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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

  •   12月初,她再度搬了家,这时的她已22岁了,哗!简直不敢相信,她老得好似52岁。

      现在,她与一位中国土生土长的女孩开始为期一年的合租生涯。同是大学刚毕业的两个年轻姑娘,在单身公寓里上演截然不同的箱子人生。从室友一望无际澄澈如大海的眼睛里,她看见父母并未离异,在中国幸福成长的另一个自己 — 不谙世事的纯真与对社会过分夸大的美好幻想。这镜子里的倒影友善的如同圣女贞德,咖啡面包甚至送上门的晚餐,统统拱手相送,企图以贿赂的方式博取自己的好感。比起这位新室友,她宁愿与颇有城府的劳拉相处 — 劳拉已从斯坦福毕业,在大一的时候由商科转成新闻系,如今在西海岸从事新闻报道工作,她西装革履,轻而易举的挂着完美假笑,在天气预报上说,“明日将是多云转晴.... ”。而这名室友,真真切切是被父母呵护在温室里的花朵,未曾见识害虫,因为从不缺光明,处处惹人厌的散发着她的善与爱,像泼洒杀虫剂似的,一蓬一蓬的朝外界喷射,这不自知的恶毒!她的脑里自动过滤了丑恶现象,她的眼里冒着星星,她的嘴里说着有多么向往第一份工作的开始,一份在洛克菲勒大厦办公的会计工作,说着她如何期盼往后升职,搬进更好的公寓。她讲的那么心安理得,将未来幻想的那么圆满,根本不知道新室友花了多长时间,拼尽所有、跨越数不尽的荆棘,穿透漫长岁月才来到这间屋子里,和她面对面站着,身上还有来不及抖掉的灰烬。

      Naomi不禁阴阴的笑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一段时日后,对方或许很快就不那么想了。这恶毒的念头一动,反而悲凉的叹息起来,她自己被浸的通透,干嘛连别人身上的干爽也看不得?

      大约700平方英尺的单身公寓,在客厅处以一面临时墙一分为二。她住客厅,从落地窗望去,哈德逊河静静地流淌,火红的太阳在河流之上,沿着圆形轨道上升,下落。人的生命也如此的上升,下落。朝侧面望去,她甚至能看见曾经那栋公寓的一个小角,就是那栋滋养着蟑螂的二战建筑物,那小角落也逐渐的在落日余晖中隐去了。落日后的曼哈顿最为美丽,从盘旋在这块土地的飞机上看,一条条璀璨耀眼的万家灯火就似连成串的宝格丽钻石项链,引得数不尽的人抛头颅洒热血;又似一片片灼灼燃烧的光明火海,把芸芸众生都烤着煎着.... 降落到这片神奇的钢筋水泥地上,人们各自守着一团虚无缥缈的火花。

      又是一个圣诞节前夕,空气是阴冷的,街头嗖嗖的刮着冷风,幸而温度仍在零度以上,初雪悬而未落。Naomi熟练的穿上Saint Laurent黑粉相间的碎花吊带裙,罩了MaxMara毛大衣,想想,她又提了小巧玲珑的Balenciaga, 走入一家由教堂改造而来、装潢得如同维多利亚时期的酒吧,在那人头攒动之上,你能看到彩绘玻璃窗和透进来的淡淡的月光。今日的月亮和12年前的月亮没有什么不同,就像她和她的母亲也没有什么不同。

      唐一眼就看见她了,他坐在吧台,头顶上是硕大的电视机,里头正播放激动人心的橄榄球赛。他举起盛满啤酒与冰块的玻璃杯朝她示意,Naomi不得不穿过因酒精与球赛极度兴奋的人群朝他慢慢的挤过去,慢慢的移动着双脚,气喘吁吁的,终于坐上他身边的位置。

      “怎么样,”他说,“Soho的门店已快收工?”

      她像给大老板汇报那样,告诉他自己时常在现场监督工人的装潢,她想在某某商店购买木头装饰品,她想悬挂的艺术家的画作,她想在哪一日正式开张,她的网站和社交账户已经突破了一定的浏览率。事实上,唐就是她的顶头上司兼股东。

      “不错,”他习惯性的凑到她的颈窝处,温热的呼吸喷射在她的皮肤上,使她鸡皮疙瘩一阵一阵的浮起,“你是有能力的好姑娘。”

      说完,他漫不经心的把距离拉开一点,看着她,忽然不认识她了,语气带了沉醉:“真不敢相信,一晃,我们一起渡过了三年时光,看着你,就像看着自己女儿茁壮成长一样。”

      Naomi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大红色如人之血液的鸡尾酒,在她还未吃晚饭的肚子间不断刺激着,直反胃。

      四年的时间足够她摸清唐的身份。他是纽约一个私募基金的创始人,虽然不是亿万富翁,但身价至少也有□□千万,足以让他成为笑傲美国社会、金字塔顶端的0.01%。他早早和妻子离婚了,对方多次抓他现行,在心理学角度上讲,他这类人属于爱无能,用过分的性瘾填补心灵上的空虚,如若她是心理学者,唐的心理无疑值得好好揣摩,可他们之间有的只是金钱交易。唐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最近Naomi发现这对兄妹与劳拉从小在Hampton长大,那儿的圈子如此狭小,镇上只有一家大型的酒吧,三人自然是玩的熟的。也就是说,唐和内特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着瓜葛的前后辈。

