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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   她的英文突飞猛进,逐渐形成本地口音,课上课下进行着流利的对话,已不再是受欺负的土FOB。谁敢欺负她,就毫不客气的以牙还牙,眼色凛然,身上带着煞气。慢慢地,功课也跟上去了,一个接一个的及格,又被B和A取代。一两年的时间,她在学校崭露头角,成为学校的优等生 — 一个脾气极为凶悍,冷漠疏离的书呆子。张晓琳惊喜交加,她没料想女儿的适应能力这么强,跟随处能活的蟑螂似的,学习,饮食,语言,起居...... 在无人管教的环境下,她竟全然适应了,简直是个奇迹!就算个性古怪些,那又怎么样?成绩单上的A才是最重要的。她瞧着女儿茁壮成长,甚至认为该归功于自己优秀强大的基因。她不知道的是,那并不叫适应,而是不顾一切的玩命攀爬,一种动物寻找更优越环境的生存技能,而她的女儿,还是个藏着獠牙的食肉性动物。

      刘寒比别人花更多时间读书,更认真的做笔记。除了杰德,她把自己全然封闭在玻璃雪球里,她并不需要任何节外生枝的杂音。她是学校公认的独狼,一个安静的怪胎,和报纸上喧嚣吵闹的校园社区形成鲜明的对比 — “…纽约顶糟糕的校园社区,家长的新头疼”,“....阅读和数学考试通过率低于20%”,“家长整日疲于奔命,为食物,水电费,房租发愁,只好把孩子的教育与未来抛在脑后。这些孩子自小生活在城市的阴沟中,沾染他们父母底层阶级的不良习惯......”。

      见到凯莉,是初一的时候了。那日刘寒独自在花园读书,一条短腿黑背,长耳朵的狗嗅着地面摇摇晃晃的走来,狗的眼角疲惫的下垂着,耳朵尾巴却警惕的竖起,显然,他在留心主人的脚步声。

      果不其然,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悲戚的呼唤,像灵魂深处一泓孤寂的秋水,拉长的音尾颤抖不已。

      “Nora,Nora!”

      女孩随之闯入刘寒的眼帘。一个让人见之惊艳的女孩子。她像极了爱尔兰童话里的小精灵,长金发柔顺如丝绸缎子,紫罗兰色的眼瞳,满含忧郁娇弱的神色,身穿一条粉白相间的布裙,露出细细长长的四肢。她的眼寻到柯基,立即匆匆忙忙的赶上来,双膝跪在草坪上,用胳膊把它温柔的拥入怀里,娇嫩的唇长吻小狗的额头,陶醉深情的模样。这女孩不过8、9岁,比刘寒当年搬来时更小。

      第二次见到她,狗已经不见了,她一人呆愣的坐在树下,样子枯萎了些。刘寒目不斜视的读书,而她显然认出刘寒,磨蹭的走到她周边,犹豫,还是犹豫,在小心翼翼揣摩对方的神色后,终于轻声问道:“我可以和你一块读吗?”

      凯莉刚上四年级,她们自然是没法一块读书的,但她借此成了一条小尾巴。小姑娘只要瞅见那大一点的女孩,就粘住不放。缠了几次后得知杰德的存在,她便以表面上别扭的软弱姿态,实际上不由分说的强硬,直直插入两个大孩子的生活里。他俩在的地方,她定要插上一脚,不肯落单。他们有时想把这块讨厌粘人的牛皮糖甩掉,喊着“一二三”,疯狂的跑呀跑。跑了一路,刘寒终是心生不忍,于是回头望去。在那条小街的尽头,凯莉原地蹲在住宅楼前,眼圈红通通的,满脸小狗被遗弃在动物收容所的绝望之色。他们不得不把她带上,免得为长久的愧疚而深深自责。毕竟动物到了收容所里,七天时间没人领养,下场必定是安乐死呢。

      他们见过凯利的单亲母亲一面,那个叫伊丽莎白的理发师。两个初中生经不住小牛皮糖的拉扯,跟她去了家里,门牌号5A的单身公寓。没料想厨房的水管刚巧爆破了,伊丽莎白怔怔伫立在喷泉之中,对水管的爆裂手足无措,她看着门口同样目瞪口呆的三个孩子,忍不住放声大笑,声音尖锐的在屋内来回飘荡,像钝刀刮无肉的白骨。她笑的没完没了,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的四肢皆在抽搐。仅仅一次会面,刘寒的心底便涌出无限惧意,她想,那女人是疯的。伊丽莎白伫立在水中的影像是那般年轻美艳,她整体的状态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苍白与病态。一朵在盛放时期却极速脱水的玫瑰。

      她诡异的状态自然被大人看的一清二楚。有一天,Joe莫名其妙的告诉他俩:“你们上初中,是大孩子了,不过有些东西还是要和你们说清楚。”

      “快乐是靠自身努力获取的、精神上的富足,而不是人为加工的产品。一些白色的粉末让你感觉精神上放松愉悦,实际上,那是在下地狱。以后不要去凯莉家了。”

      往后的岁月里,她逐渐了解到伊丽莎白的一生。这个漂亮尤物出生在蒙大拿州一个落后的小镇,16岁因自身美貌,迅速与高中一个漂亮男孩坠入情网,18岁,他们双双离家出走,诞下凯莉,之后带着婴儿四处流浪,居无定所。20岁,她和男孩分道扬镳,换情人和换住处一样轻快,同时因疲于应对生计而患上重度忧郁症,沾染上各类毒品。来到这里,她为了换取便宜租价,和房东有了长期固定的关系。只一间卧室,房东来的时候,她便把卧室门反锁上,客厅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她的凯丽默默的,独自一人窝在沙发上,无休无止的看电视。这样的情况数不计数。她当然不止房东一个,发廊里某些对她略微有暗示的客户,只要价钱出的适当,有什么不可以呢?她只是个可怜的单身母亲而已,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伊丽莎白经常上友人家里走水路,胳膊上一个接一个的针孔。她为了幸福把凯丽全然抛在脑后,有时神志模糊的记不起生过一个女儿。凯莉不免常年挨饿,对此她产出相应的策略:饿的轻的时候,她打开陈旧的音乐盒,一首芭蕾舞曲循环播放,芭蕾舞女轻飘飘的以足尖起舞,优雅动人的姿态。她反复不停的放着,尝试忘却饥饿,忘却她所处的这个世界。她旋转着跳起舞来了,可是头晕眼花,她的身体是如此沉重。还是饿呀!她想出另一个法子,走街串巷到处捡罐头,她敲邻居的门,挨家挨户的敲“有罐头没有?谢谢了,先生,太太。”倒卖瓶瓶罐罐,她给自己填补些零用钱。偶尔也到杰德家里蹭饭,对着多出来的这颗小头颅,杰德家里是异样的沉默。

