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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

  •   高三那年,她把一切重心放在SAT练习题与奖学金、助学金申请上。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有大学录取而没有助学金,那才是桩悲剧,还不如什么都没有来的好。疯魔的将申请文章写了又写 ,几百字的文章,承载的是数年流血流泪得千疮百口的心灵。与此同时她进行着一项秘密的手工项目,学校并没有服装设计课导师,但校长被她的执着与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打动了,从而派出艺术老师监督指导。这位艺术老师将她厚如放大镜的深度近视眼镜贴向学生的作品,啧啧感叹:“你真是天生的艺术家,这些灵感和技术,都是从哪儿得来呢?”

      哪里得来的?全是从破产的服装工厂,赖以生存的干洗店,还有承载着童年之梦的梅西橱柜展得来的。Naomi摆弄着不尽其数的小型人体模特,将一件件华服如胜利的旗帜裹在她们的身上 — 还多亏了内特的慷慨解囊她才弄来许多的小模特,他从母亲衣柜里顺走了旧白狐大衣,蕾丝长筒袜,珍珠项链与一条Dolce & Gabbana丝绸花裙子,这些统统被改造成模特身上点缀着闪亮珍珠的绫罗绸缎与皮草外套。她不知Nate如何与母亲做出交代,如果她得知自己的存在,会将她视为什么?脑中零星陈旧的中国历史霎时间鲜活起来:妹喜,妲己,褒姒… 红颜祸水。

      “你是香奈儿,”他强打精神,半开玩笑的说,“我是资助人鲍伊。” Nate正在创作一部新的反社会讽刺类小说,被自己的写作与落后的SAT分数折磨的疲惫不堪。他这朵花,已经开始谢了。

      然而闪光灯从不打在他身上,镜头追随Naomi,这个全身心沉浸在玻璃雪球里的极富野心的穷孩子。她在制作背景舞台,用纸箱、木板、旧圣诞树上的杉树支、破旧的白棉花与纸屑营造出纽约在冰天雪地中依然繁华的大饭店,衣食无忧的人儿身穿华贵衣裙,围着两层楼高的圣诞树跳舞,那圣诞树上头还有盏通了电的金星,一按按钮,金灿灿的发光。

      “这两个灰色褐色的小人儿呢?”艺术老师很老很瘦弱了,鸟爪一样枯槁的手指向一个小角落,两个小人儿趴在那儿,做贼似的偷窥这场圣诞夜宴。

      “哦,他们,”Naomi手持艺术老师借与她的相机,“咔嚓”“咔嚓”的拍着照,轻描淡写也面无表情的解释,“他们是做着梦的孩子。”

      你看,从她俩的角度看,盘踞在两人之上的艺术老师像片背景乌云,一个虎视眈眈的食人巫婆,还有那洛克菲勒的圣诞树,是虚无缥缈的梦境。那些玻璃窗里的尤物统统活的像真人,但每个都是塑料。

      “Bravo!” 艺术老师被这新奇的想法惊艳了,鼓着掌,“两个孩子关于一个圣诞节的时装梦。”

      她受了Joe离世的刺激,极为强烈,她怕死了还没跳出万年冰窟,连在地铁上都马不停蹄的读书,任谁看了都该夸赞这是位家教极为严谨的女孩子,她有本事把自己从周遭嘈杂的环境中抽离出来,能够静静的,在人声鼎沸乌合之众的纽约地铁线上背诵英文单词。了不起的人总能自我救赎,再不济,也能自我麻痹。

      真的,一切似乎在往美好的方面运转。她那奋不顾身的学习态度在家里也起了不可思议的变化,查理斯亲昵的鼓励她,同时也给妻子打气,快快存够继女上大学的本金,好教她搬离这栋公寓。他眼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一天天长大,家里不幸的只有两间小卧室,大小两个叠罗汉似的挤在上下铺,他的女儿可怜巴巴的问:“Papa,我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房间?”他巴不得Naomi赶紧高中毕业,搬走消失才好。小女儿完全不会说中文,与查理斯的关系比谁都好,在他的教育与挑唆下,和姐姐的关系恶劣的如国王与恶龙的绝世对决,小小年纪就对这黑发黑眼的姐姐满怀鄙夷,时常恶言恶语。她竭力否认自己身上那半中国血统,“我是美国人,”她奶声奶气却又斩钉截铁的说,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出生在美国,是公民。我和你就是不一样。”小妹妹也在这楼里交了朋友,来年就上小学了,她和她的朋友在花园里玩耍嬉闹,时间如同车轮子,不断前行的同时也不断的轮回。

