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暴君解龙袍》杜锦灯

3、恨他

　　顾岑这个房间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地方。
　　不藏风，不聚气，门口的洼地水往四方流，又是个背阴朝北，终日不见太阳的位置，最能招阴惹祸。
　　还是个尾房，背靠着大片的竹林，那竹林地里中的还是阴气最盛的湘妃竹，这种地方就是不招鬼，也容易见鬼！
　　引路的内侍将他送到门口，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顾岑不情不愿的在门口转悠了两圈，才推门进去。不出他所料，这房间里面一股子霉味，被褥都是潮的，床帏和案桌的木头都发潮长霉了。
　　在这种地方住久，那是会得风湿老寒腿的。
　　顾岑上辈子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穿金戴银的丞相身份，在做丞相之前，也曾有段落魄的日子。
　　那会儿，一个窝窝头都要拆成四顿，分两天吃。
　　后来，连窝窝头都吃不起的时候，饿了就喝凉水充饥，别人说喝凉水塞牙，是句玩笑话，但在顾岑这里，喝凉水是真的塞牙。
　　所以，上辈子顾岑发达之后，平生第一大爱好就是金子，没有人知道，他连睡觉的枕头下面都压着两块金子。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这世上什么东西都给不了他安全感，除了金子。
　　但那种金银窝里面，两三日就会将人的意志消磨掉，更何况顾岑做了两年的丞相，那奢靡浮华的生活滋润得人都骄淫了。
　　那吃窝窝头，喝凉水的日子都恍惚成了上辈子的事儿。他到死，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再沦落到这种地方，堪比坐牢。
　　顾岑自嘲的笑了两声，心中只想做人啊，果然不能把话说的太满。下阎罗殿见秦广王之前，谁都说不准这人生突然就发生了些什么操蛋的事情。
　　忽然，门被推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端着一盆炭火进门。
　　这是原主身边的小厮，叫做小醉。是整个花家最忠于原主，也是对原主最好的人。
　　“真没想到这皇宫表面看起来富丽堂皇，这房间也太差劲了，竟都比不上咱府中的马棚。”
　　小醉从进门，碎碎叨叨就停不下来，将火盆摆到了床榻边上，取了床榻上潮湿的被褥支在手上烘干。
　　“公子，你今日见了那皇帝老儿，是不是和说书人说得一样，是个天潢贵胄满脸威严的老头？”
　　顾岑忍不住笑，慕尘啊……或许等老了以后，会是小醉说的这样，但现在嘛——
　　顾岑想起今日在大殿上见到慕尘的样子，那双凤眼，眼底透出的凌厉，那张俊美狷狂的脸上的淡漠和冷傲。
　　与五年前都相差甚远。
　　五年前，他初为帝王的时候，身上还没有那么浓重的遥不可及的孤傲，他们厮混在一起，他身上那一份少年气和一份江湖义气，让人觉得他是能与他们一道混在酒肆茶馆中，喝酒看戏，侃天说地的贵家公子。
　　可如今，他越来越像一名出色的帝王了，只是和当年那位潇洒恣意的景从公子越来越远了。
　　顾岑从回忆中抽出身来，轻轻啜饮了一口小醉替他凉好的清茶：“不是。”
　　原主是个痴儿，一日到晚说不了三句话。
　　顾岑这回答倒是很符合原主的性格，小醉也没有起疑。
　　这小厮勤勤恳恳帮顾岑把被褥和明日要穿的衣服烘干之后，又去烧水来给顾岑洗澡。
　　伺候着顾岑洗完澡之后，小醉拿出一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盒嫩滑细腻的白粉，他呈到顾岑面前：
　　“公子，请用。”
　　顾岑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
　　“敷粉啊。”小醉眨了眨眼睛，“我都替您打听过了，这宫中深得陛下盛宠的公子，都是肤白貌美，身上也是细腻光滑。”
　　“咱们这【扬州靥】可是最能美白嫩肤的粉，长安城都炒到了三两银子一盒，还有价无市。幸亏咱从家中出发的时候，从家里面带了几盒。”
　　“不然，若是别的公子都在用，只有您不用，回头别的公子都得了皇帝的宠爱，公子您就想一辈子孤独的老死宫中啊？”
　　顾岑：……谢邀，不抹！
　　他推开小醉手中的盒子：“不擦，你收起来吧。”
　　这是他的底线，若真抹了脂粉，岂不是和那些以色侍人的红馆小倌一样了吗。
　　他堂堂天赤前叛国乱政的丞相，有名的一代奸臣，岂能和卖、屁、股的小倌相提并论！
　　小醉还在挣扎：“我看见徐公子还有舒公子，他们都在用。公子，这【扬州靥】可是千金难求的名贵之物……”
　　“你这有几盒？”
　　小醉：“我只带了五盒出来。”
　　顾岑：“那就以千金的价格把这五盒卖给他们。”
　　小醉：……
　　小醉终是没有犟过顾岑，那脂粉一点没抹，顾岑就上床了。
　　只是他刚睡下没多一会儿，就听到外面一阵响动。
　　顾岑没睡着，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竟是行痴回来了。
　　不过才一个时辰，就给送回来了？慕尘该不会是不行了吧！
　　顾岑揣测，五年前，那厮确实凶猛，顾岑的腰和膝盖深有体会。
