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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   她和母亲搭上通往JFK飞机的那天,已满了10周岁,距今整整十二年。

      她俩的四个大箱子用刺眼的绿色塑料袋裹的严严实实,侧面把手上一律扎着大红色的布条子,红的红绿的绿,活像中国上世纪出嫁的四个乡村大姑娘,一种声势浩大的俗 — 她母亲怕到那边找不到,非要装扮的花枝招展点。办理登机手续时,机场人员告诉她母亲,两件行李各超重了两到三公斤。两人本来和和气气的聊着,直到那工作人员做了个提行李的动作,猛然之间,她见母亲架起双臂护着那两件行李,老母鸡护小鸡似的,死活不让人撤下来。她整个人也像斗鸡,高昂着那尖尖的下巴,两只平日里水盈盈的吊梢眼,一瞬间活像高高凸起的金鱼眼泡,叉起腰,就和工作人员原地闹腾起来。绿色塑料袋子没有重量吗?这箱子,本身就沉呀!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不过一斤半两么,缴这多费用。什么道理来的?什么机场规矩?都是屁都没有的事情,叫你们领导出来!

      Naomi —— 不,那时候,她的名字还是刘寒 —— 刘寒在一旁盯着,10岁,她看着母亲与人斗嘴,像斗兽场外无动于衷的观众,冷漠的注视场内的无情厮杀。或许那个时候,她就预料到母亲变卖所有家产,砸锅卖铁的带着她到美国去,不过是往错的更为离谱的深渊下坠。

      她母亲张小琳拼一己之力,硬生生把办理手续的速度拖慢了,后头一条长长的龙渐渐的也没了形状,一个个探出脑袋看笑话,也有不少挺身而出的。

      一个二十岁出头,年轻白净的小姑娘交叉胳膊,自以为代表了正义,“哼”得冷笑:“我说大姐,你讲点理吧,你还要脸吗?”

      大姐,乍听到这称呼,像道落雷,劈的张晓琳皮开肉绽。三年前,她还是那个无比风光,艳丽漂亮的女人呐。她是娇小婀娜的广州女人,最爱上发廊做头发护理,双手双脚也让指甲店的人伺候着,修剪出最时尚漂亮的样式。她那双纤长白皙的手极喜打麻将,一双涂抹丹蔻的手指搓着牌,淡淡的粉色上点缀些许银光闪烁的水晶,手腕子上是一只晶莹透亮的玉手镯。她是地道的全职太太,不工作的,家里一个保姆全日周到的伺候。平日里,她只稍和老公那些生意伙伴的太太们打打牌,聊聊天,八卦谁家发了际,谁家又夸了台。搓完牌姐妹几个一同逛逛街,饮饮茶。可是你看,如今为了超重一两公斤的行李她就这般歇斯底里。想到这她笑了笑,阴阴的,扭着还算盈盈一握的腰肢转过身,一根食指指着自己的胸腔,斜睨着众人,出口就是刺,也不知到头来刺的是谁:“要脸?心都没了,要脸做什么?”

      这京剧般的开场,打闹了一通,她俩终究还是坐上了飞机,位子相当的靠后,两人不在一块坐,是前后的位子,都是正中间,被左右两个人夹着,憋屈的挤着缩着。这么分开坐是好的,刘寒想,分开坐,她就能多些时候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多些时候远离现实的世界,多些时候在路上。但是她坐的有些不太舒服,屁股底下总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烙的生疼。一抹口袋,哦!她想起来了,是她母亲换的零碎的美元。她曾仔细的研究了绿钞上的脸,一个一个的查对名字 — 亚布拉罕.林肯,安德鲁杰克逊,Alexander Hamilton,还有一些富兰克林 — 一样各一些,她们这两年过的实在是苦,怕遇上贼,脑筋一转,张晓琳把这不过百来块的绿钞票,仔仔细细的缝在自己和女儿牛仔裤的口袋子里,缝的严严实实的,和她包裹的四个行李箱一样。那么,为了这点钱,疼也得忍着的了。

      飞机起飞了,这一切终将成为过去,爸爸也就要被她们母女抛在脑后。云层飘渺之中,她想起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她的小学命题作文,“我的爸爸”。

      她写:我的爸爸是个生意人,也是个骗子。他开了家服装工厂,送给我许多的漂亮的裙子,粉色的,白色的,蓬蓬裙,布袋裙... 爸爸说,我穿上漂亮的公主裙子,他来学校接我,我们一起去游乐园玩,可是这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我的爸爸还有许多别的欺骗性行为。他喜欢让我坐副驾驶车座,一边开车,一边和我说大道理,人要诚实讲信用,要友善待人。有一次,爸爸开车送我去牙医院,我们出来的晚了些。在一个交叉路口,黄灯在闪烁,爸爸加大油门想要冲过去。这个时候,有一个挑着扁担的农村妇女从斜里冲出来了,扁担上挑着一摞蔬菜。爸爸的汽车险些就装上她了,但是终于在离她两公分的距离险险刹住。他冲下去,辟(老师批注:劈,注意错别字)头盖脸痛骂那村妇。村妇跌倒在地,满脸写满恐惧,扁担里的菜散落的到处都是,被别的车碾压的碎了,不能吃了。爸爸冲她吼:“不要命了!气性(广东话,神经病)!” 我看见,黄灯明明已经闪了许久。我的爸爸究竟告诉过我什么真东西呢?

