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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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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
蓟翎求助地望向站在旁边守候的楼观、向小山,那目光带着茫然与无助。楼、向二人从未在蓟翎的脸上见过如此哀痛的神情,两人还不及反应,便听蓟翎由繁化简迅速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一番,向小山听罢直接问道:“你现在可还是仙身?”
“是,但是我的法力……”
蓟翎说了半句,瞬间反应过来,他点头示意向小山,就听向小山飞速道:“马上返回妖谷。”
楼观鸭子听雷,虽是不懂,却也迅速做出反应,额间妖印闪动,周围的藤蔓霎时窜到几人脚下,这些藤蔓如同活了一般驮着几人向妖谷飞去。
这是历任妖王才有的能力,可以在短距离内携带一人迅速抵达目的地。此能力需要施法者耗费自身的法力作为运送的纽带,运送一人对于正式的妖王来说不算困难之事,不过楼观还未成为妖王,而此番一次运送四人,需要强大的体力与精神力作为支撑。
向小山只瞥了楼观一眼便移开视线,他垂眸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指甲刺入掌心,半个字都未出口。
楼观将人引到自己房内,蓟翎道了声谢,亲自将傅鹤安顿好,又对楼观道:“劳烦照看他一下。”楼观点头,倒是一句呛人的话都没说。
蓟翎与向小山来到外室,他二话不说抬掌直拍侧肋,凌厉的掌风惊得向小山目瞪口呆。便见金光瞬间钻入蓟翎体内,紧接着向小山就听见数道“咔咔”声,像是肋骨碎裂的声音。
“你……”向小山张了张嘴,没说出下文。
蓟翎掌化利刃,在侧肋生切出道长长的口子,沾满鲜红的手掌再次抬起对准切口,又是“咔咔”两道脆响,金光从切口由内迸发而出,连带着两根血淋淋的肋骨。蓟翎扑到桌前,那两根肋骨登时落在桌上。
生取肋骨,全程顿都未顿一下。蓟翎冷汗淋漓地扶着卓沿,饶是心硬如向小山,都不忍多看他青白的脸色一眼。
十二个时辰后,蓟翎体内的仙骨便会退化为凡骨,在这之前,他的骨头还有用!只要在十二个时辰前,将仙骨移出,便还能发挥它的用处!
粗喘几口,蓟翎又抬掌运转还未散去的仙力愈合体内断骨处,很快切口的血止住,他唇瓣惨白若纸:“你得……得多熬出一碗参汤了……”
向小山点头,未多言,将袖中藏的一壶昙花酒递了过去。
蓟翎笑笑,仰头灌了一壶,随后施展仙法洗涮净仙骨里的血迹,接着两人又回到内室,蓟翎将其中一根洗刷干净的肋骨递给楼观:“楼少主有办法将其做成手饰吧?”他的耳垂忽地染上些红晕,“我想补送给冼之一份聘礼,劳烦了。”
“这……这是……”
楼观接过左右打量一番才意识到他拿在手里的是什么,他大为震惊,却很快反应过来这肋骨作何用处,立即道:“好!”
蓟翎颔首,随即将另一根仙骨化成粉末,洒进向小山准备好的药汤里。
这边的妖少主也不负所望,妖藤作绳,骨磨作颗颗心形,碎骨与妖藤在半空中旋转、纠缠,再落到他的掌心时已化作一枚透亮的手链。
“多谢。”蓟翎接过手链套在傅鹤纤瘦的腕上,再将人轻轻扶起喂下药汤。他紧盯着傅鹤的左手,皮肉腐烂到手腕,手掌已经化为森森白骨,此刻脱落的皮肉突然停止了行动。
蓟翎松了口气:“劳烦帮他处理一下。”
一句话说完蓟翎就卸了全身的劲儿,他汗湿重衫,斜斜地歪倒在床边厥了过去。
朝廷昏聩,百姓凄苦,连年战乱,眼看着敌军步步逼近皇城,唯独嵇家军还在苦苦支撑。
皇城外郊有座村子名为莫家屯,战火不断,又闹饥荒,死的死逃的逃,合计起来也就余下二十来人,满村子见不着几个不撑拐棍的。
村里有个叫莫畏光的少年,是难得的不缺胳膊少腿的。这崽子原本不叫这名儿,是六婆给他取的。这莫家屯如今只有两个女子,一个三姑一个六婆。那三姑长得贼俊,但人清冷得很,谁也不搭理,常常独自站在村头朝东望,也不知在等谁。六婆是个嘴碎的,心肠也是最热的,莫畏光就是她救下来的。
六婆出门为瘫痪在床的丈夫采草药,顺手捡回来一个饿成片饼的崽子,扔了块馍馍,这崽子就活了下来。崽子自称叫“狗子”,狗子胆小得很,哪里暗就往哪儿躲,那六婆气得凶他:“狗子还怕光?”
