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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畏光 ...

  •   破晓,鸡鸣。

      小院坐落在友道村最里的位置。一整片的松树高耸入云,将这块地半环住,他们的小屋就在这里头结实地站着。

      不远处炊烟袅袅,豆腐块似的小房子挤挤叉叉地挨在一块。再远些,可以依稀看见被云雾遮住脸的曲然山。

      晨起下过雨,还能闻到草味。林外有条小溪,可以听到哗哗流水声。蓟翎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水送到傅鹤跟前,清新入脾的味道瞬间涌入鼻间。

      村头有座庙,特小,据说是祖庙。庙里没供什么,前后门对着,倒像个通道。两人穿过祖庙入眼便是座座破旧的墓碑,年头过于久远,碑上的字已经辨不清楚了,只是这场景,傅鹤熟悉得很。

      那是嵇凌云替莫畏光的亲人们立的碑。

      自打用了蓟翎的仙骨,傅鹤便通晓了他二人之间的前尘往事。

      傅鹤在碑前伫立良久,才撩起衣摆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六婆,莫畏光来看你们了,您别嫌我来得晚,经历了些琐事耽搁了。”

      他仰头看了眼蓟翎,手上立即多了壶清酒,傅鹤灌了三口:“你们瞧瞧我与从前像不像,还认得出不?畏光不知道何时能去陪你们。”

      又灌了几口,他酒量素来不好,这会儿眼前已经出现道道重影。

      三姑与她的心上人婚期不到半月,赶上战乱,她那心上人背着行囊一步三回头,承诺她定会归来娶她。

      老爹三个娃,个个是男儿。大儿被乱箭射死,老二被砍于马下,小子……老爹千藏万留也没能保住,那小子报了名,嚷着上阵杀敌。

      六婆的男人是个军中不小的官,不说战功赫赫,也多少有一些。男人在一场厮杀中断了腿,没一晚就失血去了。家信传到六婆手里时男人已经去了一月有余。

      斑驳的光珠中,傅鹤好像又见着三姑立在村头望,六婆指着屋里头骂骂咧咧,老爹蹲在门口想着他再也不会回来的三个儿子……

      “瞧我,都忘了,这都多久了,你们怕是已经投上好人家了。”

      一小壶酒全都倾倒入口中,傅鹤抹了把下巴:“谢谢你们,莫畏光再也不怕光了。”

      田园解我风尘苦,我自啼血报良生。

      差人到抚贺庄报了平安,这一来两人便在友道村安心地住了下来。

      翌日,艳阳高照。

      傅鹤像团棉花软绵绵地趴在火坑上,蓟翎早醒了,见傅鹤有了动静才凑过去点了点他的鼻尖。傅鹤不满地哼唧两声,一动不动。

      “起来啦,吃点东西。”

      鼻子里哼出个动静,傅鹤懒懒道:“起不来,肚子疼。”

      “你最近怎么总是肚子疼?”蓟翎疑道。

      自出了栾川,傅鹤除了有些虚弱外,往日里身体上的病痛凭空消失似的,就连常伴他的四肢筋骨痛也大好了。昨日初七,戮午竟然没有发作。这让蓟翎大为高兴,只不过蹊跷的是傅鹤偏偏多了个腹痛的毛病,他说出口的疼痛已有好几次了,暗地里独自忍耐的还不知多少回呢。

      “你嫌我了?”傅鹤手搭在腹上打圈,笑着开玩笑。

      “怎会?”蓟翎见他面色发白,瞧着模样确实难受得紧,便把做好的吃食拿进来扶起人,喂两口揉揉肚子,“乖,不疼啦。”

      蓟翎的手常年都是暖暖的,揉这几下激起傅鹤腹中一股暖流。

      连连按住他的手背,傅鹤脸颊有些发红,垂眸接过碗:“我自己吃,手别动,等下被你揉吐了。”

      难得见他害羞,蓟翎欢喜得很,愈发爱不释手,不由得轻轻捏了下,便听傅鹤“嘶”地一声拍了下他的手背。

      蓟翎拿回手,故作遗憾道:“我瞧你就喜欢得紧,这该怎么办?”

      吃了个半饱,傅鹤下地穿鞋,走了两步忽地回头,笑弯了眼:“凉拌。”

      这模样谁能受得了?