      至于她母亲,母亲与她之间的感情更是斗转星移的厉害。头发早早开始花白,和猴子越生越像的皱巴巴的母亲小心翼翼,悄声细语的和她说话,好似有些怕她。如今她比母亲高出整整一头,也更结实健美,每每垂头望着对方迷茫困惑的双眼,真难想象是从她肚皮里钻出来的。可是,为什么怕她呢?是怕她一直铭记当年被当出气筒的岁月,阴森的盘算着报复?抑或着,母亲把这个孩子看做蛰伏许久、有独立思想的强有力的大鸟,迫不及待的要振翅飞走了,但算不准大鸟会不会飞回,驼着自己向上飞翔?还是她明知存款绝付不完女儿四年的大学学费,胆战心惊,怕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自己的人生尽是可耻的遗憾与失败?无论如何,在Naomi眼中,只有高中文凭的母亲焦头烂额的应对她私立高中的学杂费,这已经够了,够她感激爱戴母亲一辈子。毕竟在这里,在布朗克斯,尽是为了不陷入生存之泥沼而遗弃子女的父母亲,身体上,精神上,比比皆是。

      能做的只有不停的往前冲。冰窟里泡的久了,体内熊熊燃烧的火焰终有尽时,要么就把先自己内里烧空,一个行尸走肉的空芯人。赶在11月份她提交了ED材料,SAT分数,高中的成绩单,表格,申请文章,她的手工制作样品和一沓的相片,她的500字讲述作品观点的论文。在冬季来临的时候,她又陆续的提交另外几个大学的申请资料。一切都要趋于完美,但一切似乎并不完美。提交的一霎那,心底是空空的,回首望去,她已经走的这样远....... 又一个圣诞节过去了。

      帕森斯录取信与部分助学金批准到来的时候,她心安理得的很,这是她应得的,为此她付出了整个的青春,就该属于她。所以这一切都成真了,她想,她终于够着了星星的一个角。

      另一头,可怜的内特被达特茅斯与布朗同时拒绝,他得到一份纽约大学的录取通知单。当然,纽约大学是顶好的,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多巧,咱们都还会在曼哈顿岛上。Naomi大获成功的毕业项目展览上,他细细看着那些漂亮的小人儿以及他们华贵的衣裳,嫉妒的无以伦比 — 他的小说没通过审核,夭折了。从此他开始了漫长的谢幕。不过没关系,他还有溺爱他的母亲与从不在物质方面亏待他的父亲。

      哦,克里斯邀她去家里做客。克里斯白日在剧院打杂,晚上换了家酒吧继续做调酒师,今日特意带了瓶龙舌兰招待不到饮酒年龄的稀客。她实现不了梦想,于是和一个歌剧院的男配角同居,在他身上汲取昔日的梦。不过男配角似乎不太爱满脸雀斑,瘦弱的和柴火似的女酒保,经常在外招蜂引蝶,今晚就不知飞去哪里。他们的关系处在随时可破裂的边缘。

      “喂,”克里斯摊在二手沙发上,敞开着手脚,透着市侩的粗俗,“你怎么做到的?我们周遭的多数人都在沉沦,你却一步步挺到今天?第一次看到你,还是个英文都讲不通的偷渡客呢。”

      “一步一步的走啊,”她安然喝起龙舌兰加冰块,烈酒灼烧她19岁的肚子,“咬紧牙齿,低头朝前走,别的什么都不看。”

      “哎,”克里斯长长的叹出一口气,重复她的话语,“别的什么都不看..... such a cruel person。”

      她幽幽注视着Naomi,这即将脱胎换骨的女孩,声音轻飘飘却如同实锤:“我弟弟回到纽约一个多月了,他告诉你了吗?”

