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盘山寄语》枕薪

4、苏火

　　苏火目送松珠带着方礼进了山，两道身影消失在密林里，又过了许久，苏火回了屋子。
　　他脸上神色淡淡的，锋利的眉眼垂着，多了丝人情味，他拢了拢身上的皮衣，进了西边的杂物间，从角落里翻出一个铁盒，里面有一张医院开的单子。他闭了闭眼，耳边又响起了那天的对话——
　　“苏火，火子兄弟，我们抓的都是没人性的畜生，你就当没看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完了我回头再给你送点这个……”他说着，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搓了两下，嘿嘿笑了两声。
　　苏火拧着眉头，面色不善，“我不干，你们也别想干。”
　　他一副“我懂”的样子，善解人意的拍了拍苏火的肩膀，被苏火躲掉，连带瞪了一眼，他也不恼，接着说，“是你那妹妹不让干的吧？哎我姨家妹妹也是，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话音没落，一道破空声，苏火把手里的棍子怼到他面前，擦着他的鼻尖，声音低沉，“少对我妹妹说三道四的。”
　　他眼睛转了转，刚刚他说的那话，苏火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心里有了算计，开口说道，“火子兄弟，听说你妹妹考上了大学，因为家里没钱就没去，这怎么行嘛，咱们这样的粗人不上就不上了，松珠妹妹聪明的很，这要是上了大学，以后工作了，就能把你接到城里去享福了。”
　　“只要你跟着兄弟我干，一个月至少这个数。”
　　他比划了一个数字，苏火心里一惊，面上不显。
　　“到时候，松珠妹妹岂不是想上哪个学校就去哪个了。”
　　苏火磨了磨牙，怒视着钱莽，一字一顿说，“我他妈说了，想干，可以，先杀了我。”
　　钱莽似乎被苏火吓到了，他愣了一下，然后想了想，摸了一下口袋，从兜里掏出一块纸巾，用粗糙的手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包着一撮头发，是连根拔下的那种，发根还夹杂着血。
　　苏火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
　　钱莽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把头发重新包好，说道，“火子兄弟，你回头拿了阿珠的头发去镇子的医院做个亲子鉴定，亲子鉴定知道吧？”
　　苏火愣了一下，“你、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钱莽嘿嘿笑了，“我的意思是，阿珠她妈在我手上。”
　　苏火瞪视着钱莽的双眼，企图从中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他第一次觉得钱莽的双眼黑的可怕。
　　……
　　……
　　苏火摸出烟盒，叼了支烟在嘴上，也不点，只砸吧着味儿。他的睫毛对于男生来说过于的长，这也使得他此刻眼下的阴影格外重，显得整个人被阴郁笼罩，似乎融进了黑暗里，他呼出了一口气，回忆起了他的童年，他的充满血腥和泥泞的童年。
　　因为自己是个男孩，他非常‘光荣’的躲过了被扔到山上的下场，他爸是个赌鬼，掏空了家底，把房子都抵了出去，最后输了个盆干碗净，然后被讨债的错手打死在了山上，这时候，他八岁。
　　他妈妈当然不是什么圣母，拖拖拉拉照顾了他几年，讨债的一直来骚扰他们，他妈受不了了，跟着送信的邮车跑了。这时候，他十二岁。
　　他十二岁的生日是在山上过的，房子被抵押出去贴了条子，他进不去，村里没亲戚要他，哦不对，也有，就是要让自己叫他们爸，苏火不乐意，然后就没人管他了。
　　好消息是他找到了之前守林人荒废的小木屋，简陋肮脏，但能遮风避雨，还有一个好消息——
　　苏火晃了晃手里叫不出名的果子，眼睛亮晶晶的盯着面前脏兮兮的小女孩，她看起来比自己小好多岁，连话都说不利索，扎着羊角辫，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好像在山上摸爬滚打了好一阵。
　　“跟哥哥回家，哥哥给你吃好吃的好不好？”
　　小女孩歪了歪头，刚想把脏兮兮的手放到嘴里，被苏火眼疾手快的抓住了。
　　“咯？”
　　苏火愣了一下，试探性的说道，“叫‘哥哥’……”
　　小女孩又歪了歪头，把脏兮兮的手往苏火脸上一放，一块泥巴混着血就挂在了苏火的脸蛋上，小女孩咧开嘴，露出乳牙笑了起来，“咯咯……”
　　苏火浑不在意的抱起小女孩，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啊啊啊！太好了！我有妹妹啦哈哈哈……”
　　清晨的水汽凝结在松针上化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这是苏火短暂的十二年人生里第一次意识到“亲人”这个字的概念，他幼稚的身躯与灵魂把小小的希望放在小小的松珠身上。
　　……
　　……
　　小石村汇集了大部分人能想象到的恶，重男轻女，把女婴抛弃到青盘山深处，美其名曰：去做山神的孩子。可事实上，这么多年，小石村抛弃的女婴只活下来一个，也就是松珠。
　　这也是钱莽最近才知道的，一开始是村里一个寡妇天天都要上山找她女儿，十多年前，她当时刚生产，丈夫见她生的是个女娃，捏着鼻子养了几年，后来受不了了，直接给扔到山上自生自灭去了，丈夫也没瞒她，丢哪都告诉她了，可是等她去找的时候，一个人影都没有，连个尸体都没有，她哭哭啼啼的要丈夫给个说法，丈夫笑嘻嘻的说，“没尸体那就是被狼叼走了呗，再不济，就是被山神收走当童女去喽。”再过几天，丈夫就被发现淹死在自家水缸里了。
　　寡妇每天像得了癔症一样，每天都去山上找她女儿，找了十多年，直到前阵子，钱莽想给钱川说媳妇，拿了两个村子适龄女孩的照片回来挑，正巧寡妇来他家送农具，看了一眼照片，疯魔了一样拿起一张说，“这是我闺女！这是我闺女啊！我闺女眼睛就长这样！双眼皮小杏眼，像小鹿一样呜呜我的孩子……”
　　钱莽一边过去抢照片一边说，“眼睛长的像的人多了去，柳燕你把照片还给我，这是给川儿说媳妇的！”
　　柳燕不跑了，站在原地指着照片说，“我呸！我闺女长得花容月貌的，凭什么说给你弟弟？你也别不信，当时生她的时候，我家那个死人非要扔了她，我一着急挠了孩子胳膊一下，都出血了，肯定留疤了，我得去找我闺女，太好了，没死没死哈哈哈……”
　　……
　　……
　　炉子里火烧的正旺，钱川有一搭没一搭的往里添柴，钱莽坐在摇椅上抽着旱烟，他一个裤腿挽到大腿，露出一块被纱布包裹的伤口。
　　钱川垂着眸问，“哥，柳燕真是阿珠的亲妈吗？”
　　钱莽吹出个烟圈，笑着说，“肯定是，要不是，苏火早就抄家伙来干架了，这都半个月了还没动静，那是想咋跟松珠说呢哈哈哈……”
　　钱川戳了戳炉子，“那咱们把她关在西屋是不是不好？”
　　钱莽捻灭烟头，“怕什么，她一个寡妇，要是利用好了，以后搞钱就不用看那俩兄妹的脸色了。”
　　钱川嗯了一声，炉子里的火已经够旺了，就起身去了厨房，舀了两勺米饭，又拨了点菜，拿上一双筷子放到了西屋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钱川就又坐回了火炉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