“进我莫家屯就得随我莫家姓,狗崽子就叫莫畏光吧。”
六婆整天叨叨着她照顾丈夫没得时间看孩子,将莫畏光赶到老爹家住。老爹卷着烟叶子吧嗒吧嗒一口接着一口抽,臭着张脸不搭理门前不知所措的畏光。
三姑不理六婆不爱老爹冷待的莫畏光竟在莫家屯住下了,一住就是大半年。
转眼冬天来到,三姑还是日日都到村头站着,不过这日她手上拎着两件花袄,远远就见着背着柴的莫畏光,待人近了,她将一件递到少年跟前也不说话,少年怔了下,转瞬便明白了,他道:“这件不错很好看!”
三姑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又将另一件递过去,少年细细打量着,半响认真道:“畏光觉得这件更胜一筹,很适合大喜的日子!”三姑面颊偷偷升起一抹粉黛,她将花袄抱在怀里破天荒地提前回了家。
莫畏光望着倩影消失的方向眸中染上几分忧伤,他往上提了提背上的柴去了六婆家。六婆还在院子里忙,嘴里一刻不停地念叨,细听才能辨出是在数落他那瘫痪的丈夫。莫畏光清了清嗓子:“六婆,畏光来了!”
“来就来嘛,喊什么喊!”六婆回道,她掩饰去眸中的喜色,转而又气急败坏地冲着屋里头吆喝,“该死的东西还不起来!”一边喊一边往里头走,莫畏光在后跟着一并进去。
只是,屋里头的草席上根本就没有人。
六婆不笑了,也止了叨叨,声音像锈住了,她问莫畏光:“你说,他人呢?”
“您不是说六公骑着高头大马出去打跑那帮敌寇了嘛?可威风了!”
“是啊,你瞧我忘了,”六婆抬袖匆忙抹去眼角的湿气,刚回过神似的又开始叨叨上了,“坏东西,也不知道给家里捎回封信,真是坏东西!”
帮六婆拾掇了院子,日头就猫到了半山腰,莫畏光加快脚程赶回去给老爹做晚饭。老爹还是带搭不惜理他,莫畏光倒是也习惯了。
睡到后半夜,莫畏光突然大头朝下拔葱一样被老爹提溜起来,他睡眼惺忪地被薅到外头,再一看院里十来号人,连冷淡的三姑都在场,莫家屯算是到齐了。
夜冰凉的,莫畏光打了几个寒战才算醒过来。他不明所以,这些人也不说话,还未等他开口问,十来人拥着他呼呼泱泱地就往村尾走,走到半人高的蒿草丛前才停下来,直接将他推了出去。
“走。”老爹的话言简意赅。
六婆给他套上个包裹,一句话没说。
“天没亮,抄着小路赶快走,晚了就不成了!”三姑倒是嘣出不少的字。
“发生了什么事?”莫畏光到底得问个究竟。
“屁话贼多!”老爹啐了口,转身作势要走,却又舍不得似的装个样子。
莫畏光总算从其他人的三言两语中捋出个大概,敌军就要逼近皇城,自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村落城镇,傍晚有人探到了风声,据说今夜便会抵达莫家屯附近。
“一起走啊!”