      为了这篇作文,老师还专门和她母亲聊了天,旨在刺探她的家庭环境。张晓琳烫着时髦的黄色卷发,喷了香水,施施然坐在教室办公室里。她22岁嫁给刘宇航,24岁生的刘寒,现在已经30好几了,可总觉得自己保养的好,还像20岁的姑娘。她不以为然,花枝乱颤的笑着,一双漂亮的手捂着嘴,小孩子随便说话嘛!什么家庭问题?哪儿有什么问题。

      就在那不久,一个晴天霹雳炸晕了她。刘宇航开始闹离婚,他义正词严的说,离婚那都是为了做生意,离了婚以后也不会亏待她们母女的。他要娶一个广西来的女人,那女人已经在房地产行业做了一些时日,手头有不少关系,跟着她,转入房地产行业,准能做大。他说着话的时候兴高采烈的,简直着了魔,手挥舞的像唐吉柯德挑战的风车轮。张晓琳懵了,她抽泣,她恸哭,霎时间扑倒在刘宇航身上,死死拽着他的袖子。做生意就做生意,和离婚有什么关系?

      刘宇航说,那不行,除了才能,她也看中了我的人,要合伙就要弄夫妻档,这是开出的生意条件!

      “我不离,死也不离。”做了10多年全职太太,经此遭遇,张晓琳六神无主,只晓得涕泗横流。

      事情就这么死拖着。张晓琳转念想,即使刘宇航有些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可他40岁的人,仅得刘寒这一个闺女,他能不认吗?那是他的亲生骨肉啊!她让刘寒经常的去她父亲的服装厂,心想着,一来可以拉近父女情义,好使他回心转意回到这个家来,二来,这孩子还能帮她盯个梢。她塞给刘寒一部相机把玩着,再三的叮咛了,若是看到可疑的女人,一定要拍下来给妈妈看看。她那时满心以为,对手定是个20来岁的小骚货,专靠勾引人家老公让自己过上游手好闲,衣食无忧的生活。

      那是四年级的一个暑假,刘寒经常的来服装厂坐着了,开始的时候爸爸也陪着她些时候,来的次数多了,也就冷着她了。她经常搬一把小板凳,靠着服装厂的一面斑驳的墙坐,双手撑着凳子的边缘,看着人来人往,人无谓的忙碌,从这头奔到那头,一个又一个的大纸箱子,把服装厂堆的像旧时代码头仓库。趁着那堵墙,她自己却像古埃及壁画上某个陈旧的古神,夹带着墓穴吹向的另一时空的冷风,旁观这世界。这是个沉默寡言孩子,坐在那里,人过来逗她,只会碰一鼻字灰。一日,某个常去她家拜年走门的胖叔叔,搬箱子搬的累,将被汗渍污湿的白色背心撩起到胸脯,休息的当儿,看见坐在墙角,规规矩矩的刘寒,他带了一种看笑话的神情,告诉她:“你二妈今天也来了,看你老豆关厂子。你,要不要去看看你二妈?那女人厉害的勒。”

      她抬头看那人,一眨不眨的,眼里似有浓密不化的夜色,但在那夜幕之上总算还有些微光,那是一种无可描述的,暗色的光,它在她眼底流转着,深沉,颓靡,瞬间将人拖入旋转下坠的深渊。那胖子被她盯的发毛,走开了,口中直嘀咕:“哩过女仔,阴阴沉沉的,怪不得不讨刘总欢心。”

      刘寒动了动嘴,像老马咀嚼套在脖上的缰绳,她想说,她没有二妈,但她终究不和这个世界解释什么。这时,她看见了父亲,那个在村妇面前嚣张跋扈的男人,亦步亦趋,狗一样谄媚的跟在一个纤细矮小的女人身后,搓着手,满面奉承,堆砌出华丽丽的假笑。她爸爸生的算俊朗,挺拔的身姿,高鼻阔额,桃花眼,只是长期吸烟饮茶,那口牙焦黄枯烂的,在牙床上摇摇欲坠,这时他为了讨好拼命的咧嘴笑,一张口像黑色的无底洞,风吹进去,她似乎能听见风呼呼的发啸。“二妈”起先背对着她,背影侧影都袅袅婷婷,身材是凸的凸翘的翘,一回身,刘寒抬起相机,“咔嚓”的拍了一张。