      曾经刘寒认定自己的出身是出悲剧,然而认识了凯莉,她便把对自己的怜悯大量倾注在她身上,时常和她说话,看似倾诉,实际上是变相的喃喃自语。大的那个说,等长大了,我们手拉手逃离这栋楼,这可耻的以吞噬青春和活力为生的巨兽。但现在一定要拼命努力,一刻不歇的努力才得以跳出这怪圈。跳出去,就永远都不再回来。大的自顾自激动的说,小的那个却把头埋在膝盖上,睡过去了。她若抬头看一眼,必定被那张狰狞狂热、京剧面谱一般的脸吓到。那才是沉默背后的本相。

      杰德的嗓子开始变音,沙哑低沉,身材也往宽阔高大的方向发展。他越来越着迷于体育运动,独自另外结交一批男性朋友。整群人都对读书的态度懒懒散散,每日拉帮结派的打棒球。他们喜欢同一类女孩子,拉拉队队员,蜂腰长腿,最好还有□□的胸部和长卷的金发,于是常常晃来晃去,插着口袋,以哨声和杂耍博取这类女生的眼球。某些时刻他、刘寒、凯丽三人待在一起,杰德显得郁郁寡欢,甚至对凯丽的嬉笑玩闹颇为不耐烦。他不像原来一样,与刘寒亲密无间了,他和整个社区的环境越来越融洽,直至融为一体。

      初一的夏日,刘寒在运动场上寻找杰德,一眼便望见好友身穿洁白运动衫,举着球棒的模样。他屏息以待,全身的肌肉蓄势待发,等待球飞迎面而来的那一霎那,面容如此全神贯注,是在课堂上找不到的严肃认真。“啪”,他精准的击飞一个球,奔跑着扑向泥土上的垒。当杰德灰头土脸的从尘埃中站起身,一个队友用胳膊肘顶他的腰,手指向刘寒,嬉皮笑脸的说起什么。事实上刘寒恶名远播,这帮狐朋狗友无一不知她的古怪脾气,她的独来独往,她的冷漠高傲。他们专拿她开杰德的玩笑,可他不在乎,他和她还是有默契的“最好的朋友”。他掷地有声的说:“我干嘛管别人怎么看我?我干嘛让外人决定我交友的标准?我想怎么样,和这个世界有什么关系。”

      现在,他的脸从脖子以上涨的通红,急吼吼的喊: “Shut the f*ck up! She’s my childhood bestie 。”

      杰德甩下队员,歪着嘴角朝她跑来了。他依然像打棒球比赛那样奔跑着,手上还拎着根球棒,整个人活力四射。绕着球场跑个圈,他俩的距离开始缩短,跑的更近些了,杰德的嘴角挂起浅笑,眼里满是太阳照射下星星点点的碎光屑,在树影与树影之间,一亮,一暗。他在她跟前站定,气喘吁吁,吐着粗气。

      “嘿,”他喜欢这样简简单单的打招呼,一滴汗顺着额角直往下流,落入了左眼里,他只好闭着左眼,用一只右眼看她。

      他们面对面站着,刘寒感受到他运动后身上一波接一波的热浪,她抱紧胸前极厚的数字几何教科书,下意识地倒退一步,脚划动起地上漂浮的土:“我转学成功了,杰德,从下学期开始坐40分钟的地铁去Melrose上学。那里有更好的升学率。”

      他听着,睁圆的右眼里有一霎那的不知所措,就像当年她蓦然回首,发现他的瞬间。慢慢的,他把双眼眨一眨,左眼看上去有点茫然,有点落寞。他百般无聊的把球棒挥舞起来,新手别扭生硬的姿态。

      “是么,恭喜你。”他有气无力的嘟囔,说完立即意识到自己语气的敷衍,于是不得不扯嘴笑了,“我们该庆祝一下,对吧?Why don’t we go to Luna Park this weekend? We always wanted to ”

      “Yea, Let’s go this Sunday. Just the two of us? ”

      “Sure 。”

      话头就这么断了,两人头顶头看怪形状的云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周日起了个大早,擦好便宜劣质的日晒霜,取出攒了不少时日的零用钱,十块,五块,一块的各一沓,她来到楼下,发现等待着的人是背着双肩包,兴奋的连双颊都在发红的凯莉。凯莉彼一见她,迫不及待的尖叫:“游乐园!我一直想去来着!”

      “你怎么在这儿?”