      她后来在极度偶然的场合见到了内特。那是在托马斯为克里斯丁举行的慈善画展上,Naomi带了室友共同前往,内特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位于(chelsea)切尔西的画廊上,很可能因为认出了克里斯丁这恶女的名字。他已正式成为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肆意挥霍父母的金钱,摇身一变,目前是一位三流小说作家外加名义上的慈善人(Philanthropist),自费出版一本散文,一本自传体小说,连Naomi都被写了进去,在书中被戏称为骗子。他俩互相都看到了彼此,但谁也没动身打招呼,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内特竟冲她的新室友耳语什么,试图洗脑这单纯的视她为偶像的白痴,表情极具恶意。她似能听见他嘶嘶的说: “what a beatiful motherf*cking bitch”。

      绕了半天,内特才是最了解她的存在,竟一语成谶。当克里斯丁与托马斯分道扬镳后,她毅然决然的死抓着唐不放,有的时候她给自己找借口,说这是必要的手段,攀爬着这棵大树,她顺利读完四年大学,没欠下任何债务,她也得以离开毫无立足之地的家,那个家里,小妹妹兴高采烈的霸占了整间卧室。

      可是啊,在无人的夜里,在曼哈顿中心地带的高档公寓之上,嘶嘶作响的控诉不断在耳边回荡,回荡,回荡...... 一个正在被欲望所撕裂的婊子,婊子,婊子.... 她感受着情感一浪接一浪的冲刷,她知道,除了这强烈感受着的欲望以及野心,她真的一无所有。没有来处,没有归处,她成了睡在地铁上漫无目的的流浪汉,所有的起点都变成终点,所有的终点也将被重新定义为起点。

      有时她在厕所悬挂的椭圆形镜子上,长时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象着她的脸变形成为室友的模样,一个单纯的随时将自己敞开的傻子。如果一个人没受到过多的刺激伤害,那么,她整个人是敞开着的,任人观看的吗?她只晓得一切的骄傲,皆是伪装。

      手机贴着大腿,不停的震颤,“吱吱吱吱”,小耗子似的。她在嘈杂的酒吧内接了电话,很费劲地,才听见室友委婉传达的意思。原来她的父母不远万里从中国而来,希望趁着圣诞节与独生女在东海岸旅游一圈,从纽约出发,途径罗德岛,波士顿,直到华盛顿。她打了Uber接上落在肯尼迪机场的父母,到家一摸口袋,这脑筋缺根弦的女儿才意识到自己没带家门钥匙。

      “你能回来帮我开开门吗?”话筒里传来理直气壮的声音,室友好像觉得助人为乐是随处可见的宇宙规律。

      她与唐告别,对方的手指在她腰肢挠了三下,暗示着晚上去他能俯瞰中央公园的公寓里。她默默回到家,搭上急速上升的电梯,踏入30层的瞬间听见熟悉的中文对话,像掉进了时空隧道。

      “下次可不能这么粗心大意了,”妈妈对女儿说,“都要上班的人了,还这么丢三落四,让人笑话。”

      那女儿乖乖的应了一声,9岁孩童似的。

      “大晚上的麻烦你室友,多不好意思啊,待会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不过你这室友,这都晚上11点半了,还在外头晃荡,不会是什么不良社会分子吧.... ”

      “哼!哼… ”她爸爸狠狠的咳嗽,一家三口看见从电梯行出的她,脸上顿时挂起怪异的尴尬与讨好的笑。

      仅仅是将钥匙插入钥匙孔,轻轻扭转的一个动作,一家人似乎得了天大的荣幸,忙不迭的鞠躬弯腰和道谢,得知她在广州出生,甚至要请她上粤餐馆吃饭。多么普通友善的家庭啊!在她这样的人眼里,又是多么的不正常。

      她眼角处细微的抽搐着,这阖家团圆的一幕恶狠狠刺激着她的神经,多待一秒都受不了。她从未像此刻这般的脆弱,在这赤诚道谢的女孩儿面前,恨不得肢解这被幸福包裹着的人儿才好。为什么?她想,为什么倾尽一切来到这里,还是一无所有?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漂游在灯红酒绿的街头,所有的霓虹灯都在散发虚幻模糊的色彩。她经过印度人开的小卖部,AT&T专店,已经关闭的咖啡馆,24小时披萨店与快餐店,二战时期建立的旧楼,新兴建起的高档公寓,豪华大酒店,各式各样的餐厅,便宜的昂贵的,一个又一个小箱子,一个又一个别样的人生。她在玻璃前看到自己怅然若失的倒影,咧嘴一笑,一副魔怔的,痴迷的面孔,疯狂怀念着不存在的家。