      Naomi听着,眼睫毛细微的,几乎不动声色的颤抖了一丁点儿,她就那么继续饮着酒,脸上是大理石膏像般的冷漠。

      克里斯却非要刺激她,引起她的反应,于是继续说下去:“当然和交不起学费有关,他成绩也不够好,到了那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还和教练起了争执。辍学一个多月,去沃尔玛搬货箱,这倒不算什么,我们都觉得肯踏实努力的干活也是好事。最最糟糕的是,他和凯莉搅一块去了。”

      “这不可能!”Naomi几乎一瞬间尖叫起来,克里斯成功了,冷眼旁观她过分夸张的大惊失色。她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拽着领口,呼吸不过来似的,急促的说,“他俩从小处的别扭,杰德对她不耐烦的很。”

      “我倒希望他俩不停的闹别扭,闹得分手才好,”克里斯冷酷的说,“妈妈隔三差五的和我打电话,成天抱怨来抱怨去,担心这担心那。你知道,我们都怀疑凯莉掉进水路里去了,她 — 才16,17岁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伊丽莎白非的被再次押进戒毒所不可,女疯子的脸我简直不敢看,瘦的像伏地魔!伏地魔可是我的童年阴影呐!而且我实在想不通,她哪里来的钱长时间支付房租呢?当年被送入戒毒所,回来后好像正常了一段时间,时好时坏的 ….. 一个兼职理发师,怎么支撑的起两人的生活费?撇开这层不提罢,你真该仔细看看凯莉这一年来的模样,苍白又颤抖,像朵病花,和她妈妈如出一辙。哎,杰德... 现在也往那路上走去了。”

      是的...... 时间是最神奇的药... 她几乎快忘却初三升高一那年,伊丽莎白在大庭广日之下被层层捆绑,送上救护车押向戒毒所的癫狂模样。凯莉无家可归,被同时送进了福利院。她在那住了半年,回来长时间的惊心胆战,就像战后回乡,听到风吹草动也会反应过激的士兵。凯莉从未细说福利院的霸凌现象,她如何被大孩子欺负,但她拽着Naomi的衣袖直哭喊:一辈子再也不想回去了。

      她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再细想,也不敢。

      “你该去看看我弟弟。”克里斯尖锐的指责,“即使看在你们亲梅竹马的份上,也该去开导开导他。你把他迷得神魂颠掉,却不要他。更别提他小时候为了温暖你把整个家拱手相送,他把我们所有人贡献出来,充当你的家人。你不能为了自己往上走,就把他的感情踩下去。”

      她带着不安的良心去见他了,可她的造访没带来一星半点的正面作用。

      杰德搬出家,和三个年龄不等、在社会上结交的男性共租一间公寓,情况并没比他们那栋好多少,好像,反倒更差了..... 到处是黑呼呼,乱七八糟的家具,胡乱堆在各个角落,无人打扫的尘埃扑头盖面而来,偶然拍了拍桌子,被抖落的灰呛的咳嗽不止。墙脚处还有蜘蛛网。凯莉也一同搬来了,和他住一起,高中没毕业就跑去当了女招待员,餐厅竟然也收,钱当然付得少,开的都是现钞。她看着坐在床上冷漠注视自己的两个伙伴,心力交瘁,根本想不到事情如何演变成今天这幕?甚至得清清喉咙才开腔,像卖保险的推销产品。不知不觉间,竟这般陌生了。

      “这是不对的,杰德,凯丽16岁还不满17岁,而你18... 这在法律上是不被允许的。”她停下来,艰难无比,在那无限可怖的沉默中上演独角戏,“你们该回去上学,该... 回到一切该有的样子。”

      说来说去只是几句话,她想不出别的理由了,嘴里干巴巴的,拼命吞咽口水。什么是一切该有的样子?原来的样子吗?是他俩还把她夹在中心的日子么?这似乎有些讽刺。

      杰德橄榄色的皮肤变白了,他现在干室内劳动,不常出没在太阳下。人也瘦了,眼睛下有深深的瞌睡的青影。他手里捻根烟,慢悠悠的朝她吐了口气,一圈一圈的烟在空中扩散,神奇的消失。他看着她窘迫的样子似乎很开心,她越是不安局促,他就越是冷笑,以刺痛她的心为乐。

      “听说你收到帕森斯的录取信,”他几近残忍的说,“恭喜你达到了梦想。现在,你想起两个被你远远甩在身后的可悲存在,你转过身,怜悯起他们了吗?变成普通的家狗,朝外扔些骨头,来打发曾经瘦骨嶙峋的流浪狗同伴?”