      蓟翎身手敏捷地跳到地上,三步做两步地来到傅鹤跟前,环住:“想什么呢,笑得这样好看。”

      “我在想啊……”

      傅鹤笑得银铃般悦耳,他歪头故意顿了下才继续道:“嵇将军,你是不是飞升前无妻无子,要不……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在蓟翎怀里轻轻挣了下,这一番动作打得身上的里衣一个措手不及,它努力地扒在傅鹤的肩头上不至于让自己下滑得太过明显。

      “你不想把前世全部想起来吗?”傅鹤继续问道。

      “不想,”蓟翎斩荆截铁,“若是前世还有割不断的情缘,那飞升后断然是忘不掉的。我既然又遇见了你,那便是前缘已了,或者……”他的目光化作两团火,放肆地投在傅鹤苍白的肩膀上,灵活的手指轻巧地碰了碰扒在肩头的里衣。

      “是与你再续前缘。”

      傅鹤轻颤了下,轻轻地转移话题:“冷。”

      “怪我?”蓟翎在傅鹤的鼻尖刮了下,“我就是滩死水,也被你这善于撩拨的狐狸给搅得乱七八糟了。”他说着佯装凶狠地贴近傅鹤的唇。

      傅鹤的舌尖在唇瓣上轻点了下,带了些腥味回去,难得软声道:“出血了,疼。”

      “哥哥给你呼呼。”

      “好啊。”

      向小山是在初十到达友道村的,背了一筐草药,月白的衣衫下摆粘得全是叶子。

      他在抚贺庄打听到两人在此处便直奔而来,在村头就遇见了同样背着背篓的蓟翎,截住人省了客套话直入主题:“前几日,他戮午可有发作?”

      蓟翎摇头,倒也不介意他这般直接。

      “冼之挡了天罚后痛到不能自已,但是他的头发并没有变白,眼球也不见那血蛇,而且他脚踝上的佛珠碎了。”

      “什么意思?”

      向小山没直接回答,倒是反问蓟翎:“他近来可有异常?”

      “有,”蓟翎的神色也变得严肃,“他时常感到腹痛。”

      沉吟片刻,向小山道:“如果我没猜错,他……现在应该与常人无异。”

      “嗯?”

      “我那日为他探了脉便察觉到不对,因他释生之身,他腹内的源丹本是坚不可摧,可在天罚之后那源丹却变得异常脆弱。待它破裂之日,冼之的阳寿也就到了,”他攥紧拳头又松开,“这回他不必纠结是否要自行了断了。”

      蓟翎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若霜:“没有治愈……就没有延缓的法子吗?”

      “没有,”向小山眉头微蹙,“天罚将他在炼狱的经历一并抹去,但他少年时定是受过不少苦,你或许知道?他如今体弱,还要抵御随时会来的断肠之痛,必然不好熬。”

      蓟翎抬手捂住侧肋,那里本已痊愈的伤口好似又疼了起来,他这才回味起天罚当日公禀司君的话:“天地之间,再无异类。”

      如此想来那天罚哪儿是来罚他的,他们就是看不惯他的小鹤超脱六道之外,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却丝毫不念及他的爱人受了多少苦,又救了多少生灵。

      向小山见其神色飘忽一时恻然,当初在聚英院初见蓟翎时,便觉得此人潇洒随性,唯独对傅鹤上心,之后的几次接触倒是觉得这人颇为无赖。如今见他神情凄凄,向小山有所不忍,道:“我带了些治好的药丸。”

      见蓟翎眸中瞬间亮起一点星光,向小山忙补充道:“它不能救命,只可缓解一二,现下让他少疼些或是疼得轻些已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将一排瓶瓶罐罐放进蓟翎的背篓里转身就走,蓟翎这才注意到向小山走路有些异样。他在后头喊了声:“这就走?你脚怎么了?”

      向小山苦笑,并未回头:“我还有些孽缘要了,”他眼眶有些发酸,忙收起忽如其来的混乱情绪,“我还会继续为冼之研究药物的,只是……结果如何就未可知了。你们也需尽早做好心理准备。”

      蓟翎深吸口气,道:“多谢,再会。”

      “再会。”

      一边的傅鹤心情倒是不错,无论上一世还是这辈子他最熟悉的莫过于田园生活。这不,才来友道村几日,他就与这里的几个村民熟络了。

      历经沧桑后,如今的傅鹤性情看似寡淡,但其骨子里始终是热情向上的,眼下又回到了他最舒服的生活方式,他仿佛一下子被打开了。

      老的能聊,少的也能聊。

      村里有几个不大的娃子,磕磕绊绊地路还没走明白,傅鹤这回儿又遇见一个。那娃子前头有根粗树杈子,他看着左右无人,尝试了多次都未成功,终于气馁地咧开嘴哭出声来。傅鹤走过去看了眼树杈子,用成人的视角望过去那完全不成障碍,他蹲下再看,那树杈似乎变得粗壮了。傅鹤勾了勾唇,柔声道:“走近些,慢慢抬起一只脚,不要着急,再把另一只脚收回去。”

      娃子照着他的话果真迈过去了,他高兴地望向傅鹤,就听这位俊朗的哥哥道:“它其实并不可怕,等你长到我这么大的时候它们就变矮了。”娃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再遇见路障他条件反射地回头寻找傅鹤的身影,见那哥哥笑着对他点头,娃子便用哥哥教的方法又过了障碍,这次整张瓷白的小脸被笑容堆满,他转身非常正式地鞠了个躬。