      “杰德告诉我的,”凯丽奔将上来,考拉抱树桩一样紧密的抱住她的胳膊,两人紧贴着彼此,在这大热的天里,几秒之内便出了层薄汗,“杰德说,你们周日要去Coney Island,带上我吧!我也想去。”

      过不久,杰德树也懒般慢悠悠的下楼来了,他戴着那顶“NY”鸭舌帽,面容一半在帽檐下的阴影之中,一半透露出死气沉沉的无精打采。他无所谓的耸肩,甚至觉得连解释都是多余:“牛皮糖死缠烂打,非要周末一快玩大富翁,我只能告诉她我们早有打算了。你看,什么都不能和她说不是。”

      于是三个孩子一同上了地铁,两个大的分坐在双人椅的两头,小的不堪寂寞,硬生生夹在双人座中间,三人在两人座上挤成一团,一块不成形的泥巴。列车逛切逛切的摇晃,两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早已人山人海的游乐园。

      这时日上三竿,天更热了,在裸露的水泥路上,纽约的空气在潮湿闷热之中扭曲变形,像开启异时空的神秘大门。

      两个大孩子商量着玩“康尼岛大气旋”,“布鲁克林飞车”,“霹雳”过山车,“天文台”跳楼机,最后因为不够高也不够勇敢的凯莉,只能轮流和她坐“马戏团”过山车,“康尼岛”跳跳机,“茶会”旋转椅。三个孩子随后玩起碰碰车,你来我往的撞击着彼此,凯莉的车紧咬着刘寒的,半路却杀出个杰德,于是形成三连撞的惨状,不得不同时倒车。他们又上了摩天轮,凯丽粘着刘寒不放,杰德一人在对岸百般无赖的坐着。摩天轮缓缓转动,三个人静静的对望。

      下午他们一人手持一条冰棍,在太阳伞下舔着那丝清凉,人也似逐渐融化的冰淇淋,委顿不堪。

      “看那!”凯利在两人耳边大叫道,她的叫声总是那么尖锐刺耳,“旋转木马!我们待会去坐旋转木马好么?”

      杰德和刘寒彼此对望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疲惫的眼中读出对这趟旅行的不尽兴,但他们还是妥协了。刘寒和凯莉坐上毗邻的两只飞马,一只白色,一只黑色,两只双双长着翅膀与独角,生着漂亮卷曲的鬃毛,两只都在仰天嘶鸣。杰德双臂架在圈外的铁栏杆上,每转一圈,就和她俩挥挥手,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音乐响起来,两只马颠簸颤抖的跑着,奈何总不在同一战线上,一只跳起来,一只就矮下去,高低交错,你来我往。凯莉在上下交错的一瞬间紧紧牵着刘寒的手,乐此不彼,她的笑和她的尖叫截然不同,银铃一样,低低脆脆的。

      她们转了一圈,又是一圈,转了不知有多久........ 音调似乎陡然变换一度,那马匹的颜色也变化了,白的成了灰的,黑的带了丝刮痕,场外杰德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最终消失在时空的隧道中。一眨眼,身边的小伙伴长成水蜜桃儿一样的金发尤物了。

      一曲终了,她俩一前一后的跳下飞马,马儿已然老了五岁,身上瘦损了,垂头丧气的等待着下一批顾客,这畜生可悲的命运。凯丽却率先赶在前面。她成熟了,十四岁而已,已生的蜂腰长腿,一头柔亮的金发垂在丰满的胸前,紫罗兰色的眼睛含着无限柔情,在人群一扎,永远是闪亮的焦点。刘寒慢腾腾的走在后,她的身材已经抽开,像爸爸那样纤长,脸却像妈妈,南方女人水墨山水画的缥缈黛远,吊梢眼更显冷漠疏离。

      杰德不再守在场外,他在冰淇淋店前的太阳伞下悠悠然坐着,几年过去,男孩的肩膀变得极其宽阔,长年累月的体育运动,使他T-恤衫下的身体有着明显的肌肉轮廓,他把鸭舌帽反正扣在脑后,坚挺的鼻和宽厚的下巴从侧面望去,线条流畅而锐利。他身上有股无所事事的钝劲,又有无所畏惧的朝气,似太极图上一阴一阳交错的两种力道。

      她俩走来了,他的手撑着下颏,眼里逐渐映出两个青春期姑娘的倩影,脸上是小丑面具的似笑非笑。

      漫长的一日后,终于搭上回家的地铁。他们的身体长开了,无法同时挤在双人椅上。刘寒坐在两人之后,独自看着车外快速后退的景象。凯丽反跪在座椅上,叽叽喳喳的和她话个不停。

      “那么你决定好了,转去曼哈顿的私立高中?布朗克斯这所高中不好么?我在报纸上读过,那是纽约前十名的公立高校啊!这儿还有horace mann 私校,Horace也挺不错。另外.......钱呢?钱方面怎么解决?”

      “全额助学金包含学费,午饭钱,一部分书本费用和艺术课材料费,field trip…. 况且我转过去,离毕业不过两年的时间了,再贵,也就咬牙撑个一年半载罢了。”

      “每日就这么搭三个小时地铁来回?你不想和我们常常会面了么?杰德你说呢,杰德?”她用胳膊推搡着他。

      “Quiet。”杰德冷冰冰的说道,嗓音在不久前定型为一种雄厚的男低音,在胸腔低鸣,闷闷沉沉的。

      因这单词,一路寂静下去。地铁一往无前的往前驶去,到天的尽头。

      在公寓楼,照例本该在楼梯口处分手,杰德却对刘寒说:“来我家,我有礼物送你。”

      于是她和长大的两个伙伴搭上平日里从不乘坐的电梯。到了五层,电梯“咚”的猛烈颤动,仿佛从高处往低处重重一击,停稳了,电梯里的人屏息以待,那电梯门才缓缓的开了,众人松了口气,凯莉挥挥手,犹自回家去了。电梯继续颤巍巍的上升,到了11层,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上下摇晃,吱吱呀呀的痛苦之音持续不断。这次,是他俩的站台。

      “啪”的将灯打开,还是那间熟悉的公寓。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人,Joe与妻子仍在外奔波,为生计卖命,而克里斯早早搬出家,在曼哈顿岛上住着。听说她在一家酒吧当调酒师,白天上演艺课,继续梦想着厮杀进百老汇歌剧院,只不过现在她的梦想在父母眼里,更像是白日梦。

      他将她领进自己的房间,全是Yankee棒球队的大海报,还有他上了高中参加校队比赛赢来的一个个奖项。一张放大的棒球队集体合照悬挂在床头,旁边贴着他三人在游乐园过山车上的一张照片,火红的血色夕阳下,三人的脸在尖叫中扭曲,嘴巴是长的大大的黑洞,简直是爱德华.蒙克所涂鸦的《呐喊》之真人版本。

      桌上有个被蓝布遮盖住,台式电脑大小的不明物体。

      “你猜是什么?”他神秘兮兮的问。

      刘寒说不上来,他显得有些失望,将布一撩,露出一台崭新的白色缝纫机,在夕阳之下,那白色的机器闪耀着圣洁高贵的光芒,简直耀花了她的眼。

      “你可以拿这台缝纫机制作喜爱的服饰了。”他轻轻的说,“你喜欢吗?”