      张晓琳盯着那张放大了数倍的照片看,脸紧贴在电脑屏幕上,像迷恋偶像一样的,长久盯着她的情敌。她竟大错特错,一败涂地。那女人梳着高高的发髻,凸显出油光锃亮的额头,她贴着又长又细的假睫毛,扑扇扑扇,活像死去昆虫毛茸茸的腿。面上是一层厚厚的粉,大热的天里,整张脸油乎乎的泛着光。她看上去不年轻了,肯定有30好几,说不定比自己还大,嘴边的肉呈现出一种耷拉下垂的状态,微微拱起的双颊中间,是一张嘟起的,涂得猩红的大嘴。这般的长相,即便浓妆艳抹,还是一股子的凶煞兼贪得无厌,单凭照片,也看得出真人绝不是善茬。张晓琳木然看着,慢慢的,嘴角溅出一丝笑意,似严冬冰封河面上一丝破裂的缝隙,愈开愈大。

      她是输了,但是她输给的不是人,她输给的是钱。

      服装厂关了,家里所有的财产,也给刘宇航拿去和那女人合资,到了现在,亲戚朋友全已知晓这事,劝也劝不住,刘宇航一个堂弟打探到那女人在广西做的不清不楚的生意,好心告诉大哥,大哥哂笑一声,说生意,哪会有算的清清楚楚的,他自己的生意也有不清不楚的地方。他铁了心,八匹马也拉不回,何况年迈的父母和妻子女儿。话说回来,他父母一直对没有孙子耿耿于怀,他的花开二度反倒让二老看见了希望。这边机关算尽闹离婚,那头他便自以为攀上了高枝,跟上一个有钱强势的女人。骨子里,他这40多岁的老男人竟还以为自己能凭着几分姿容,当个小白脸么?

      事实像棍打蛇头,两年的时间里他慢慢发现,这一个强势的女人,不过是个外表吹嘘的五光十色的空壳子,内里是瘪的,空的,什么都没有。钱花了进去,全打了水漂,最可怕的是一查账,竟查出诸多财务漏洞以及避税的违法操作,他的钱,全进去堵了洞。显然是没有什么运转的,一块在小县城里的地皮,搁在那里,几年不动,便称之为“房产买卖”。他之前诸多的算计,竟然被别人连环的套走,他恨自己有眼无珠,到头来仍不相信那女人顶着母老虎的一张脸,竟有勇气使“美人计”。他闹,使劲的闹,闹到最后更是一无所有。自己拼搏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落下,没有了存款,住宅房也套了进去,更没有了子女 — 他后来见过自己唯一的女儿,说起来直叫人心寒,她长的和母亲一样的吊梢眼,眼里数不尽的隔离,根本不认他这父亲了!

      40多岁,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环顾四周,只有那唱空城计的母老虎。忽如其来的现实让他懵了,人怔然受到这刺激,一下子畏缩下去,眼里昔日那股牛逼哄哄的劲儿是彻底没了。有时候来人和他讲话,他应声答应,只是再也听不懂人话了,傻了。后来的年间,借钱买股票,倒卖农民房,越亏越大,直到诊断出肺癌来。那时仍烟不离手,人劝他远离烟酒,他笑嘻嘻的,痴呆一样的望着远方:“我这是看开了,活着没什么意思。烟酒能让我开心,开心一时是一时。”

      另一头他的前妻,过的也是食不知味的日子。当年刘宇航为了离婚,威胁老婆:“你若离婚,每月给你赡养费,让你们好吃好喝。你若不离,我就带着全部的钱,在人海中消失。你自己掂量掂量!”

      张晓琳,土生土长的广东人,出身不好,娘家开小超市,姐妹几个,只有一个弟弟,父母是典型的传统思想,偏袒她弟弟,遇到什么事情,总是怪女儿的多。她教育程度不高,工作经验更是没有,威逼利诱之下不得已离了婚,先前父母有多吹捧她的婚姻,现如今父母就有多嫌弃她,娘家是回不去的了,而平日里交往的个王太李太更是没了踪影。她伤心欲绝,无不痛心的想,有情饮水饱,那是错误的,有钱才饮水饱啊!

      每月领取赡养费,开始的一年给的还算够用,越到后来越少,直到最后刘宇航破产,疯了一样四处借钱,她们什么都拿不到了。10年来,破天荒头一次找工作,大冬天里,用冻伤了的手在饭店的后厨房刷盘子,双手通红,指甲再没有任何的修饰,剪的短才是好的,长的,容易断。一分钟要刷多少盘子,刷完要仔仔细细的擦干净了,不得让客户看见一丁半点啊臢东西。在后厨房里,肥头大耳满身油渍的厨子偶尔对她口出调戏,她猛然抽搐下巴,她才33岁,还没那么老!她的人生,还没完呢。