      傅鹤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就连腹中忽然而至的疼痛都没能将其抹去半分。

      没见着蓟翎的影儿,傅鹤便准备到村头去迎,行至半路他腹部闪起一道极其微弱的光,若是不加注意很难察觉。傅鹤并未捕捉到这抹微光,只感到腹中疼痛愈演愈烈,如同千万条毒虫在啃咬,他素来善于忍痛,然而这番疼痛却击得他竟再迈不出半步。

      这时,务农而归的一村民正巧碰见捂着腹部半蹲在地的傅鹤,他不认得人,侧面望去只见傅鹤眉目俊秀,面颊白净,凌乱的发丝刚好遮住了那双清朗的双目,瞧过去羸弱无力,便私以为哪家妇人胎动,不由得大惊。

      这村民不好上前触碰,急得左右张望,盼着能寻到这小娘子的郎君。

      不过,这一瞧还真把蓟翎给瞧来了。这村民刚与蓟翎认识,却不知其与傅鹤的关系,只是觉得多了个人在场,好歹有了个帮照。

      “哎呀,蓟公子,你快些找个大夫瞧瞧吧。”

      正说着就见蓟翎急急地冲过去半蹲下将人揽在怀里。那村民一愣,转而双手拍了个巴掌又道:“可太好了,原来是蓟公子的内人,我家媳妇儿有喜的时候也曾腹痛,倒是不似这般严重,还是抓紧找个大夫吧,莫不是动了胎气了!”

      “我……我是……”傅鹤闹了个大红脸,这会儿正疼得紧,多讲不出半句话。然而他这人又要强的很,闻言挣扎着就要起身。

      蓟翎将其按在怀里,对那村民道:“好的,多谢。”

      怀中人拽了下他的袖子,蓟翎安抚地揉了揉傅鹤的头发又道:“您忙去吧,他有我就够了,还有……他是我家郎君。”

      “哎呀呀……”那人一拍大腿,“原来是位公子,对不住对不住。”

      回到院子里,傅鹤疼得近乎虚脱,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蓟翎将人安置好忙去倒水,不想端了水过来就见傅鹤竟下了地。随即他的胸前便贴上一副冰冷的身躯。

      傅鹤将蓟翎抱了个满怀,声音闷闷地传进他的耳朵里:“蓟翎,我有股直觉……我可能不大好了。”

      蓟翎的双臂还直挺挺地伸在两侧,他一手稳稳地端着水碗,一手轻抚在傅鹤的背脊。

      “小鹤,我们等下说好吗?先把药吃了。”

      傅鹤倒是十分乖巧,吃了药丸喝了口水,就乖乖地坐到了木凳上。蓟翎半蹲在他面前,双臂箍紧纤细的腰肢,渐渐打抖。

      “你怎么了?”傅鹤感受到蓟翎的情绪变化,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我骗你的,你莫要当真。”

      他话音未落便骤然弓下了背,蓟翎的袖子瞬间湿了一片。

      这次蓟翎看清楚了,他看到傅鹤的腹部忽地闪过一道微光,紧接着人便疼弯了腰。他双拳握紧,直到指尖插入掌心才攒够勇气收起情绪能好好开口了:“你啊,真狡猾,可能会先留下我了。”

      连眨了几下眼,傅鹤才回过神似的:“是那次天罚?”

      见蓟翎点头,又见他明显红了的眼眶,以及慌忙躲避自己的目光,傅鹤反倒舒了口气:“也好,你看上天待我不薄,它终于不忍留下我一个人。我先前还要做你的引路灯呢,你是不是偷偷笑话我?”

      蓟翎松开人,站起身,弯腰在傅鹤的额间落下虔诚的一吻。

      他的小鹤吃了一辈子的苦,活着的每日都在忍受着疼痛的折磨,他真的不舍得了。

      蓟翎努力地扯了扯嘴角,还是失败了,他握紧傅鹤的双手诚恳道:“小鹤,我们一起入轮回,我一定还会再找到你的。”

      “好。”

      傅鹤笑了,那笑直直抵达心底。

      他,不死之命。

      那么蓟翎或许只是他漫长又孤寂的生命之旅中偷来的一丝微薄的欢愉。倘若他没挡那天罚,就仍是不人不鬼不妖不魔的释生。百年之后,蓟翎寿终,傅鹤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力气抵御狂暴之气,不知自己是否会变成真的恶魔。他必然是要随他而去的,可是他又怕蓟翎疼他不忍他自行告别这凡尘俗世。

      如今甚好。

      他可以遵从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那过去、眼下与往后的每刻都将填满他孤独清冷的心口。

      余下的皆是欢愉,从不微薄,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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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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