　　但现在嘛……这秋枫院的四十九位公子，东宫三十六位娘娘，肾气耗空了也未可知。
　　短短一个时辰也很厉害了。
　　顾岑可惜，这话不能亲口对慕尘说。
　　行痴房间。
　　敬事房的记档太监见两人回来，正欲提笔往档案上做记录，就被送行痴回来的引路太监，一抬拂尘拦住。
　　“不用记了，又没有伺候上。”
　　记档太监惊讶了一声，看了看行痴，又叹气看向档案簿，“君上都一年没有临幸过一位公子宫嫔了，老奴都怕君上憋坏了。”
　　引路太监也是愁容满面，“若不是担心君上的身体，贵公公也不至于满世界的寻出与那人容貌相似的人回来，可……”
　　记档太监又道：“不是说这次带回来的有个叫……花满蹊的，长得和那人很像吗？”
　　“他啊……”引路太监又叹了口气，“长得确实像，可惜是个痴儿。君上今日见了就给遣出栎阳宫了，想来是不满意的。”
　　两人一人一声叹气退了出去，留行痴在房中打坐休息。
　　*
　　慕尘也并非完全对行痴没有兴趣，他将他留在栎阳宫中，便是因为这和尚的周身气质，实在像极了顾岑。
　　和尚背对他跪着，双手合十，虔诚诵经。
　　这和尚分明生了一张和顾岑完全不一样的脸蛋，偏着气质与那人十二分的像！
　　尤其背影，消瘦孤傲。
　　不管在哪，只要是他一个人伫立在那儿，就有一种独世而立的感觉。
　　那年，他攻破夕照，让人把顾岑装在囚车中运回长安。
　　长路漫漫三千里，他身上锁链限制着，只能跪在囚车中。
　　铺天盖地的大雪吹得他眉眼覆了白霜，青丝濯染成白发。
　　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囚衣，左肩的剑伤不得军医治疗，反反复复不见好，那伤口后来化了脓，脓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绕是这般，顾岑跪在囚车里脊背直挺，不曾弯曲半分。
　　有的人的傲骨，就如同他的命一般，可断而不可折。
　　慕尘也气，心里面憋得慌。怒极了，便下了命令，让人不准管他。
　　那时候，他以为顾岑会先撑不住，对他说上一句认错的话。
　　只要顾岑张张口，他便派军医去给他诊治。
　　可整整三千里的囚车，顾岑一声不吭。
　　等到了长安，顾岑双眼已经被大雪灼伤，左肩的伤口因为迟迟没有得到处理，流血化脓。
　　整个人开始发热，烧得浑身滚烫，差点没挺过来。
　　到这时候，顾岑仍一句认错都没有。
　　慕尘差点要气炸了。
　　他其实只要他的一个态度。服个软，对他来说，就这么难吗？
　　况且本来也是顾岑的错，若非他临阵叛变，这场战慕尘又怎会打的如此艰难。
　　太医替顾岑挖肉疗伤，治好之后。
　　慕尘没忍住，跑去落景别院看他。
　　那人却冷冰冰的回了一句，让他赐死自己。
　　慕尘气得罚他在漫天雪地里跪了三天。
　　顾岑就那样一声不吭，默默受了惩罚。
　　慕尘才知道顾岑的傲骨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坚硬。
　　倔起来的时候，跟没开嘴的葫芦似得，谁都休想让他臣服半分。
　　那几日，慕尘不止一次偷偷跑去落景别院，可每次到了门口，看着院子里面萧索跪着的那道清瘦的身影，风雪覆满他单薄的身子。
　　倔强的挺直脊背，风霜冻得他眉目覆白，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可就是不愿意求饶！
　　慕尘气得发抖，却又难受得心口阵阵抽痛。
　　他身为九五之尊，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两人互相都赌着一口气，一直到顾岑离世那夜，也没有把话说开。
　　直到顾岑死时，两人心中都还带着对对方的怨懣。
　　慕尘不由看着行痴的背影出了神，手中的佛珠不知为何突然断了线。
　　白玉做的珠子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慕尘才骤然回过神来，王贵连忙跪趴着去捡珠子。
　　慕尘却望着手中的断线默了很久。这断线，是不是就如同他和顾岑之间的情分，缘灭线断。
　　慕尘忽然没了继续的情致。心思倦懒下来。
　　“带下去吧。”慕尘摆摆手，冷声吩咐。

　　王贵捧着一捧的白玉珠子，嘴巴张大的都能塞下一个鸡蛋了。这行痴身上的气质与顾岑已经九分想象了。
　　慕尘也说了要留他下来，怎么忽然就改了主意要他走。

　　慕尘回头，淡淡扫了行痴一眼。
　　这和尚清俊，就是半分都不像顾岑。单是顾岑那双流光溢彩、勾魂摄魄的桃花眸，就与这和尚的寡淡的容颜差了十万八千里。
　　沉默了不知多久，慕尘缓缓开口：“去长乐宫。”

　　王贵微微抬眸看了慕尘一眼，本欲再劝说的话到嘴边全咽了回去。
　　这些年，漫漫长夜里，皇帝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去长乐宫，陪着那人的尸首。
　　那人的尸体被封在金棺中，金棺里面又是一座用雪山上千年不化的寒冰做成的冰棺。
　　他的尸体不腐不化，被安置在长乐宫，放了整整五年。
　　王贵都不记得，这五年陪着慕尘去了多少次长乐宫。
　　以至于，慕尘去长乐宫过夜的次数，都超过了这几年踏足后宫的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