莫畏光大声喊道。
六婆不吱声,三姑转头还是望着村头的方向,老爹压根就不瞧他。再看其他几个村民,能走到村尾已是极限。
“那就一起死。”
莫畏光一把摘了包裹扔给六婆,这一扔似是将那木了的人给击活了:“你个狗子!好赖不听,让你走就走哪来那么些磨磨唧唧的话!”说着又将包裹塞了回去。
“可是……”莫畏光想争辩一两句,夜太黑,瞧不见人,不知道谁抢先说了句,“莫家屯是我们的家,落叶归根,死也要死在这。”
“这里也是我的家啊……”莫畏光抱紧包裹,低声道。
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冰寒入骨的风声。
“畏光,”老爹转过头只问了一句话,“你姓不姓莫?”他没等人回答便头也不回地往村里走。很快,他佝偻的背景就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中。
“你是不是姓莫?”六婆也问了一遍,拿过包裹再次为莫畏光挂好,又替他理了理衣角,紧接着投入黑暗中,再无一句话。
一个两个,都消失在他眼前。
莫畏光伫立在黑暗中如同一座雕像,良久才转身朝着蒿草丛走,快走,加速,跑!
跑,跑到日头仰起头窜出半山腰。再跑,往回跑!
少年的袖子、裤腿被蒿草剌出道道血凛,不停地跑。日头升到了头顶,他跑回了村尾。
没有人了。
“三姑,六婆,老爹,我回来了!”
没有人应。
不但没有人,六婆的大院,老爹的草房檐都被夷为平地。
“三姑?六婆?老爹……你们在哪儿啊?畏光回来了啊……”
老爹家房后有个石洞,很小,成年人钻进去只能窝着身子。
它塌了。
莫畏光在原来洞口的位置见到了火药爆炸后残留的灰迹,他还见到了老爹的烟袋、六婆的手镯、三姑的花袄以及……大片的血肉模糊。
他一抬头就见着敌军的战旗插在碎石瓦砾上,正迎风招展。
穿过那旗子影影绰绰地见到一道着白衣银甲的身影正徐徐向他走来。
“将军,那里还有活人!”
莫畏光闻言迅速捡起地上的树枝横在身前:“不准靠近他们!”
“喂!你这孩子真是好坏不识……”
那白衣银甲的将军抬手阻止,弓下腰放缓声道:“你别怕,我们是嵇家军,不会伤害你的。”
他走得近了,他才发现这少年满面泪痕,眼睫都在打颤依旧拿着树枝挡在已经没了生息的残肢败骨前,倔强地不肯移开半步。
他走得近了,他才发现这将军满面风霜,白衣染尘银甲滴血依旧紧握着手中的红缨枪,顽强地挺立着。
“我……”
“对不起,是我们来晚了……”
他先开了口,随后吩咐副将:“带上他吧。”
莫畏光不走,他扔了树枝开始扒拉土,他的亲人们还没有埋骨之地,他不能走。
“将军我们还要赶往下一处!”副将倒是先急了。
最后到底是立了碑,一行人才离开莫家屯。
而这副将不止急在一时。大厦将倾,他也懒得再掩饰,紧接着的一场大战,他便将刀锋对准了将军。只不过,那刀插进了少年的腹中。
少年瘦小的身形如飞蛾扑火般抱住了将军的腰,将军将其拦腰揽住,反手斩副将于马下。
直透脊背,刀尖在腹部突出,少年被扎了个对穿。可见副将用力之狠,贪心之余不及回神便死于自己构建的飞黄腾达的梦中。
“嵇将军,我肚子……我肚子好疼啊……”
年轻的将军摸着少年的脸颊,眼眶发红。
“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
他总共就与他讲了三四句话。
少年忽地笑了:“谢谢将军为我的亲人们立碑。畏光这辈子没法好好报答将军了,下辈子,我为将军护苍生。”
在失去意识前,少年听到那将军极轻地道:“我叫凌云,嵇凌云,你要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