      她和女儿租了农民房,屋里屋外同样的黑,到处是陈年累月烟熏的,刘宇航牙齿那般的焦黑。最苦最难的时候,一月就只吃米粉,加几颗青菜,几粒碎肉,有时候窝一颗蛋。一次,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刘寒悄悄抬眼,从侧面观测自己的母亲,她正用手一粒一粒仔细挑着米粉里的碎肉,那上头的青筋和冻疮触目惊心,曾经精心护理的乌发上出现几缕凄凄惨惨的白,眼袋也因突如其来的生活重创,浮肿的厉害,使整个人更显无神无助。这个时候,她们只剩下昔日服装工厂的靓丽衣裳,刘寒的身体在抽长,很快,她连那些公主裙也都遗失了,漂亮的衣裳连同美满家庭如同泡沫,一触即碎,都似那仲夏夜之梦,一去不复返了。她把头低下去,不再看,她怕看不见未来,只有艰难相处的彼此。窗台的风“啪”的将虚掩的窗推开,寒入骨髓的南方凉气嗖嗖的吹进来,刘寒仿佛在风中听见一个声音,一个鬼低低絮叨着,人的心好空好空,空虚呀……

      34快35岁的时候,张晓琳觉得在广州活不下去了。前夫成了王太李太八卦的新一任“眼看他盖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自己呢?自从离婚后活得更凄惨,老大不小的年龄,还拽着个拖油瓶,谈不上好对象,低了的,因她昔日的考究,死也无法将就,自己的工作从擦盘子到服务生,全是低三下四的职业,更是毫无指望。女儿倒是争气,她心里总犯嘀咕,家里闹腾成这个样子,也能安得下心,考的年纪前十名。不过,成绩好如何?张晓琳这一年学会把对生活的怒气转发在那阴森古怪的女儿身上,情感的宣泄在寂静之夜里撕心裂肺,常嚷的整栋楼都听得到。她骂,我累死累活,给你吃,给你穿,还瞪着双死鱼眼睛,冷冰冰的好像我活该一样! 白眼狼!她叫的疲乏了,也就能安然入睡了。

      在她身边那些三姑六婆的渲染下,她的人生等于被划上了休止符,没有好的生存本领,又不能再找到好老公,在广东,在她的生活圈子里,她被认作死路一条,一辈子也就完了。不甘心呐!如何能甘心?不知何时,她渐渐把主意打到了国外,也不知她从哪儿打听来的社交婚配网站,用着多年前自己盛年时期的照片,竟在网上勾搭来一个50来岁,脑袋半秃的白人男子。那简介上明明白白写着他是个电工,家住纽约,单身,无子女,诚寻贤妻。

      张晓琳在低迷了两三年后,生命豁然开了一扇窗,里头露出善解人意的光亮,她重振旗鼓,抖擞精神,哼起小曲, “我却其实属于,极度容易受伤的女人,不要不要不要骤来骤去,请珍惜我的心”。两年了,她又做起头发指甲,化着妆,还捧着托福书咿咿呀呀的读,盼着和那白人老头每周的视频约会,视频特意调个完美的角度,把自己的领口拉低些。说到底,在50多岁秃顶的人面前,她还是有资本的。若换成了本地人,那相貌工作她定不愿意,可是,这一去便能逃离苦海,逃离这儿所有的是是是非非,那些个“三八婆”不饶人的口舌,那也值了。

      那票亲戚又记起这么一个破落的家庭,纷纷贴上来问东问西,她感觉自己终于又得了势,无不得意的说:“去纽约,往后加入美国国籍呢!”她爸爸说:“去哪儿?去美国?嫁洋鬼子?”

      她朝天翻了个白眼:“这都什么年代了,爸!”

      他爸爸继续问:“小寒呢?”

      张晓琳沉默了。她在那交友网站上不仅上传的是自己26岁披金戴银的照片,更填写了无儿无女。不那样,找个人容易吗?而即使是那样,她找到的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而已。她不是个称职的母亲,这两年对孩子多有打骂,可是扔了?毕竟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对方是个快60岁的老头子,人都去到了家里,他还能怎么样?犹豫着,还是决意带上了,在那陌生的国土上,也是个伴呢。

      所有的家具该卖的卖,办好美国旅游签证,订购飞往纽约的机票,这是打定主意一去不复返了。

      她俩从机场摸索着出来,地址上写的是Bronx,那是哪?两人凄惶的望定对方。母亲靠托福书上学来的几个词,领着仍就读小学五年级的女儿,指手画脚四处问人,好不容易踏上通往新家的地铁。已是大晚上了,电线杆子上的灯泡是那么亮,吸引无数的飞蝇小虫,它们不知疲倦的绕着打转,可那灯泡的颜色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凄惨...... 地铁开动了,霎时间站台上那片刺眼的白光被甩在身后,列车穿桥过洞,只看见那天上黯然无光的月亮。车上除了她俩,还有零星几个横卧在座位上睡着的人,刘寒意识到这群人永远也不会下车,等她俩到了站,他们依旧在地铁上,保持着同一个沉睡的姿势。当她成为了Naomi,才懂得那车上全部都是流浪汉,这群人没有归属,到了晚上便爬上地铁,终点站变成起点站,起点站又变为终点站,他们永远在起点和终点之间徘徊 ,生命也流失在永无止尽的两点之间。