      她喜欢的不得了,用手轻轻的抚摸白色的机器,像安抚刚刚领养的白色小犬。她猫下腰去看那根细细的钢丝,恍惚间听见“哒哒哒”的缝纫布料的声音。她用兴奋发抖的声音道谢,少有的、畅快淋漓的笑着。这个瞬间,他们是贴心的知己,时间三年五年刷的碾过去,什么都不曾改变。

      她微笑着把玩着缝纫机,杰德却在一侧看她,然后,他极为缓慢的凑过去,棕色眸子无限放大,大的只剩下她和她眼中的世界,他把唇也凑过来了,呼吸近在咫尺,两人的心脏似乎以同一脉搏跳动,咚,咚,咚。她感受着他身上源源不断的热量,那里面,肯定也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吧,像这些年炙烤得她神志不清的火焰。可是啊,他体内的那团火燃,和她的终究不是一个频率,一种色调,一般强度。她微微一侧身,像条漏网之鱼,滑走了,仓促之间,甚至没有看到身后的人的脸。

      她若曾回首,便能看到杰德脸上的失望无以伦比,它们不断发酵膨胀,填满了整个房间。杰德定定望着亲梅竹马,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一样,脸上又是一丝惶然之色。他想不明白,也不理解,于是装的若无其事的放她走了,连着那台崭新的白色缝纫机,自己却对着空气默然,多年来鼓起的全部勇气被尽数抽空,像散气的皮球。

      刘寒自己家里产生了显著变化。傍晚,她和母亲,继父,小妹妹围桌吃饭。小妹妹一岁大了,深得双亲的喜爱,平时为了一点事就能爆炸的两人,因这交织了两种文化的小东西较为融洽的忍受起彼此。甜蜜可爱的小女孩儿不安分的坐在婴儿椅上,屁股一扭一扭,脑顶胡乱堆着金色的绒毛随之一颠一颠,双眼是寒潭的黑,藕节一样的手,挥舞着勺子,为她不懂的世界笑嘻嘻的。

      干洗店亦是平安无恙的开了一段时日,刘寒在店里打杂手,简单的缝纫与干洗她都能胜任。一些漂亮的款式她极为喜爱,于是自己拆了破旧的枕头套与床单,动手做适合布偶穿的小衣裳,为梅西百货橱柜展的小人儿量身定做的大小。她每日不是埋头苦读,就是给不知名的拇指姑娘做华丽服饰,在家愈发古怪,愈发透明。小妹妹出世后,她就像个背景图片,一张行走的真人遗照。但今晚她成了全场焦点,连多年来把她当空气的查理斯都主动开口和她说话。

      查理斯瞪着眼,前所未有的侃侃而谈:“就算收到部分奖学金又怎么样?是母猪就别妄想着上树,那种私立高中你根本融不进去。狗娘养的富孩子说,‘去科罗拉多滑雪度个假’,‘Hampton开个生日派对’,‘冬天去夏威夷吧,冲个浪把皮肤晒黑点’。嘿嘿嘿,你和他们聊什么?何况还有那些昂贵的课本和课外活动费用,哪里来的钱去夏令营,和法语课同学在法国耍几句:‘Boujour, Comment ?a va’(你好,你好吗)呐?他们的父母是医生,对冲基金老板,投行高管,500强的CEO,再不济也是工程师建筑师,你呢?你去告诉人家,你妈贷款开干洗店,你继父是修马桶的?你还不如说我是马桶店老板呢!家里现在还有你小妹妹,非要这么自私,把你妈赚的钱独个儿吞走吗?”

      说到底,她上不上学其实和查理无关,因为出多少学费都是她母亲一个人的责任。他只是偏心,企图把重点放在他的亲身骨肉身上。牛奶,小妹妹喝多少无所谓,她饮一丁点儿,就是做贼,就是不对。夏日毒辣的三伏天,104华氏摄氏度的炙烤之下,不被允许开电风扇。面对这样的生活她除了沉默以对,还能做什么?哦,还能用手扒拉土豆块,老马无意识咀嚼缰绳一样的吞咽续命食物,不过那感觉如同嚼蜡。

      但此时此刻,她这种无限沉默在张晓琳眼里有了别样的意味。做母亲的发现自己从不曾真正了解过大女儿。这个女儿从小孤僻怪异,寡言少语,简直像个怪物。移民美国,七年了,她自己为了桌上的饭菜永不停歇的劳累,畜生一样被生活套上缰绳,把一生出卖给顾客,抬头低头都得陪着笑,几乎忘记自己也曾是指使保姆的刘太太。她用笑脸迎人对现实妥协了,可她的女儿还在用沉默对抗整个世界。她忽然回过味来,她想,这个女儿是她人生中的奇迹,她曾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即自己生命的延续,她的成功,就是自己的成功,好不容易啊!人生终于有能炫耀的资本了。自己不曾得到过的生命价值,要通过这个女儿,完完全全的从生活手中讨回来!

      她被这电闪雷鸣般的觉悟点燃了,在饭桌上慷慨激昂道:“我供我女儿读书,卖血也把她供出来!”继而用粤语自言自语:“将来她不混唐人街,也不嫁地痞无赖。她不会像我,过一种半死不活的日子。”

      查理斯.沃尔夫目瞪口呆,摇着头:“一个大疯子,一个小疯子。”他回头看着小女儿Charlotte(夏洛特),这才感到一丝慰藉,就用手逗着她粉嫩的小鼻子:“Charlotte,吃酸奶吗?吃吗?叫papa,来呀,叫papa!”