      她的脸变得煞白,眼神从杰德阴冷讽刺的脸转向凯丽萎靡麻木的脸。

      “不论如何,不该在针筒上沉迷下去。”她苍白的劝解,话头有气无力的停住了,在空中如烟圈般层层消散。

      “一切都与你无关了。”杰德淡淡的说,嘴角挂的烟头一亮,一暗,似纯真少年昔日忽喜忽悲的眼睛。杰德和凯利静静坐在床上,充当场外的陌生人,冷漠的看她上演滑稽布偶剧。落幕了,没有掌声。

      火焰,猛的从灵魂深处,顺着脊梁骨“嗖”的冒上来,整条脊椎骨都在燃烧,她整个人烧起来了,真的烧燃起来,她不顾一切,劈头盖脸的大喊,冲着他们的灵魂,冲着他们体内逐渐熄灭的火焰叫喊:

      “你说过的,你说过你不要平淡无谓的死,你要你的人生,火一样燃烧。你说过的!与这一切无关的是现在的你自己!”

      她歇斯底里的喊,疯子一样手足舞蹈的又跳又叫,三个室友受了惊吓,连接在门口探出脑袋,惊魂未定的互望着。那里来的女疯子?真该被赶走,对,快把她赶走。三个室友架起无限叫喊,惹的邻居探头探脑的疯女人,“彭”的把她关到了门外。

      于是火焰被“啪”的关门声打散了,她冷的直打颤,从肩膀从牙齿缝间无一不在打颤,只好抱着自己的肩膀取暖。她踉踉跄跄走下楼去,像条无家可归呜咽的狗。

      有人“哒哒哒”跑着追上来,Naomi满怀希冀的停住脚步,回头看,是凯莉,她面无表情的说:“你不要我,也不要他,那就别妨碍我们在一起。你选择走,就从此离我们远远地,别再出现,别来打扰。”

      凯丽抛下她,独自去了,去那和杰德的两人世界.......

      不只如此,整个社区都在叫嚣,无限的把她推出去。家里,查理眼神锃亮的冲她“嘿嘿”笑,小妹妹不停的问:“你要搬走了吗?这房间,真的只属于我一人了吗?” 她叹口气,倦了,累了:“是的,马上就属于你一人了。”

      时间就这么一晃,眨眼间她已身处毕业庆典的舞池里。她和内特彼此心不在焉的跳了一支舞曲,渐行渐远,只不过暂时找不到分手的借口。仍是那台缝纫机,穿透岁月“哒哒哒”的响着,她穿着自制的白裙子,手持红玫瑰,僵笑伫立着,和49个同窗照了毕业相。而后,看中曼哈顿一栋二战建立的老房子,和她现在的住宅区同样糟糕,但每月租金才1000美元,这是在曼岛上绝无仅有的便宜租价,离她上学的地方不过20分钟的路。她陆续的申请兼职,整个暑假都在端盘子,在飘着潮湿晦暗空气的图书馆里整理书籍。她不知道母亲急速消耗的存款能支撑她在大学路上走多久,助学金也仅仅抵消部分学费。然而,她势成骑虎,非得搬走不可。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一点点从楼里剥离,搬走的那天是始料未及的怅然若失,这儿包含了她的整个青春呢,那可是她无可剥离的生命的一部分,她这才感到骨肉分离、生生的疼。

      在校园论坛上认识两个大一的艺术系新生,三人一同住进新公寓里。一切安置妥当后,她再次造访克里斯,后者交了新男友,住在一套新公寓里。她告知克里斯自己的住址,新开通的手机号码。然后装着不经意的旁敲侧击,企图刺探杰德和凯利的现状。

      “就他们?还能怎么样,”克里斯朝天翻个白眼,叹息着,“倒是你,Best Luck to you!”