      她的家 —— 当然不是刘宇航,张晓林,或者查理斯.沃尔夫,以及她的小妹妹。她的家是由Joe,卡丽娜,克里斯,杰德,和凯利组成的。在噩梦般的死亡之后,她连夜奔到路易桑拿州,来到杰德的宿舍,他们拥抱彼此,安慰互相,他们紧紧的握着对方的手,郑重承诺一切都会过去。为了忘却,他们甚至去一座新城市放风。那天她在杰德眼里肯定极美,穿的是窄腰宽裙,还带了顶太阳帽。在夜晚的芝加哥码头,杰德牵着她的手,像牵着公主一样走上玻璃阶梯,整个码头在放Rihanna《Diamond》的旋律, “Shine right like a diamond… we are like diamonds in the sky.. ” 他们在湖边散着步,耳边是海鸥自由自在的叫喊。然后.... 转眼间她看见旋转木马,还有巨大的,缓缓转动的摩天轮。凯利的游魂立即从坟头冒出来,阴魂不散的跟着他们,

      大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尽了全力保持联系。撒谎,说这不关他们的事,是凯丽的原生态家庭造成的,伊丽莎白简直可恶。但是凯利的孤魂野鬼总是挤在他们相拥的胸之间。是他们合谋杀死了她!小凯丽最爱Naomi的,忘了吗?她还早早发出求救信号,Naomi呢?只给她留下一首忧伤的诗,就把她打发了。于是凯丽找到同样跑的精疲力竭的杰德,但 — 最后他们齐力抛弃了她。为了追逐Naomi的脚步,杰德从凯丽的生活走出去,后者只好重新回到伊丽莎白身边,默默的、孤独的死了。杰德和Naomi之间,盘踞着一个小伙伴的永恒死亡。

      后来还发生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事件,譬如她和杰德都疲惫麻木的应对自己的生活费用,譬如她母亲的资金消耗的拿不出手了,譬如卡丽娜也患了病,一段时间成为失业游民。她的生活从不缺麻烦,种种琐事都能省略不计.... 总而言之,莫名其妙的就被逼进唐的怀里,以此支撑生命的重量。克里斯率先发现这事,她想的很开,认为这不过是必要的生活手段,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知道,卡丽娜也就知道了,老一辈的思想当然不同,卡丽娜从此断然拒绝Naomi的帮助。卡丽娜一知道,杰德想不知道也难......

      他们打了一通长长的电话,听着彼此的呼吸,轻轻的,对着话筒聊了许多事情,现在正在发生的,原来一起经历过的。最后灵魂的共颤还是输给了现实,支撑了大半年的感情潦草画上了句号。他们还是好朋友 — 不,是“挚友”,甚至每周固定的没事人似的打电话,只不过后来电话打的少了。一个正常男人的尊严不允许女友为了钱卖她自己,为了他妈妈也不行啊。

      她再次拨通他的电话,想听听他的声音,很快电话就接通了,一个嗓音穿透十二年的岁月,来到她耳边。

      “嘿,”他说,“你好吗?”

      她没回话,忽然之间热泪盈眶。是因为看了新室友美好的家庭吧,她想,为了这个嗓音,她今日能放弃Soho区正在装修的店铺,放弃唐的财富,放弃曼哈顿这整座城市,一路奔去路易桑拿州,和他住进破旧的公寓里,看他在卡琼候补队练习,只要... 能相互扶持,只要能有.... 爱。

      “你在吗?”杰德接连呼唤,“怎么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她张开嘴想告诉他,什么事也没有,她只是想他的声音,想和他说说话,谁料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一个女孩在说话,还有狗的叫声。

      “是寒吗?”那个女音问,“你最好的朋友?”

      杰德的声音离开话筒,和女音讲着话,手机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半晌没人搭理她,偶尔几声狗吠之声。

      她的手滑下来,于是电话挂断了。抬头看,曼哈顿的天空被无数高楼大厦切割的四四方方,如监狱。今夜,她心底那多年未曾留意的防空洞猛烈肆意的呼呼发啸,一种莫大的空虚在胸腔间弥漫,多少金钱也填补不了。

      没关系,一个小小的声音忽而说道,这人生不过是场游戏,一切都没有关系...... 霎时间,她就那样了悟小时候Joe经常告诉他们的话语。她明白了,Joe绝非平淡无谓的死,他一直都在熊熊燃烧,就连今夜,他也微笑的伫立在她身侧。

      不久的将来,在BLM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她的门店也曾遭到破坏,她经历了金融危机,更多的失败,可是这一切都没关系..... 她依然有她的梦想,有支撑着她的双手双脚,还有曾经让她一路闯过来、让凯利深深爱上她的勇气。

      12年后的这个晚上,她又对着月亮起誓。她想要回布朗克斯看看逐渐衰老的妈妈,要和留着一半中国血统的小妹妹聊聊天,即使被对方冷嘲热讽,说不定她还能和毒嘴的查理聊上几句,她也要经常上门拜访克里斯和卡丽娜。况且.... 杰德是谁的,一切还说不准。

      这么想着,手机又不停的震动起来,有人在另一头迫不及待的等她按下接听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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