      她母亲一口气买了四套校服,熨得齐齐整整,清一色悬挂在柜子里。一套绿色连衣裙,配了白衬衫和黄绿交叉的领带。两套上下件的裙装,蓝色衬衫,灰色与黑色的齐膝裙,配红蓝交叉的领带。还有一套黑色的西装外套加铅笔裤,额外又购买三双灰色和黑色的长袜。她捧着厚厚沉沉的教科书,包里还装有一部算函数的两百美元的绘图计算器,坐在那轰隆轰隆的地铁上,再次踏上新的求学路。

      一位senior女生接待了她。劳拉,纽约政府参议员的女儿,标准模范生的派头。她的金发以钿着银色雏菊花的发箍固定,梳得光滑可鉴,蓝色衬衫规规矩矩的扎进衬裙里,不起一丝褶皱,裙下是一双黑漆皮的菲拉格慕平底鞋。她是学生会主席,同时也是Chamber Music的第一小提琴手,英式马术冠军。她们穿一摸一样的校服,身高旗鼓相当,可刘寒站在她面前,不由自主的萎缩下去,生生变形成一个侏儒,抑或卡夫卡世界里一只不可言喻的蟑螂,随时可被从天而落的大脚踩死消灭。

      劳拉尽职尽守地带着新生,一路细心讲解。看那,威风凛凛古堡似的主教学楼,这边,我们的校友在这曲棍球场,网球场,篮球场上赢回大小奖项,还有这科学实验馆,你将在这做青蛙解刨,化学实验。又聊起她在学校快乐度过的6年时光,唯一遗憾的是没能从小学就入校,如今仅剩一年的时间了。光阴,可得好好把握呐。

      “我准备ED(Early Decision: 提早申请,一旦录取,就不得接受别的学校的录取)斯坦福,”最后她们伫立在塑有雅典娜女神像的喷泉边,劳拉严肃的说,嘴角有两道细微的皱纹,像个小老太婆,“我的曾祖父,祖父,我的爸爸,叔叔和甚至我堂姐,全是斯坦福校友。我是非得到录取不可的。你呢,Naomi?你的打算是什么?”

      乍一听这名字,她立在那拥有一百五十来年的学府之上恍惚得不知所以。Naomi,谁?是我吗?她的心灵是盘古开天时的混沌天地,然后,光渗透鸿蒙,一丝清明照亮灵台。她记起来了,她正式更名为Naomi H. Lau,此时此刻,她不再是父亲为了生意可随意抛弃的女儿,随母亲移民布朗克斯的穷孩子,被继父视为无物的幽灵。她不是,也从此拒绝回到刘寒的世界。

      “帕森斯,”她小心翼翼的回答,竟不知自己能这般前所未有的谨慎讨好,准叫布朗克斯的同窗寒心,“帕森斯设计学院。”

      劳拉将嘴咧出一个鸡蛋的圆形,久久的,钦佩似的“哦”出声来:“你的家人,从事服装业吗?”

      刘寒 — 不,现在她是Naomi了 — Naomi的手扭着那衬裙的下摆,狠狠的扭着,她的声音却轻飘飘,虚弱的好似大病一场:“是的,我的父亲…… ”

      她仔细选了课:美国文学,高级函数,法文,生物,欧洲历史,外加绘画和网球。一种初来乍到的麻木疼痛与疏离感再次扑面而来,与7年前不同的是,这里的孩子以成年人般熟练的良好社交,重重的与她画了一道分界线,这道分界线如此明显,她仿佛被恶狠狠的扇了记耳光,头被那力道打的转过背去,被迫审视她的来路。她体验着从未有过的、自己施加给自己的屈辱。与先前的凶狠冷漠大不相同,她来到这里,拼尽全力的融入,汗流浃背的讨好,这,是她对美国文明社会的求爱。她与谁都友好相处,却与谁都不过度交往,唯恐话语过多,引人觉察自己的出身。某些高年级学生的交谈,好似端着鸡尾酒的社交晚宴,当然,不是所有人都高贵似公主王子,只是劳拉们给她留下的映像太深刻了,那强烈的自卑感,这辈子恐难以泯灭。

      文学课,10来人的小班围绕着老师坐成月牙圆,他们解读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老师讲解道,绿灯,是盖茨比视之最为接近梦想 — 即黛西 — 的代表;灰烬之谷上跑动的人形土堆,是当年等级分化的标志。整本书颤抖着控诉等级,絮絮叨叨讲一个破碎的美国梦。她听着,身子不由自主的抽搐,她想,她自己是刚从灰烬之谷跑出来的杰伊.盖茨比,还没完全抖掉身上的尘埃呢。

      法语课,她和一群比自己年龄小的低年级孩子练习幼儿程度的基本发音,课上还有位高三的印度裔男孩,后来她在教务处得知,那印度男孩是全额助学金的另一位获奖者,家里运营一家Deli熟食店。就像玩狼人游戏,天黑了,狼人睁眼,他们验明彼此的身份。他戴玳瑁眼镜,书呆子的神气,肤色是一种黄土地贫瘠的土灰色,常年形影单只,上课,回家,两点一线,连课堂活动的合作对象都无,午饭食堂也一个人。有一天他在食堂里朝她过来了,她吓的胆战心惊,步步为营维护起的虚幻形象,经不起一根食指的轻微触碰,只需轻轻一下,“啪”的一声,这绚烂的粉红泡沫就会当场破碎,从此烟消云散。她绕那男孩远远地,直到他大功告成考上加州伯克利,成为理工科的一名新生,她也得以见证寒门学子实现阶级上的突破。

      可即使她搜肠刮肚地找借口,从不和“点头之交”们去歌剧院,画展,音乐会,或者较为高档的餐厅,为此不惜虚构了家教极为严苛的家庭,渐渐的,依然被人发现种种蛛丝马迹。譬如,她为什么没有一部Thinkpad或Apple私人电脑?为什么,她从不参加课外活动,从不在学校组织下和大伙儿一块上音乐厅,戏剧院?为什么,她的父母总不出现在父母协会上,是那样的忙,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骗子。”高二末的时候,一部分同学盖棺定论。