      住在这样公寓的人,自然都是穷光蛋,两个室友和她处在相同的生活频率,彼此之间没有高中时代的仰视与俯视,互相尊重的很。一个室友 — 克里斯丁,某日问她:“想赚点快钱吗?周五晚上和我去趟半岛酒店,准叫你轻松不少。”

      当克里斯丁叫她换上漂亮裙子和高跟鞋时,她就有了精准的预感。果不其然,半岛酒店的露天花园上坐了两个四十来岁的老男人,其中一个半秃顶,腆着西瓜大的圆肚子。显然西瓜肚与克里斯丁有一段时日的交情,她俩一露面,他笑眯眯的告诉身旁晒的黝黑的同伴:“左边那个巴西的是我的姑娘 (the Brazilian gal is mine),别搞错了。”

      西瓜肚名叫托马斯,出手大方,经常举办慈善类的画展,某个画展上他把克里斯丁搞到了手,从此克里斯丁从他身上捞了不少好处。他们关系处的很融洽,但你若问她托马斯做什么职业,家住哪里,是哪里人?她又完全说不上来。那不重要,克里斯丁说,况且哪些关我什么事?只要给钱资助我完成学业,万事大吉。要我叫甜心爹地我也肯喵喵的叫呀。

      托马斯身边看上去经常做户外运动的中年男子叫唐。那人双手交叉柱着下巴,从浓厚的眉毛与睫毛下谨慎打量Naomi,待价而沽的神情。她从他鼓鼓的胸脯和胳膊看的出这是个自律的人。三言两语之间,他们彼此发现对方不好对付。

      他们只是淡淡的交谈,谨慎避开与家庭和职业有关的谈话,话语往来之间旗鼓相当。唐试图主导话题,刺探她的私生活,她立即敏感觉察到了:这人擅用年轻姑娘的脆弱无知与经济上的劣势,成为控制她们的老手。她还隐隐有丝特殊的感觉:他是狂放不羁、不属于家庭的,他不要固定的关系,像水像风像雨露,随处可容。唐,她讽刺的想,还是唐璜?

      晚餐进行到后半场,他们聊到她的服装设计,她未来的理想,甚至提到她上过的私立高中以及曾经修过的课程。

      “曼岛排行第一的私立高校,Trinity,”他显得有些不可思议,轻轻放下刀叉,郑重其事道,“我该说声抱歉,不该小瞧你,小姐!毕竟不是谁交钱,就能入读这所高校的。”

      克里斯丁在服务员上菜的时候轻轻靠过头来,惊诧同时艳羡地说:“看来你钓上条大鱼了,好好把握这绝佳的机会吧。话说回来,怎么没听你告诉过我这些过往呢?”

      她只默默的切割着鸡胸肉,恍惚间想起自己曾和内特在高中去Benjamin牛排店的经历。晚餐结束的时候,唐轻轻的捏她的手,一张支票顺势滑过来,他附在她耳边低语:“希望能常常见到你,Naomi。我很乐意帮你实现服装设计的梦想。”

      谁能想到呢,这场双人约会莫名其妙的成为她和内特的分手理由。上大学后,两人的差异就像侏罗纪和寒武纪,越发的大起来。他进了纽约大学的戏剧系,仍怀抱一颗向往纯文学的不死心。NATE的写作是随心所欲的,这少爷的母亲在west village为宝贝儿子租了将近900平方英尺的单身公寓,他在整间房里开着大大的冷气,舒服的躺在盖了棉被的床上,口中啜饮的是掺着冰块与柠檬的Tequila,手捧崭新的苹果笔记本电脑,记录些不成文的断句残章。每天自由写作的时间绝超不过两个时辰,除了出席计算出堂率的课,多数时候睡的昏昏沉沉。一到晚上他立马有了精神,美其名曰要寻找生活中的灵感,和兄弟会的朋友四处bar crawl,周一到周日,他清楚知道哪家酒吧是哪位DJ在打碟,经常和朋友饮的酩酊大醉,一次喝的过火,竟被稀里糊涂的朋友送入上救护车,昂贵的“飞的”一次花掉他数千美元。他自己的公寓更是成为兄弟会寻欢作乐的绝佳场所。那日她与克里斯丁路过内特的公寓,上楼造访许久不见的男友,一进门,一股浓密的碳酸饮料混掺着洋酒的刺激性味道扑鼻而来,抬眼望去,地板上堆满喝空的啤酒罐,东一只西一只,罐头之间遍布踩碎的薯片、奥利奥,和吃的半空的包装袋。“叮咚”一声,一只小酒杯从客厅一路滚到厨房。

