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德魔法学园》特里波列夫

8、从钟塔往远处望

　　也许是由于缺乏运动，尼可感觉自己的腿越来越软，越来越酸，可是旋转台阶还看不到尽头。韦德还在前面走着。尼可感到有点缺氧，控制不住地想坐到阶梯上，可台阶又湿又脏，他只好靠着阶梯扶手站着。身后的游客一个个从他身边经过，他看不到韦德的背影在哪里。
　　尼可往下望了一眼，一圈圈旋转楼梯使他头晕目眩，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得很高，如果掉下去，一定会结结实实地疼一下，全身骨头都会散了架。尼可越想抓住扶手，就越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刺着他的手指。尼可看向远处平台的长椅，已经有三个游客在上面坐着了。韦德竟然就这样自顾自在前面走着么，他是不是已经忘了我的存在。
　　尼可盯着脚下的台阶，继续朝前走着。刚走上平台，他就发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韦德靠在楼梯口的墙上，在一扇缀着细铁丝网的玫瑰花窗边上等待着他。尼可觉得有些难为情，他走到窗前，扒着铁丝网往外看，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时间。离下一次敲钟只剩下十五分钟了。
　　“还有十五分钟就敲钟了，在敲钟前去到最上面，在那里听过钟声才不算白来一次，韦德，我们接着走吧。”尼可很想休息一会儿，却比韦德先一步跨上了台阶。
　　“我们并排着走吧，我走在前面的时候，总是不知道你在不在我的后面，我有注意听你的脚步声，可是总是听不真切。我怕我把别人听成是你，然后一转头发现，你没有在身后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旋转楼梯有点容易遮挡视线。你想停下，为什么没有叫住我呢？你觉得我是个那么难相处的人吗？”
　　尼可有点不知所措，他觉得叫韦德为他停下，有一点让他难堪，他不知道如何解释清楚，总之就是没法开口。
　　“你觉得我不会愿意为了你停一停么？其实这不算什么，尼可，如果我要求你停一停，我相信你会为我停下来。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尼可，可以尽情地要求我，只要我可以办到。”
　　韦德走到了尼可的右手边，靠扶手的那一侧。两人隔得很开。一个游客正对面走下来，尼可只好往左手边躲，两人的距离更远了。尼可感觉这样可能会撞到从上面下来的游客，往右手边靠了一大步，两人差一点碰到一起，他又感觉自己和韦德挨得太近了。
　　“得抓紧时间了，应该可以赶得及，因为我耽误了，真是……我明白……我们是朋友，我相信你会愿意为了我停下，我相信。你今天一定等了我很久，在钟塔前。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奇怪。我也许总是会让别人等待，因为一些可笑的理由，也许别人不等我，我反而好受一些。”尼可说完就后悔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
　　“我也许是为了我自己停一停，为了我自己……”
　　“不是那样，韦德，我想说的是……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机械时钟的齿轮声越来越近。
　　尼可好想停一停啊，快要到钟塔的机械装置层了。
　　“在这么近的地方听钟声会有多响呢？钟声可以传到那么远。”
　　“要提前捂住耳朵才可以，不然耳朵肯定要震坏。前面那一层就可以看见机械构造了。”
　　韦德和尼可同时踏上了可以看见机械装置的平台。一个巨大的摆锤悬在半空中左右摇摆，传动着一个类似风车的装置，无数个大小不一的齿轮以不同的速度旋转着。韦德很认真地看着，尼可有点担心他会忽然脚下踩空，从装置的缝隙里掉进去。他刚想开口介绍钟塔的运转原理，又止住了口，也许韦德一看就可以看明白吧。
　　尼可低头看表，指针已经指向整点。
　　“韦德，快堵住耳朵！”
　　当当当——当当当——
　　尼可感觉整座钟塔都在震动，细小的波纹从他的脚掌一直传递到指间。他看见韦德张嘴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原本成一条旋律的钟声好像也完全失真了，尼可感觉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人仿佛也要被震得倒下去。
　　钟声止住了，但两人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还是在广场听钟声好听些。”
　　“我也这么觉得。”
　　再上一层便是钟塔的最高层。五个能发出不同音高的黑色铜钟和下一层的机械装置连接在一起，像施了魔法一样，每小时准时敲响。
　　尼可和韦德来到了钟塔的最高层。铜钟位于平台的最中心位置，中间的大钟最大，四个小钟分别悬在东南西北四角。楼梯的正前方延伸出去一个露天的观景台。尼可看到观景台的门洞对面白茫茫的一片，只嵌着几个游客模糊的影子。片刻过后，他的眼睛才慢慢适应，逐渐有了色彩。这里是是整个西斯芬城最高的观景台了。
　　尼可和韦德一起穿过了门洞，周围的空气清新了起来，那种古老建筑特有的腐败陈旧的味道被周遭的流动的空气一点点带走。门洞和露台的扶手都是白石砌成的，门洞顶部雕刻着姿态各异、蜷曲翻转的良苕纹样。两架自助望远镜立在平台两侧。