      她猛然一惊,竟想起那患了肺癌,默默死在广州的亲生父亲。幸运的是,她表面上奇迹般聪明的大脑,私底下变态强迫的挑灯苦读,还是为她博取了少数人的友情。PSAT2320,她获取全级最高分。

      劳拉顺利收到斯坦福大学的录取信,顺利毕业了,兴高采烈的,要在Hampton的家族山庄举办生日宴会,“顺便”庆祝自己“微不足道的”里程碑。刘寒在这三好学生眼里是可敬的后起之辈,便也收到一封以金箔纸封条的邀请函。

      这场宴会兴师动众,叫她小小的见识了上流社会。一望无际的、可以跑马的草坪上,伫立一栋梦幻般的白色城堡,推开前门,便看见挖着浅浅的游泳池 — 当然不是培育游泳健将的练习场,漂白水上头浮着死鱼肚皮一样的白色隔离球,而是名流手托香槟开比基尼派对的绝佳风月场所。后门一出去是以灌木丛围成的网球场,油柏地被蓝色油漆刷的锃亮,横一条白色条纹,竖一条白色条纹,把蓝色场地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围猎场,人们在方块中论输赢,在规则下出牌,除非 — 你能重新制定规则,或能蔑视规则并成功逃脱制裁。再走下去,是一片硕大的后山 —— 全是她家的私人财产。

      公主今日描了精致的淡妆,着一身吊带丝绸银长裙,料子极为贴身,勾勒出优雅动人的体型。她见孤身前来,素面朝天、身穿棉T恤、牛仔裤与平底鞋的Naomi,立即亲热的挽起她的手,在她耳边歌唱般低语,“哆来咪发唆”的走音:“哎呀瞧我,竟忘了和你说,这和普通的小组讨论会不同的。不过也没什么,不过一场家私人宴会罢了,况且是我家的。你一定!一定不要客气呀!”

      Naomi自然捕捉到劳拉眼里一闪即逝的促狭 —— 自小接受卓越的教养与规范的礼仪,以至于她把鄙夷都埋藏的如此之深。原来,劳拉一直私下当自己是笑话呢!对方就是等着脱下校服的这一刻,好教高低立现。Naomi如坠冰窖,像被恶毒的蜜蜂蛰了一蛰,浑身麻痹。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置身于梅西百货闪闪发亮的橱柜里,却与环境格格不入。这里遍布她的学长学姐,他们的家长,以及劳拉在Hampton的邻居们,这帮人披金戴银,手拉手组合成一个牢不可破的玻璃罩,无形间把她拦在场外。她想离开自己的玻璃罩,摆个兰花指,飞个眼风,合着鼓瑟的拍子登台亮相了,可一再被当成局外人。

      人们围着游泳池和在草坪上布置好的桌椅聊天,中年人手上端着各式各样的鸡尾酒,未到饮酒年龄的便是果汁饮料 — 私下,他们靠着□□可饮酒不少,依赖着老套的作派,又不容易被抓现行,很是如鱼得水 — 从老到小一种派头,是她眼花了吗?那与生俱来的自信与高高在上的既视感。从那巨大的威风凛凛的城堡里,一溜烟走出几个穿着马甲,打着红领结的佣人,手端着各式的糕点,穿梭在人流之中。劳拉的父亲与投身华尔街的哥哥因事务缠身,未能参加,她从人群里觑见劳拉的母亲,这宅子的女主人红发碧眼,眼圈上画着类似埃及艳后的绿色眼影,魔影重重,身穿一袭大红色曳地,繁复的裙装,正游刃有余和来宾谈笑。当然,Naomi今非昔比,她练就火眼精睛,X光一样的眼神早认出Roger Vivier舞鞋和Valentino宴裙。宴会进行到一半,Laura登台演奏小提琴乐曲,肖邦《夜曲 - sharp C minor 》,一个亲爱的闺蜜以钢琴伴奏。众人鼓起掌,纷纷赞叹,“未来的女领导人”,“有一定水平的音乐家”,“指日可待”。

      她继父还说真对了,这不是修理工继父和开干洗店母亲能达的到的生命高度。这里有不可触摸的璀璨,如洛克菲勒广场那颗圣诞树上的金星,任凭她踮起脚尖,就是够不到。

      一个个完美无缺的社交圈子,豪无冷场的交谈,理直气壮的观念。她找不准自己的位子。有佣人问她:“要菠萝汁吗,小姐?”她拿了果汁,自顾自走过网球场,转入后山去了。这家人对生活品质要求之高,后山走几步,忽现一个白色的凉亭,四周栽着各色的蔷薇与绣球花,看样子是一家人烤bbq或者乘凉的地方。在那亭子之下,在鲜花环绕的地方,她隐约望见一个沉静的男孩,身上穿了红褐色的Polo衫和宽松服帖的褐色卡其裤,手里捧着本书。他的眼睛在光影之下形成极浓的墨绿,蕴含无限知识,他的发色是较为深的黄金的色泽,懒懒披散在肩上。

      在大学回首往事,她讶然发现自己喜欢的,不过是内特气定神闲衣食无忧的贵公子气派罢了。他的形象,连同他那可笑的梦想,统统都是虚妄。但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他那王尔德般深思忧郁的姿态瞬间击中了她,使她倾倒了。

      她认得他,他们同级,曾一块上欧洲历史。他是文学社的社长,Yearbook(年书)总编辑,同时也是宅子女主人的亲外甥,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的小儿子。少爷自小生长在斯坎斯代尔(Scarsdale, Westchester)上流社区的豪宅里,因每年在法国滑雪度假,技术早早突破了双黑钻。