      克里斯丁踩中一袋未开包的Cheez-It,爆竹般的响声吓的她捂耳大叫。

      “惨叫什么?”内特显然还未缓过劲来,宿醉让他对一切噪音颇为不耐烦,“...... 大惊小怪。”

      克里斯丁见好友默默的为男友收拾起房屋,见怪不怪的抖出垃圾袋,空罐头薯片包装袋连同杂七杂八的垃圾麻利的往里装,不由得为她抱不平,也有丝鄙夷:“帮他收什么?就为了这巨婴放弃和唐的约会?Gosh!要我说,唐比他好一万倍!”

      内特睡傻了,但人还没傻,他当然追着问个明白,唐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约会,嗯?一窝蜂顺藤摸瓜的摸清整件事。他顶着鸡窝头,身上还套着睡衣,站在满地的派对垃圾中说了毕生唯一一句像作家说的话:“所以你为了台自动提款机,给我带了顶绿帽子咯?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吗?Watch out bitch,你正在被自己的欲望所撕裂。”

      他们当场就分了手。事后克里斯丁感到抱歉,Naomi毫无所谓,“我干嘛在乎他怎么看我?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们早已不在一条路上了。”

      依然是忙忙碌碌。上课,兼职,设计,永不停歇,像陀螺转个不停,她开了社交账户,一张一张上传自己的作品,看着follower的数量从10人变成200人,继而破了一千。生活过的匆匆忙忙也波澜不惊,同时也平庸可耻....... 直到那晚的半夜时分,她惊醒过来,床头的闹钟清清楚楚的显示两点一刻。又到了冬季 — 纽约好像只有夏季和冬季,公寓里无法控制的暖气炉在严冬之日制造出盛夏的热度。她费力将生锈的窗户推开,探出头去,恰好瞧见一群年轻人从楼下那家下三滥酒吧大摇大摆的走出来,跨上摩托车,开始了疯狂疾驰。他们不知来自何方,口中兴奋地高呼着什么,她把耳塞摘开,听见一波接一波的声浪, “New York! ”“New York! ”“New York!” ………

      一将耳塞取出,这些嘈杂之音便张牙舞抓地穿透薄薄一层玻璃,叫嚣着让人睡不着觉,对面百老汇红黄交错的招牌印入视网膜,起到了更为刺激作用。Naomi睡不着了,于是摇晃着走进洗手间洗把脸,打开灯的一瞬间,正从浴室水槽入侵人类世界的小蟑螂受了惊,一动不动趴在泛黄的浴缸上,触目惊心。她冲它们无谓的一瞥,随即关闭了浴室灯。

      有条来自未储存号码的语音短信,是十分钟前发出的,或许正是手机的震动惊扰了她的睡眠。她颤抖着听完不到20秒的语音。

      “你说的对,是我半途而废背弃了理想。我在楼下,来见我,我会等到早上8点的。”

      她的心快速抽跳着,所有的瞌睡所有的喧哗飞逝而去,世界静的只剩下她的心跳。他来了!她紧紧的握着手机,不可置信的呆楞了一会,随后胡乱披上外套,蓬头垢面的飞下楼去,成了仙似的脚不点地。

      杰德就那样坐在铁门外的台阶上,在那百老汇夜夜闪烁的光牌下,脸上映照着夸张的光与影。他默默吸着烟,默默背靠着红砖墙。如果她未曾看到那条短信,他就要在冬日里,在这亮如白昼的百老汇对门睡到天亮吗?她用力抠着墙上凸起的红砖,身体优于思想,做出了最为忠诚的反应。她踩了风火轮般的奔下去,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挚友,她抱着他,好像抓住曾经的所有,小学失去的公主裙,被继母横空夺走的爸爸,被小妹妹抢走的半个妈妈和布朗克斯的卧室,以及.... 被命运夺走大量爱的童年。他象征所有失而复得的快乐。

      “Hey, don’t you cry, girlie. Look at me. Just look at me. ”

