”
苏月华却不再看他,方才挥掌的手垂在身侧,指尖仍在微微发颤。
她没有给他任何解释或辩白的机会,声音冷硬如铁,斩断了他所有未尽的言语,
“这一巴掌,是因为你的隐瞒。现在,我们两清了。”
说罢,她决然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冰凉的风,径直从他身侧走过,没有半分停留。
就在她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薛沐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某种支撑着他的东西,瞬间碎裂冻结,沉入冰窟。
他知道了。
从今往后,他将会彻底失去这个“姐姐”。
他也会被再次抛弃。
薛沐猛地伸出手,不是以往那种带着试探或掌控的触碰,而是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道,死死攥住了苏月华的小臂。
他指节绷得发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姐姐……我错了。”
他抬起头,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清晰的水光,在昏暗光线下脆弱地闪动着。
他紧紧锁住她避开的视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
“姐姐,如果你生气,你可以再打我,骂我,甚至……”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另一只手寒光微现,那柄特制的匕首出现在手上。
他不由分说地将冰凉的刀柄硬塞进苏月华垂着的手里,然后用自己颤抖的手包裹住她僵硬的手指,迫使她握住。
“杀了我,我都认。”
他重复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只求你别……别不理我。”
他一遍又一遍地将匕首往她手里塞,仿佛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方式的。
薛沐从未像现在卑微过。
只为苏月华种在他心底最微弱的那处柔软。
可苏月华的手指始终冰冷僵硬,没有一丝回握的力道,是彻底的疏离。
苏月华并没有因为他的话有任何迟疑,她纤细的手腕缓慢而坚定地从他汗湿的掌心里,一点点,一丝丝地向外抽离。
温热的触感流失,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凉。
她的身影,就这样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一点一点退入更深的黑暗,最终被门外的夜色完全吞没。
当见到薛沐的那刻,苏月华便知道,冷酷无情的敌国皇子是他,护她救她的弟弟也是他。
可两国交战,父兄身在前线。
她必须做出选择。
“哐当”一声轻响,匕首从薛沐陡然脱力的手中滑落,跌在冰冷的地面上。
薛沐没有去捡。
他依然维持着那个伸手挽留的姿势,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痉挛,那痛楚如此清晰,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原来心真的会疼,一点一点疼到四肢百骸都跟着发冷。
良久,他终于缓缓地蹲了下去,捡起地上的匕首,嘴角一抹无声的笑意,在这死寂的夜里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