      内特看到她,好似熟人般露出会意的微笑,就像他们是多年的犯罪同伙,策划起新一轮的阴谋诡计。

      “你也觉得烦,对吗?那劳心劳肺又无谓的社交。”他站起来,伸个懒腰,手指节敲敲硬皮书,又无意的撩拨大红色的蔷薇,“我在这儿读叶芝的诗呢。你喜欢叶芝的诗吗?听听这首吧,《The Stolen Child》。”

      他极富感情的朗诵起来,在那座白色的凉亭里,四周围绕着鲜花。

      Come away, O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s and the wild
      With a faery, 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内特(Nate)怀揣一个作家梦,于是装模作样,举手投足间硬拗出一股文人的气质。私下里他杜撰出不少文章,不过全都无病呻吟也无关痛痒。他煞费苦心,对美国政治,对民主党和共和党大谈特谈,高三时又想写一部讽刺类文学做为senior project,一部当代的《1984》或《动物庄园》,可惜反响亦是平平。

      很长一段时间Naomi都痴迷于他的理想主义,因为他与她一样,是上流社会的怪胎 — 长相俊秀,却留着不伦不类的发型,出生良好,却拖沓,懒洋洋,什么都不在乎,像个嬉皮士般颓废。很可能与他的家庭有关 — 他强势的律师合伙人父亲以一种极为严苛的家庭教育鞭笞他,可惜太过强势了,过度的施肥导致儿子生成早衰的花骨朵,还没绽放就提前蔫儿了。上课,他有气无力的在白纸上涂鸦,写连不上的零言碎语。下课,他在文学社上慷慨激昂,痛斥社会弱肉强食的法则。哦对了,他还是个社会主义制度的拥簇人 — 在他极度崇拜《1984》的同时。这愤青男孩自顾自的说,他觉得与Naomi有某种“灵魂上的共颤”,“一种互通的社会观”。于是意外之下,他成为Naomi人生所交的头一个男友。

      她反复斟酌过,是不是真正喜欢NATE?很难说。但若问,她喜欢和他约会时带来的一系列新体验吗?答案毫无疑问,是的,她爱极了。NATE是她与理想世界的一个纽带,他是上流社会的孩子,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带着她在本家明牛排店大谈他与父亲大相径庭的申学观点,喋喋不休的讲:他如何意属布朗大学文学系,他父亲却执意让他上达特茅斯的法律系。而后得知Naomi的兴趣爱好,毫无犹豫带她去时装展看走秀,一张票百来块都不在话下。他们还一块看了克里斯深爱的《歌剧魅影》,在大都市博物馆参观罗丹的雕塑展览,惠特妮画廊上对着安迪沃霍尔五颜六色直挺挺的男□□官图大呼小叫。他自然细心的发现了她的穷,可他的个性使他毫不在意。内特随手撒着父亲的绿炒,同时痛恨金钱叮当响的社会法则,他就是这么矛盾。

      Nate和她相处的时候越长,她越把真实出身抛在脑后,每日入睡的城市阴沟成了虚幻的背景,而和内特所处的环境,包括他们就读的私立高校才是真实不虚的现实。这样的意识持续了个把月,直到杰德的父亲被一辆斜里飞出来的卡车撞碎了全身骨头,肢体扭成史前恐龙的化石像,一种被强力瞬间埋入淤泥中诡异柔软的姿态。在此之前,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她为了融入,再融入那所曼哈顿的私立高校些,忙着挑灯夜读和与劳拉们相处,认识内特后更甚,无数次将凯丽与杰德拒之门外。一次在她家门后,凯丽显露出当年被遗弃的神情,而她身后的杰德早已不再看她了,他把眼睛牢牢固定在水泥板上。她的身影逐渐在三个小人中消失,空余两个小人哀怨的手拉手。

      当Naomi梦幻般的进入哀悼会,灵魂霎时从梅西百货的玻璃橱柜里飞跃而出,进入现实世界的躯壳里,真真切切的存在于布朗克斯的殡仪馆内。在这现实世界里,那压抑的,痛彻心扉的哭泣叫她心慌意乱,不久她发现,她也在吊着嗓子啜泣,她被卡丽娜抱在肥硕的胸前,身后是杰德匆匆赶回家的姐姐,她们三个抱作一团恸哭不止。她哭的仿若痛失了亲生父亲,不,即使她得知遥远彼岸的真实父亲逝世也不曾这般惊慌无助。Joe对她而言,是当她彷徨在黑暗路上,把她接纳进温暖屋内天父般仁慈的存在。

      两个童年最好的伙伴自然也出现在哀悼会上,一个沉默木讷,已然沉痛的没了眼泪,一个却.... 她讶然打量着凯丽,黑色蕾丝头罩下的脸不知何时变的极为妩媚妖艳,可又是为什么,她的脸色沉静的可怕,与谁也不说话,静悄悄的来,静悄悄的去。明明外表野玫瑰样的美,眼里却有种花开荼蘼的色彩。她的灵魂似乎死了,心也烂透了。

      是的吧,她这般想,Joe的死无疑给所有人带来打击,他生前的乐观态度,对待贫穷生活如游戏的观念曾给Naomi与家人带来无限温暖,自然包括凯丽。但他的死... 他的死却极具嘲讽意味的扭转这一观点 — 他形容惨烈的死还不足几万美元的赔偿,毕竟是为了图快,闯了红灯才被撞飞的。

      隔天的葬礼上,她亲眼注视着棺材被一捧土一把沙的埋葬。墓碑上写着,“最亲爱的丈夫,永远的慈父。这里住着天使一样乐于助人,温柔热心的乔。”

      散场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慰藉,如梦游。所有人都在假装清醒,都在以夸大其词的慰藉掩饰自身的不安。这一切这么突然,这么迅捷,直杀的人措手不及。她不敢想象,提前得不到通知的死亡是如何一种匆匆的戛然而止。假如明日她停止了呼吸,她潦草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可言?活了17、18年,为了什么?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空空;摊开双手,风与光与岁月从指间滑溜溜的逃,遁向彼岸的幽冥世界。伸手盲目的抓啊抓,这空气,这岁月,连同这魂魄都是虚的,什么也抓不住。在那贴在杰德床头的三人合照上,她至今徒劳的长着空洞大嘴,迎着风,尖叫、尖叫、尖叫。她无可依靠,只得去够梦想。信誓旦旦说要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可是今天看来,努力的还不够,远远不够。可耻!