      他伸出强有力的臂膀,把她围绕在温暖的怀里。他们像回到童年一样彼此依偎,他喃喃的,一点点的告诉她所有的故事,他如何被父亲的死所刺激。事实上,他早早在父亲的抽屉里发现了体检报告,Joe患上晚期胃癌,他知道有些夸张的病例,一月之内人就咽气了。在没有告诉家人的情况下他自行放弃了治疗,因为家里没钱也没保险支撑昂贵的治疗,披萨店还在经年的亏损。可悲的事情总是在社会上重复的发生着,直到2020年,冉冉上升的风险投资人在曼哈顿下东区的豪宅被肢解,他的实习生谋杀了他,理由仅仅是付不清偷窃公司的9万美金,而这天使般的风险投资人还曾帮助实习生还他家欠下的债务 ——— 一个阴沟里爬出来的蟑螂,忽而看见生在天堂的天使,将那充满爱与怜悯的圣水浇在自己身上,浇了一滴两滴,那 — 才是叫全身腐烂掉的痉挛般的噬骨蚀心。

      “17岁我就失去了我的骄傲,变的现实沉静,我打棒球,学习专心致志,一心想要出人头地 — 我也算是成功了,得到路易桑拿州立大学的录取。”

      杰德停了一段时间,他把头扭过来,看着她,她知道他要提起那件事了,她不想听,可是只能按耐着尖叫的欲望听他冷静的叙述下去:“可是,爸爸努力工作和乐观的心态对我们全家太重要了,他的死完全打倒了我,更何况还是那样的死亡方式。直到现在我还摸不清爸爸是有预谋的自杀,还是神情恍惚导致的意外丧生。我那么爱你,在我爸爸的葬礼上把整个心都剥开交给你,你却告诉我你要钱,你迫不及待要抛弃我们共通的一切,你和一个Scarsdale小孩谈恋爱。你知道吗?你真的伤透了我的心。”

      “可是没关系了,”他满不在意的友善的微笑起来,竟还能温柔拭去她流个不停的悔恨之泪,“因为你说的对,是我懦弱的半途而废,放弃了棒球,一切倦怠挫折都只是借口而已。上次见面后,半年来我苦求原来的大学教练,同时在纽约一个社区大学继续念着书,练习着打球,现在 — — 终于能回路易桑拿州立大学了。我需要贷点款,也需要重读第一年的下半学期,看,我落在你后面了....... ”他走的很慢,但是的确他坚定的,慢慢的追上她的步伐来了...

      她蹑手蹑脚的把他带回房间,他们侧身躺在狭小的单人床上,在炙热的温度下拥吻,从灵魂到全身心成为彼此的所有物,在百老汇招牌的强烈白光之中,在曼哈顿永不停歇的喧闹之中,在绝对的幸福之中沉沉睡过去。于是那个晚上,他俩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晕了头,根本没没提 — 也没想到 — 可怜的小凯莉。他们乘坐闪着银光的巨龙,迫不及待飞向未来,因此合伙谋杀了凯利,把这个落单的小伙伴给害死了。

      一月中旬,杰德离开纽约,重新踏上去往路易桑拿的火车,Naomi留在曼哈顿耐心经营着各种社交账户,上课、画设计图。风平浪静的过了两个月后,死亡案件轰动曾经的住宅楼乃至整个布朗克斯社区,彻底颠覆人们对文明社会有关亲情的一切认知。

      一具泡的发肿的女尸漂浮在浴缸里,静脉注射了大量的□□,体内还残留着男性□□。这具尸体自然就是凯利,一个刚满17岁的未成年少女。警探经由摄像头,发现当晚10点半左右,一位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但无疑牛高马大的壮年男子登上电梯,去往死者居住的公寓5A。大约15分钟后,死者的生母伊丽莎白走入电梯,彻夜未归,直到第二天回家才发现女儿泡的浮肿的尸体。警方一时无法判断这究竟是他杀还是自杀,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女尸在未满18岁时,生前遭成年男子的多次性侵,而且种种迹象表明,她的亲生母亲伊丽莎白默许、或者一手促成了这事的重复发生。人们不知道凯利默默忍受这样的日子有多久,说不定她唯一得以喘息的时日,就是和杰德同居的时期,但那时间非常之短,不过数月而已。