      那天晚上,往后住了八年的楼在刘寒脑子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其实不过12层高,她眼中轮廓却变得如此庞大,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巨兽一样盘亘在小街的尽头。那巨兽皮毛的色泽,像极了关押囚犯的监狱,一种深深的红褐色。楼前头是有个小花园的,几株叫不出名字的树,树干扭曲着向上,俨然是枯死却昂首的士兵。一些蔷薇花在夜色里,在强光照射之下,显露出失真的色彩,一种变了调的绚丽。

      是栋老旧的楼,电梯久久不下来,她们只得哼哧哼哧的搬动四个行李箱,一级一级走上去,绿色和红色,在这全新的国度是圣诞节的色彩。查理的公寓在4楼,他打开门的一瞬眉宇间便显露出不痛快,他将头伸出门外,脑顶红彤彤的,上头几根稀疏柔软的毛发,小小的眼睛精光闪烁,反复打量着门外的黑头发黑眼睛从黑色国度来的母女。刘寒的个头到了他的腹部,她抬头望去,在走廊微弱的光里,看清一个生的有些像大力水手的白人老头,歪嘴,脸的长度极短,所有的五官集中在中间,脸上更是皱纹横生。身材却和Popeye大相径庭,他将脑袋探在门外,肥肚子谨慎的躲在门后,一手紧紧的握着金属把手,一手搭在门框上,将人拒之门外的架势 — 他要一个能让他愉悦的单身女人,对方却毫无征兆的领来一个油瓶!

      张晓琳呢?她在来的路上已然看清了社区的破败,大半夜了,一群群的人,黑的白的,各个放肆高笑,空气中一股烧焦的味道(她还不知道这是大麻),叫人心烦意乱。即使她不懂美国社会,到了一些地方你就是无端端的毛骨悚然,鸡皮疙瘩和汗毛一同竖起来。贫穷社区的不舒服感是共通的。此时,她透过查理的半个肩膀把那昏暗狭小的公寓看的清清楚楚,零落几个家具,屋内一种奇怪的嗡鸣之声,持续不断的响,叫人心烦意乱。事到如今,她亦是满目的落空。于是这对半路夫妻谁也不服的互瞪着,一个中英参杂,气势汹汹的比划,一个吊着嗓子,夸张的抬高眉毛,反复叫嚣着“liar”。双方都在叫屈,都把自己定位成被害者。他们闹腾着,最终母女两个还是住了下来,查理明确的表达,甚至用翻译器一字一句的把那话翻译给张晓琳听,刘寒的生活费,他一个子儿都不会出,这辈子休想!

      刘寒的继父,查理斯.沃尔夫年轻时候开五金店,惯用一个古老的伎俩 ——— 有人请他换锁,他先是迅速的把锁头取下来,然后一本正经指着门版,那上头刚刚取掉一把锁,有个塞得下小孩拳头的大空洞:“现在,小姐,先生,想换个新锁吗?换吗?那可要多几百美元!来吧,在这签个字,就在这里。” 后来恶评如潮,五金店不得不倒闭,他来回来去变换了几分工作,清洁工,邮差,粉刷工,最后成为一个公寓的修理专家,哪家公寓里什么东西坏了,他就过去修,修的最多就是抽水马桶,一按按钮,马桶突突突的直往上翻黄澄澄的屎水 。他在子女上也撒谎 — 他离过两次婚,第一次并没有孩子,第二次生了两,一男一女,都和母亲搬到马萨诸塞老家去了,离这父亲远远地。查理.沃尔夫名声臭的在本地骗不到第三任妻子,只好幻想一个东方的梦幻情人。可惜,就连在纽约住久了的亚洲女人也都精明的很,不上钩啊。

      那个晚上,刘寒裹着一条灰色的毛毯,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下了。客厅里没有设置窗帘,望出去就是那轮孤苦无依的上弦月。她往年寡言少语,把连绵不绝的仇恨和哀怨统统闷在心里,那个时刻,蓄藏了太久太多快要发霉的情感无端端的爆发了,火山口突突的往外冒岩浆,她的泪也一滴一滴往下淌,一发不可收拾。10岁,所有的生存动机源于摆脱原生态家庭的渴望,这渴望今晚如此强烈,是一团噼里啪啦逐渐成型的幼火,蚂蚁啃咬一样腐蚀她的灵魂。她为了摆脱这酸软的啃噬,拼尽全力考取年纪前十名。到了这陌生的国土,等待她的又是什么?第一日是这样的情形,明日呢?后日呢?或许在没有逃离之前,她就会因忍受不住这样的生存环境而疯掉。她母亲也曾不择手段的逃离她的家,用的手段是嫁人,前后两任丈夫,一个骗子,一个无赖,越逃越是沦陷的深。刘寒对着月亮发誓,她断然不要像母亲,死都不要!如若可能,她要穿着钉子鞋,狠狠踏着人血肉模糊的肩膀往上爬。她要爬到人肉梯子的顶端,摘取王冠。

