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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守护时间之神 ...

  •   尼可穿着一件咖色的毛呢大衣,内里搭了一件灰色毛衣,头戴一顶鸭舌的细格子软帽,极慢地在街上悠闲地走,好像忘了自己有约似的。也许是街景让他忽然之间把他那位朋友抛到脑后了。又也许是他忽然发怯起来,和朋友约定一起出游,之前从未有过。他是个完全的陌生人,又是个让人想敬而远之的天才,自己的愚蠢可能会惹他耻笑。他尽力追着太阳可以照得到的地方,可还是不得不立起大衣的领子,扣上大衣的纽扣,他有些懊悔没有围围巾出门。今天是西斯芬难得的有太阳的日子,天空还是和往常一样,像一团团被路边积水染污的棉花。尼可顽皮地用手里的黄伞去戳路边还未完全干透的积水。他有点希望可以来一场大雪,在这之前,地面干得透透的,每一片雪花落下来都不会融化。
      他走了很久,投入地边走边发呆,也许连他自己下一刻都没办法回忆起自己上一刻脑袋里闪过的念头。休息日的商店街人来人往,工作了一周的各行各业人士,药剂师、教师、公职人员、会计师,各种各样穿着体面的绅士在商店街的各处消遣玩乐,仿佛要将一周的疲惫全部释放出来。尼可忍不住想,那位每天在店铺前来回忙活的店员小姐也会有自己的生活么,从学校来回的路上,每一天都可以看到她,有时候把重重的酒箱子往铺子里面搬,有的时候擦着桌子或者空酒瓶子,有时候赔笑着忍受客人的调笑。她也会享受周末么,她的周末仿佛会比平常更忙碌一些,等她变成了老姑娘又会怎样。那些劳作的人,在田地里市集里挥洒汗水,日复一日,日复一日,仿佛永无休整的一天。那所郊外的面粉厂,每天下午五点,那些穿着同样制服和制帽的工人们从黑色的栅栏门涌出来,像一群小羊羔一样。晚班的工人又涌进去,半夜厂里的窗子还亮着,那是什么样的人生啊,那样的一生是悲惨的,是么?
      是因为没有生在一个好家庭,我是幸运的,虽算不上富有,但是他们都爱我,我可以去学校念书,不必有其他顾虑。是因为某一刻没有绷紧那一条弦,然后忽然之间,一切都崩塌了,像是列车脱轨了,从原来那种“普通人”的人生彻底脱轨。做个体面的普通人不容易。像韦德那样出身贵族家庭天才少年会有这样的烦恼么,也许他可以肆意地挥霍着他的天才,挥霍着他拥有的一切,不必努力去成为一个普通人。他自己有意识到这一点么,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吧。他很爱药剂学,那是他的幸运。他不必像一般食利者那样无所事事地度过虚无的一生,他的所有潜能都将发光发热。
      尼可走得浑身是汗,他感觉自己的手在不停发着热,他把上衣的扣子全解开了。
      剧院门口,许多穿着体面的绅士们进进出出。一位流浪的艺人在门口的广场上拨奏着卡罗琴,虽然琴颈松动着摇摇晃晃,但她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用摇晃琴颈的方式改变音调。许多人忍不住停下来观看流浪艺人的奇特表演。没有人平放着弹卡罗琴,以前从没有,往往都是用膝盖抵着抱在胸前,或者用专门的背带系住站着弹奏。尼可怀疑她根本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卡罗琴,她弹的曲子尼可从未听过,像是即兴的自我创作。弹到激烈处,那女人竟忘情地唱了起来。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旅人,在黑夜之中,道路只能自己找寻,只能自己找寻……”
      尼可低头看了一眼腕表,离开家已经一个钟头了,钟塔就在广场的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起,太阳完全隐没到了云层里面,细小的雪花落在流浪艺人凌乱的头发上,落在行人各种样式的呢帽上。她的小腿露在那件又脏又旧的红裙子外面,尼可觉得她一定很冷。曲子滑向了终止式,艺人站起身收拢身下的旧毯子,无数个古德叮当作响。雪花飘进了音孔里,流浪艺人也毫不在意。她的“伙伴”和她一样习惯了雨雪天气。广场对面,莉兹小酒馆的老板从门里探出身体,请这位艺人来店里给他的客人们奏上一曲。流浪艺人抱着毯子,闪进了那家小酒馆里,墙上的壁炉在幽幽地闪着火光,一杯暖酒下肚,会是多么暖和啊。
      尼可匆匆往钟塔的方向走去。沿街买热咖啡的小贩还立在风里。尼可撑起了手里的雨伞,毛呢外套上落的雪在逐渐融化,留下一道道水印。
      “尼可!尼可!”