　　“这个望远镜完全不能用啊，活动环完全生锈了，转动不了，镜片内部也都是粉尘，还有虫子的尸体！”韦德从上衣口袋拿出手帕。也许是刚刚飘过雪，到处都是湿哒哒的。
　　“钟塔几乎没有人维护管理，除了节日舞会的时候，大家会自发地来清理厅堂，那些无处可归的流浪汉、外乡人、街头艺人夜里就会躺在厅堂冰凉的拼花地板上。有人会主动拾来柴火，烧着墙里的壁炉，夜里就不会那么冷。夜里的时候，大厅里常常传出歌声，大概是流浪艺人们在自娱自乐。大多数时间，西斯芬城的人都会忘了有这么一口钟的存在，尽管它每小时会敲响一次。听说，政府预备把这座钟塔封起来，以后可能就没办法随意参观了。”
　　“那敲钟人也是自发来敲钟的么？”
　　“每天都会有两个工人给这口巨大的钟上发条以及校准时间。大约是政府雇佣的工人……我也不太清楚。要给这么大的钟上发条应该很吃力吧，而且应该很危险。感觉不如对着手表的时钟，按点人工敲来得轻松。”
　　“机械钟大概总有他存在的意义，或许不只是每天准时记录时间那么简单。真可惜啊，钟塔需要经常修理维护才可以保持年轻。”
　　韦德和尼可并排靠在观景台的栏杆上。西斯芬的母亲和自远处蜿蜒而来，安静地在他们脚下流淌。长条形的货船像一个个小方盒，有人在里面进进出出，装卸着货物。远处的建筑和群山一起模糊成了一条青黑色的波浪线，再往上就是一片灰白色。
　　“果然看不到海啊，哈哈哈。”韦德望了一眼尼可，不知怎么地笑了起来，“山的对面的对面，那里才会有海，真像一堵不透风的墙。”
　　“我从没有见过海，从没有离开过陆地。”
　　“只要一直走，不管是往哪一边，总会看见海。这个世界的四面都是海，大陆好像载着人类的一叶方舟。”
　　“海水很蓝对么。”
　　“近处的水是又黄又浑的，只有离岸很远的地方，或者站在最高处，海水才会显出它的颜色。你想看看那是什么颜色吗，不是画报上那种夸张的氧蓝色。”
　　“我很想看看，那是什么样一种颜色。”
　　韦德望着尼可又笑了起来，没再接话。
　　“你会害怕海么，尼可……海水不会像大地母亲那样托举住你，尽管土地是坚硬的，但脚踩在土地上的人就好像在摇篮里的孩子，你不会感到不安和害怕。如果一不小心掉进海里，人越挣扎，就越会慢慢沉下去。”
　　“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海。看那边，虽然有点模糊不清，那座淡黄色的小房子就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模糊的小点了，连我自己也不敢确定。那里有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外祖母，一个可爱的院子。无数个这样的小房子，里面住着各种人，和我们一样的。”
　　韦德朝那边望去，他完全没有分辨出是哪个地方，也没有看到淡黄色的点。
　　“剧院的节目单。”
　　“下一周会有许多剧目，《小流浪汉》、《大建筑家》、《海尔莫的故事》，还有一些室内乐演奏会。你有想看的剧目么？”
　　“《小流浪汉》是一部诙谐的戏剧，演出的剧团也是名团，可以用来好好释放下压力。其余两部调子有点过于灰暗了。”
　　“看一点悲剧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可以让自己的情绪被这种外界的情绪快速填满。《大建筑师》这部剧又些难懂，可每次看都会激起一种奇怪的激情。大师行至暮年，他的创作灵感大不如前了，他的徒弟设计出的富有青春生命力的建筑是他此刻所不能企及的。他开始嫉妒青春，又渴望青春。然后，一个少女作为他的崇拜者闯入了他的世界。我不相信真正的天才在晚年会过得那么悲惨。神选中的宠儿应该致死都是宠儿才对。”
　　“我从小就被身边的人称作天才，其实我也只是血肉筑成的普通人罢了。我也会望见自己能力的边界，有许多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实现的事。比如留住青春，留住时间。有许多人和事会离开你，你无能为力。我很佩服这位老建筑师，那么垂垂老矣还敢于去争取青春，在面对爱情时依旧可以重新拾起曾经的激情。他的徒弟也被他的激情比下去了，最终是他赢得了那位少女的芳心。他心里以为自己是年轻的，在他投入地做着设计的时候。你记得这出戏最后一幕么？我弄错了，这应该是一部喜剧。”
　　“最后一幕，他为了给那座为少女建造的高塔封顶，从上面摔下来，摔断脖子死了。”
　　“再之后呢？”
　　“我看的版本，根据西斯科夫写的剧本，没有之后了。”
　　“我看过另一个版本，那老头掉下去以后确实是死了，但神也被他感动了，日之女神阿尔桑德拉将青春重又赐予了他。是奥古斯特改编的版本。”
　　“真的会有这样的奇迹么。一个人在看到自己的边界的时候，应该做出妥协，那样才是理智的。到底是神的宠儿啊，至死都是呢。《海尔莫的故事》更现实一些，有激情却没有奇迹。一个天赋平平的少年，受了激情的蛊惑，想走不属于他的道路。”
　　“只有尝试才可以看到自己的边界，我不明白为什么海尔莫最后会那么悲观。他的付出并不算白费。如果人没有边界的话，那他就不是人，而是神了。如果真的热爱，那一定会是有天赋的才对。记得小时候家教老师教我学音乐，我的手指太不灵活了，耳朵也不好使。我只会些可以撑门面的曲子。我没有天赋，所以学音乐的时候痛苦，自然也就不喜欢。”
　　“其实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人而已。”尼可觉得韦德有一些傲慢，说不出的天才的傲慢。他觉得不和他讨论这些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