      10岁,那晚心底就有了一个呼啸着的防空洞,多少钱,也填补不满。

      母亲整日四处忙着提高英文和找工作,把她一人撇在老旧的公寓里。查理将杂货屋收拾成她的卧房,母亲掏钱,给她添加一张折叠床和一个床头柜。查理并未对她恶言恶语,从来也没虐待过她,他只当她是一团空气,一个从未转世投胎,仍在世间飘荡的幽灵。

      春天的一个清晨,查理和张晓琳都外出了,天下起阴绵不绝的小雨,从灰蒙蒙的窗口望去,窗外是昏天黑地的时空,乌云逆流扭曲,挤出一副极恶的嘴脸。风在咆哮,云被撕打捶裂,楼下白色的绣球花瓣却在空中肆意飞舞,犹如大雪弥漫,圣灵逞威,诱惑着她出走。她在这栋公寓里度过了快半年,现在片刻也待不下去了。她走出去,在雨中,在那似雪的飞花里,漫无目的的晃荡。直到在一棵树下,她发现长条形状的大垃圾袋,走进了一看,居然是一个从头到尾包裹在蓝色毯子里的人,连脸也盖住了,活像个木乃伊。她低下头研究这东西 — 是死了,杀人抛尸?刚想着,那木乃伊头部猛的弹起来,蓝布之下,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审视着她,或许,是骷髅脸上黑洞洞的眼眶。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撒腿逃开了。往后,她在大街上见识了各种各样流浪汉,他们因贫穷而古怪,或因古怪而贫穷。一个年轻女人,蓬头散发的坐在地上,冲看不见的观众大喊: “他们都觉得我该工作,可是我就不,我偏不!不啊啊啊啊 …….. ” 还有骂骂咧咧,无缘无故出拳伤人的老头子。另外一些流浪人迷迷糊糊的,毒品吸食多了,原地直转圈圈。在他们的心灵里,脑袋里幻想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周围的一切皆是虚妄。

      她游荡一天,饥饿交加,雨绵绵的下,她心底的寒意也绵绵不绝的流淌。傍晚,还是叩开那扇公寓的门。她当不了住在公园的木乃伊,她怕。

      张晓琳到粤餐馆端盘子,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很快和在异乡的广东人打成一片。每天干活累得半死,可晚上躺在老头的旁边,心里却依然盘算着自己做老板娘的小九九。她想,干洗店,她想开家干洗店,从前在服装厂帮过忙,又那么爱逛街,对付衣服,她是干的来的。这么想着,干洗店真正的开起来了。那是在四年后,她用四年攒的钱,和查理和开起一家“吉利干洗店”,干洗店的角落同时供着关公和耶稣受难像。那个时候她在华人社区的基督教堂受了洗礼,他们说“耶稣是上帝的羔羊,替人类受罪”。她在教堂看见手掌被钉在十字架上,愁眉苦脸的耶稣,竟也真觉得自己一部分的酸楚转移到被穿透的手掌上去了。“主啊!”她虔心祷告,“请让我永远沐浴在你的爱之中吧!”她的英文终于能磕磕巴巴和人交流,甚至和查理骂架,也能流利蹦出招呼对方母亲的词语 — 虽然查理的父母早都身亡了。家里的食物几经磨合演变,成为一种中式化的西餐,偶尔也有西式化的中餐和从餐厅打包回来的正宗粤菜。她大了肚子,怀了混血的二女儿,凭着不屈的意志力,凭着她带有一半白人血统的小女儿,终于在布朗克斯扎下根。而她的大女儿,在过来美国的大半年后,也被她送入了布朗克斯的公共小学里 — 她被工作掏空,是无力管教这大女儿的了。

      刘寒曾经的中国成绩刹时间被陌生国度踩在脚下,狠狠的践踏,成为脚尖扬起的一捧尘土。课上,她茫然看着老师的嘴,他们口中接连蹦出的连成串的词语,她一句听不懂,老师的嘴和玻璃鋼里的金鱼一样,一开一合,说什么等于都不存在。语言不通,不论费多大的功夫,功课总是垫底的,她急的火烧火燎,她不愿像这里的人一样浑浑噩噩的度日,他们在生存的泥沼里挣扎着,而她,可是要追逐大海啊!