      伊丽莎白被逮捕,男子的身份随之被揭发 — 一个颇有些财产的□□贩子。很显然,伊丽莎白在面容与精神双双变形后,利用凯丽不想返回福利院的心理,通过某个隐秘的圈子把女儿频频卖给一些有着特殊癖好的富人,多年以后,这桩死亡案件竟还牵连上侵犯少女无数的金融圈大亨,那老兄和他的妻子安排种种会面,把未成年的灰姑娘接连“拍卖”给有钱有势有丑陋癖好的上流社会男子,事情大爆发后,那群上流社会的重量级玩家为了不被拉扯进去,合伙把他吊死在纽约的监狱里....... 都是后话了。总之,就靠这样的营生,伊丽莎白得以长期支撑毒瘾与房租。事情一经报道便震动社会,许多人在社交网站上痛斥伊丽莎白:什么样的母亲,竟然干的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简直该下地狱!不久,人们就在报纸上读着伊丽莎白的下场 — 亲眼目睹女儿的死亡现场,加之长期抑郁与毒瘾,几重恐怖的冲击下她发了疯,精神分裂了。

      □□贩子承认性行为,但矢口否认谋杀。警方通过调查最终判定为长期屈辱后的自我了结 — 他们在凯利的房内寻到几本多次讲诉她对人生不抱希望的日记,里面记载了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一生。她其实并不恨母亲,因为她的母亲为了养活她,曾经不得不做同样的事情。但现在轮到她,才刚过两年她就痛苦的受不了。比起母亲,她太脆弱,太无力。她想Nora了,于是去天堂找她的柯基犬。

      案情未敲定之前,警探仔细盘查凯利身边的人,调查蛛丝马迹。有个人找她说过话,但似乎就是好奇,想见见真人。

      “Naomi,是吗?”他相当自信的说,“我对你已有相当的了解。”

      “爱服装设计,从小独立勇敢,努力积极的追求自己的梦想,即使周围的环境再恶劣也保持着自强不息的精神,坚韧不屈。哎,别当我是变态,是这本日记上记载的呢。”

      那侦探摇着手上一本褐色硬皮的日记本,啧啧叹道:“她说,你是她无法达到却极度渴望成为的另一个自我,是代替她活着的生命延续,是她的神。”

      “有张图片我或许该给你看看。”那侦探说着,递给她一本翻开的资料档案,她在正反面都是透明的塑料中看见一张好似幼稚园学生涂鸦的蜡笔图,上面布满乌漆麻黑的手指印。纸明显是从一本笔记本上撕扯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纸片看上去有好些年头了,因为边缘泛起微微的黄褐色。

      上头画着一栋奇形怪状的楼,从纸张底部延伸至最顶端,造成巴别塔的通天气势,并用蜡笔反复涂满数层的黑,似浓密不化的夜色。房子底部挤着三个五颜六色的小人儿,是这幅画唯一的色彩。笔画草草,她很费力才认出棕色轮廓的小人是个男孩子,一头蜷曲的粽发,嘴巴歪在一侧,两只棕眼瞪着侧边,老大不情愿的样,头顶上用稚嫩的手法属名:Jared D。另外两个小人儿都是女孩。其中一个长有柔顺的金发和紫罗兰的大眼睛,嘴部以红色蜡笔勾勒出一道弯弯的极为甜美的笑容,她比另外两个孩子矮半头,且明显紧紧依靠着另一个女孩子,脚底踩着Kylie的字样。最右边的小人儿用灰色蜡笔涂抹而成,她有黑色齐肩短发,黑色的瞳仁以两个点一笔而就,嘴巴是红色的一条直线。最后的小人不苟言笑,高冷,亦或对世界不屑一顾。胸前署了一个歪七扭八的中文字,寒。

      通过手感,她发现纸张表面凹凸不平。翻过来,有一首用黑色水笔手抄的诗,字迹潦乱,几乎连成一体,笔者抄写时手劲偏大,造成反面的坑坑洼洼。

      Come away, O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s and the wild
      With a faery, 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来吧,人类的孩子
      到水边和荒野中来
      和仙女手拉手
      这世上有太多你不懂的哭声)

      她抱着那副涂鸦,在陌生的警探面前,久久的、不可遏制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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