      尼可看到对面那座钟塔建筑下,韦德在朝他挥着手。他想大声地回应,却被突如其来的羞耻感堵住了嘴。他是韦德·霍尔。他为什么那么热情、那么快乐地叫着我的名字,为什么呢。尼可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窘迫地笑了笑。他是什么时候到的,是不是已经等了很久。
      尼可快步走到韦德的近前。
      “你好啊,抱歉,一定等了很久吧……”尼可感觉他怎么也叫不出那个名字,只需要将两瓣嘴唇收紧又放松,只需要将舌尖轻碰上颚,韦德,简单的两个音节。
      “韦……德,你冷吗,今天的天气真冷啊。”
      尼可忽然发觉韦德没有带伞,也许是在海滨住惯了,还没有熟悉西斯芬的天气。他的那顶呢帽,缝隙里全都被雪花填满了。尼可觉得很难为情,他仍一个人打着伞。
      “我很少看见这样的雪天,我们那里几乎不会下雪,我觉得很有趣,有点忘记自己冷不冷了。”
      尼可走近了一点,把伞斜了过去,示意韦德握住伞的把手。韦德也挨了过来,没有把手覆在尼可手的上面,而是抓住了前一点的杆子。
      尼可的手心是滚烫的,他足足走了一小时的路,停下来了以后,身体反弹似的更加卖力地发热了起来。
      好凉,韦德的小指好凉。韦德握住伞的一瞬间,尼可感觉自己的脸颊一瞬间就降温了,他将另一只手从大衣的口袋里拿了出来,用发烫手心覆住了韦德的指尖。好凉,好像握住了冰块。
      “天气好冷啊。”
      “尼可,你的手心为什么那么烫,简直就像个小太阳,我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可还是那么凉。”
      尼可盯着对面那些来往的行人,卖手工艺品的小贩还在摆弄着那几块花色的羊毛毯子。“先生看一看,百分百的纯羊毛,手工织的”
      “这座钟塔很有名,是一座纯机械的钟塔,在意念力还没有被开发的时代就已经存在了。我曾经对机械很着迷,只要转动发条,紧密的机械就可以运转起来。我曾经看见过一个会弹布特拉琴的机械娃娃,可以弹一首很长的曲子。感觉好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意念力被发现了以后,这些旧的手工艺技能就逐渐衰退了。”
      “从我记事起,我就看到它一直在这儿,我习惯它一直在这儿。在学校的时候,从书本里抬起头,望远处,望窗外,我总是看到它一直在那儿。原来它这样有名,我以为是当地人自己夸的海口,全大陆最精巧的机械钟塔。”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钟塔奏了一段肃穆的旋律。时间已是下午两点整。尼可和韦德跨入了两人高的巨大拱门。右手边的旋转楼梯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向高处延伸,四面的墙上绘着壁画,不知典故的人很难参透其中含义。似乎是守护时间之神的故事,不属于当地占主流的塞勒斯教的神祗。尼可对此知之甚少。前面的大厅很空旷,节日的晚上,这里常常作为举行交际舞会的场所。
      “守护时间之神索勒里西斯,听说信仰他的人期望有朝一日拥有永恒的时间。”尼可硬着头皮说了几句。“那个大概就是索勒里西斯的塑像。
      “永恒的时间,有时候不如说是想留住此刻,你有听过索勒里西斯的门徒摩尔维尔的故事吗,索勒里西斯许诺赐给他永恒的时间,可却无法让他青春永驻,他的躯壳不断衰朽下去,直至无法动弹。他只好又恳求索勒里西斯收回许诺。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时间之神可以留住那些快乐的时光,让时间停留在那些痛苦还未发生的前一刻,只要还没发生,希望就仍然存在,比如现在,平静的,无忧无虑的现在。”尼可忽然想到了这个故事,说着说着,又想到了十多天后的放榜日。
      “我好像可以看到三百年来那些在厅里跳过舞的男男女女,时间之神把他们的快乐和青春保存在了钟塔里,我可以听到他们轻巧的鞋子踏着拼花的地砖,踢踢塔,踢踢塔,那些彩色玻璃窗,那些壁画,时间之神索勒里西斯,倘若他真的存在,他们全都记得。他们记得每一天,也记得现在。”
      “神明可以拥有无限的时间,可以青春永驻,而门徒的生命是那样短暂,或许都比不上那几扇彩色玻璃,可以陪伴他的时间那样长久。”
      “万物总归是有限的,这样大的一座钟塔,或许也会有一天要轰然倒塌,但他的生命并非倒塌了就完全消失了,门徒的生命也是。那些古老的文字记录,每一个记录在册的故事都是他们生命的延续。虽然我们生命短暂,但是我们有许多方式留住永恒的时间。”
      “是啊,那些魔药史的贡献者,他们被那么多人记住,他们的时间已经永恒了。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也许只会被世界遗忘,在某一天,孤孤单单的彻底消失。无数人就这样了无痕迹地消失了,不会激起一丝水花。”
      “我相信时间之神若是存在,他会记得每一位,曾在这片大地上日夜奔劳流汗过的每一个生命。只要你真真正正地在这片土地上活过。”尼可感觉韦德浑身散着一种热气,刚才的寒气已经无处可寻。太阳光从彩色玻璃里映照出来,外面的雪大约已经停了。
      韦德踩着阶梯走在前面,尼可紧跟在后面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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