      班上的孩子人种参杂,像纽约社会的小缩影:黑人,拉丁人,白人,亚裔,还有混血。许多孩子的父母也是移民,全是美国社会的低层次收入者。这帮孩子的父母没有时间管教他们,他们的功课潦草应付,至于人格,那是根本不懂什么绅士风度淑女礼仪的。她们本性不坏,只是喜欢成群结队的恶作剧。课下,孩子们一窝蜂围绕上来,捉弄她,推搡着她,集体取笑她磕磕巴巴的英文,她的名字发型衣服 — 哦,衣服!她的身体逐渐抽长,爸爸往年送的漂亮的衣裳一件也穿不下了,可她还死死的抓住不放,像抓曾经仲夏夜的梦,那丝滑的东西一下就从指间溜走。一些调皮捣蛋的男孩,每日轮流将她的书包课本统统从窗户扔到楼下花园的灌木丛里,集体攀在窗口,看她把书一本一本捡起来,第二日再扔下去,周而复始的轮回。她任由他们欺负,低着头,唇抿着一声不吭。她把身子向前佝偻,双臂向上缩起,将自己形成一个小的椭圆形,小一点,再小一点...... 在她的幻想里面,她的四周围有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她在这个罩子里就能隐形,她能观察别人,可是别人看不到她,只要她不愿意,永远都能龟缩在玻璃罩里。她想象中的玻璃罩似乎起了作用,小孩子以夸张的残忍闹腾了三四周,在老师的压制和她的毫无反抗之下,渐渐的平息了。

      她想,即使排斥上学,只要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没人关注她,便是万幸。她自以为缩成了幽灵。

      黄昏,她这幽灵从一个霸道的地方游向一个压抑的地方。橙红的夕阳缓缓沉落在教学楼顶,将运动场四周铁丝网的影子投在她脸上,她在铁丝网的角落停下脚步,百般无聊的踢起石子。运动场上,一帮黑人男孩兴高采烈的打篮球,那球是夕阳的模样,圆圆的,黄澄澄的。她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会,细细的铁丝影一条衔接着一条,把她尖尖的脸切割成一块一块。她依然是个场外的陌生人。

      玩一会,抬脚往前走,就在这时,夕阳照射下的铁丝网里,她发现还有一个孩子模糊的影子。那影子不远不近的跟着她,她试探性的停下来了,那影子也停下来。猛然回头,对方始料未及的僵在原地,满脸的不知所措,脖子缩着,肩膀也耸起来。那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带了一顶大街上随处可见的“NY”鸭舌帽,帽子下是一张橄榄色的脸,棕色的,鹿一样温和的眼睛,乌黑的长睫毛,还有散落在脸颊上一缕棕色的鬈发。他比她矮,身子是一根发育不良的豆芽菜,又瘦又细,身上的T-恤和卡其裤像套在竹竿上,在风中飘啊飘的。

      她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她,两人都没说话,时间好像过了10秒钟,又好像是10分钟,她若无其事的扭头朝前走,铁丝网过去了,路边只是些杂草坪。两个影子,一前一后,保持同样的距离同样的速度朝着同样的方向挺进,他们经过草坪,经过红绿灯,经过几条小街,一同来到查理斯的住宅楼。刘寒默默的走上楼梯,男孩在楼梯口停住了,他冲她喊话,因为这句话简单到只有三个英文单词,她破天荒听懂了。

      他叫她:“Hey,4B。”

      4B,查理斯的公寓号码。

      那之后他们经常结伴上下学。杰德(Jared)住11C,父母是意大利移民,爸爸开披萨店,妈妈是清洁女佣,偶尔也上曼哈顿的高档公寓做钟点工。Jared和姐姐出生在美国,两人的母语是英文,略通意大利家常用语,但不会书写,复杂了的单词也听不懂。他比她小一岁,却比她高一个年级 — 耽搁了大半年,她又在学校的授意下不得不留级。

      他俩向邻居借来过大的成人单车,在小区里尖叫,飞快的踩轮子,也流连于街头的小吃车,手里拿着便宜的pretzel和corn dog。夏日的运动场,两人头对头仰面躺在塑料假草坪上,指着 — 有的云是飞龙带角的形状,有的云则是食人巫婆的大鼻子。他把她领进家,和他一块吃父亲的披萨。他的爸爸一张圆润通红的脸,吞着大舌头说英文,肚皮里声音洪亮,时常大笑的连屋顶震撼了,还有成堆的电影碟,在客厅给两个孩子连着播放《美丽人生》《罗马假日》《教父》,但客厅里播放的最多的还是棒球比赛 —杰德是资深的Yankee球迷,经常和他的足球迷老爸抢电视。他母亲高高胖胖的,一把拥住刘寒,会把她的头整个包裹在自己胸脯之上,她听见心脏缓缓跳动的脉率,温柔坚定打着拍子。姐姐克里斯和弟弟一样瘦弱娇小,她上高中了,在家的时间不多。在家里,她经常昂头无不骄傲的说:“我将来要去百老汇表演。”她踮着脚尖旋转,轻轻的从这边跳到那边,悲情演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圣诞节,杰德家的四角悬挂起小小的灯泡,连成四条闪亮的金线。她离开自己灰扑扑的领域,他们全家迎她入门,当成多年前遗失的女儿。他们也穷,在那圣诞节晚餐上,Joe高举杯子,大声告知家人:“只有快乐,才不会被贫穷折磨 。只有不服输,才会怀抱希望呐!人生就是场游戏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 满满一桌的饭菜,烤鸡,mac & cheese,意大利面,烤土豆,沙拉,焦糖布丁,苹果派....... 一个接一个的塞在她面前,她肚皮涨的直打嗝。靠窗的角落还有一颗金光闪烁的小型圣诞树,圣诞树下是摞成堆、包装的花花绿绿的礼物包。同样红的红绿的绿,但这却是圣诞节喜庆的色彩。她也收到礼物,拆开来看,一个有着通红鼻子的Rudolph deer正在咖啡杯上挤眉弄眼。