      她听到一声喃喃的话语: “我不要这样平淡无谓的死。我要我的人生,火一样燃烧。”

      是杰德在说话,他伫立在她背后,他们的目光一交接,一切话都已经说尽了,他们只是默默的对视着,感受着心照不宣的坦诚,他们把手紧紧的握在一起,脉搏有着共通的律动。八年的岁月,尽情凝聚在眼底这一瞬。

      傍晚他们沿在墓地边缘游荡,在红的紫的蓝的一道道晚霞之中,像两只孤魂野鬼。杰德把棕色鬈发蓄长了,在脑后扎成短短的马尾辫,他长大了,身上沾染了意大利男子的狂野不羁。他的身型因常年运动更为高壮,她已是女生中的高个,还不到他的下巴。但是他紧紧的牵着她的手,紧紧牵着不放,仿佛他们牵手的地方能传上来一道神奇的力量,支持他一路向前。

      “人的生命就像野地里漂亮的一朵花,来了一只山羊,把它吃了,花就没了,就这么没了啊…” 她淡淡的,哀伤的感叹。

      “什么?”

      “没什么,这是契诃夫写的一段话。听上去很荒谬不是?”

      他静默一瞬:“你什么时候对文学产生了兴趣?”

      她竟愣了许久:“只是最近而已,只是为了逃离我们的世界而作出的选择。你说过的,人要像火一样燃烧,但在这里无论什么样的野火也烧不起来。杰德,和我一起闯去外面,在外面才有未来。”

      “还未告诉你,我收到路易桑拿州立大学的特长生录取,他们招我进棒球队了。”他腼腆同时昂然的笑了,小孩子献宝,总是骄傲又怕被对方蔑视的。

      但是Naomi毫不犹豫,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紧紧的拥抱他:“太棒了,杰德!太棒了!”

      他眼里落满了惊喜的星星,下一秒,她的嘴就猝不及防的被他含着,他慢慢的细细的啃咬着她的唇,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像捧着珍贵的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这古怪的糅合了痛与新生的感情,在父亲下葬的夜里,极欲渴望寻求新的爱意填补胸腔的空洞。不过他快乐的情感只持续了几秒钟,很快就被Naomi推开了。

      “Why?Why don’t you want me?”他错愕也痛苦不堪,“明明你看我时眼里闪着光,what are you looking for,at last ?”

      她也痛苦不堪,颤抖着坦白:“我要新生,要抛弃这儿贫穷可耻的一切。我要大海,要星星,要闪着银光的梦。我要玻璃橱窗内的漂亮衣裳,要缝纫机哒哒的响声,要自己的bouique。我要钱,最好也有权利!”

      他看着她,一种隐忍的绝望:“就连我也是你想抛弃的过去吗?”

      她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急速破裂,噼里啪啦的,她慌了,拼命想去挽救,越慌越口不择言:“不是的,我只是,只是交了男友...... “

      这下他不可置信的瞪着她,就好像多年来只属于他一人的东西,现在莫名其妙的被抢走了,原以为总能点燃的蜡烛,已经被人偷走,点亮了... 亮了,也不再属于他。一年前他还能装的若无其事,这次不行,这天他装不下去。他“噌”的跳起来,一个人朝着天尽头的云彩奔去了,那时太阳早已落山,还剩一丝的紫色,和漫天惆怅的蓝光。

      在一人死后,平添了另一番疼痛。两种痛交叠着割据她的灵魂,折磨的她欲生欲死。她不晓得为何,自己也弄不明白,她以为清楚的懂得自己的追求,现如今还是被莫名的痛苦击倒在地,恶狠狠的羞辱。八年前的一天,她裹着毯子躺在查理斯破旧的沙发上,对月亮起誓要不顾一切往上爬,现在她爬的这么快,要把曾经最好的伙伴也甩在身后。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她真的是糊涂了。

      又是返校的日子,她不禁呼出一口浊气,踏上求学的路于她而言,就是在通往新生。但这整栋楼还拉扯着她,这栋楼以及住在楼里来自过往的阴灵,全在企图压下她飞翔的纵情一跃。楼下的院里,她看见仍穿着黑色蕾丝裙的凯莉,她的肤色是病态的苍白,一朵极速缩水的玫瑰 …. 愈发的像她母亲伊丽莎白。她独自抱膝坐在木椅上,尖尖的下巴磕儿抵着膝盖,好像刻意在门口候她下楼。

      “你不要我了,对吗?”凯丽抱着膝,就那么看她,眼中眼白的部分说不出的骇人清冷,有三分像曾经的她自己,“你不要我,也不要杰德。”

      Naomi哑口无言。她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都不能解释最近一连串仓促得荒唐的事件。她的人生似乎是乱了,要那头的生活,就顾不得这头的,两者无法同时兼顾。她一直在这里,又好像一直不在,她处在永无止境、在起点与终点间来回游荡的地铁上。两个童年伙伴天天在眼前晃,她却不再了解他们。她走过去,紧紧搂着凯丽,对方的皮肤蛇鳞般冰凉可怕,她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或许她该多花些时间探索童年伙伴的心灵,或许她该让凯丽睡在自己的膝头,但她迫切的想离开起点,坐上通往终点的地铁。

      她轻轻拍着她的头,脑中莫名其妙的浮现出那首叶芝的诗词,于是她哄孩子一样抱着凯丽,口中“嘘嘘”的说:“不会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们。不是想和我一块读书吗?听,我给你念首诗 —

      来吧,人类的孩子
      到水边和荒野中来
      和仙女手拉手
      这世上有太多你不懂的哭声。”

      一首诗的时间终了,她和她之间的距离也拉开了。Naomi继续前行,凯丽被她留在了身后。

      她当然没有想到,一年后间接因为这首诗,第二位重要的人从她生命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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