      圣诞节后一个冬天的周末,Jared和刘寒溜上曼哈顿的地铁,老旧的地铁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停在42街Times Squre。他们奔到时代广场之上,迫不及待的跑,跳,蹦,肆意挥发那个年龄所拥有的一切澎湃朝气。小小的广场,四周环绕着巨大的五光十色的屏幕,那上面,有熟悉的新华社报道,可口可乐,还有耐克,三星广告..... 到处都挤满了人。他们和从芝麻街来的eskimos撞到一起,毛茸茸的eskimos拉着他们照相,刚刚逃开,又迎面撞上有些发福的蜘蛛人和摇着手的米老鼠。

      穿过大大小小的百老汇招牌,在洛克菲勒广场前,树立着两层楼高的圣诞树。这么漂亮的树呀!上面满挂着杰德家那种小灯泡,数量更多,颜色更亮....... 还有那树顶,安放着一颗闪亮的金星,那是颗她梦寐以求的星星,只是她现在太矮,伸手还够不到。他们伫立在洛克菲勒广场的溜冰场外,人们穿戴齐整,步调缓慢的溜冰,其中穿梭着某些如鱼得水的花样溜冰者,也不乏漂亮的装扮成洋娃娃一样的女孩。朝更远的地方走去,便是第五大道,这时四点左右,天色已然慢慢暗下来了,Jared拉住她的手,边跑边回头,笑嘻嘻的喊着:“快来,我带你看个有意思的地方。”

      他把她领到梅西百货的橱柜展,她瞪直了眼,贪婪的注视玻璃窗内精美漂亮的小东西。那里有栩栩如真的小建筑物,木椅上,安坐着一位女郎,她穿了衣襟滚着白绒毛,长直膝盖的皮大衣,头戴纯白色垂着纱网的帽子,帽檐下是一张妆容精致的脸。贵妇一手牵着贵宾犬,一手随意领起带有金链的白皮包,脚上还踩一双大红色的尖头高跟鞋。换个窗,又是一段崭新的人生 — 优雅的模特凹出撩人姿态,正待赴宴,身上一袭雍容的黑色晚礼服,裙摆层层叠叠,是夜的波浪。简直太美了。还有还有,那一头,两位更为年轻的女子头戴贝雷帽,身穿风衣和超短皮裙,正在窃窃私语,她们的唇是鲜艳娇嫩的粉红露珠...... 她当然不知道那是各大品牌的广告,Christian Louboutin和Jimmy Choo鞋子,香奈儿皮包,Dior晚礼服,Bvlgari珠宝,还多别的不计其数的奢侈品牌。她只是迈不开步子,魂早已飞入橱窗内小人的身上了。恍惚间她回到许久之前的老日子,爸爸的服装厂安然无恙的运转,她和母亲漂亮风光的出街,她曾经也是个被父母装扮的如同洋娃娃的女孩。

      带着一丝怅然若失,她和他紧挨着彼此,坐在Columbus circle的长木椅上,两个小人目不转睛的看这城市。天黑了,它在万家奢侈品店和无数豪华酒店的照映下,更显金光闪闪与神秘 — 这金钱勾魂夺魄的魅力。她好奇的想,在高档公寓与酒店的门后,人们过着什么样纸醉金迷的日子?

      “告诉你个秘密。我,长大想当个棒球手!Yankee球队的棒球手。”Jared的声音像从教堂飘来的悠扬钟声,“你呢?作为交换,你也得告诉我了。”

      她几乎不假思索的说:“我喜欢触摸漂亮的布料和皮草。”

      “那就是想当个服装设计师咯?”

      其实她没有想那么深远,听了Jared的结论,她竟恍然大悟:“是啊,那便是我想做的。”

      杰德歪着头看她,竟意味深长的低语:“I hope you know, you are my best friend now. ”

      她的脚在长木椅下荡来荡去,淡淡的怅然若失感瞬间被杰德的话语冲刷而去了,她听见自己心脏的脉率,一种缓慢的,极为安稳的节拍。她感到一种全新的能量,让她灵魂中的火焰稍稍的萎缩一些,温暖一点。那火在她自己的家里,每日张牙舞抓,刮擦刮擦的增长着,烧的她五脏六腑全成为热碳,张口,只是一团有气无力的焦黑之气。

      她用亮晶晶的黑眼睛望住他,她的嘴张开了,她想说在她心底,杰德不止是挚友,他同是她的兄弟,家人,上帝派来的守护天使。

      可是,她和当年在父亲的服装厂里一样,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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