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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天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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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妖谷养了五六日,傅鹤的脸上总算是有了点红晕,虽然不多。
第七日,晌午,几人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自晨起,妖谷的上空便一直阴云密布,日头似乎失了踪迹,直到晌午都未曾露面。若是爬到山头就会发现,大团的黑云凝聚在栾川境内,而栾川之外则是晴空万里。
蓟翎的神色从早起便晦暗不明,黑云愈聚愈多,它们像是有指引般,游到他的头顶。黑渐作红,宛若鲜血泼洒在天际。蓟翎叹了口气,沉声道:“天罚来了。”
到底是躲不过去,终究是他偷得了二十多年的幸福光阴,如今该偿还了吗?
“天罚?”傅鹤认真地盯着蓟翎的脸,那上面浮现出少有的神情,是无法抵抗命运的无奈与即将离别的不舍。
他听见蓟翎轻轻“嗯”了一声,傅鹤什么也没问,只是握住他的手:“我陪你一起。”
蓟翎试图向上提了下唇角,失败了。他声音发涩:“好。”
两人未与楼观、向小山告别,直接离开了妖谷。数日来,已是叨扰,若是天罚来临,他们谁也不想再拉他人陷于危险之境。
过了妖谷,还未来得及出栾川,便见一道金光向蓟翎直劈过来。傅鹤条件反射地旋身挡在人前,只是蓟翎哪儿允许自己的心肝宝贝为他受伤,更何况这是天罚,傅鹤就算并非凡人,那也无仙骨可以抵御。
蓟翎敏捷地将人护在怀中,金光化作数道细碎的雷电劈入他的后背。蓟翎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晃动几下,就听见怀中人颤声地唤他的名:“凌云……”
“无事。”蓟翎出声安慰。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道低沉的声音自天边传来。
“嵇将军,自天罚日起,十二时辰后仙骨散尽,化为凡体,寿终后入轮回。”
光听声音,蓟翎就能想到公禀司君那张终日无笑的脸。
话说的简单,似乎还带着些赦免重罪的意味,只是抗过天罚的仙人本就屈指可数,四道天罚落下,非死即残,倒是立即便可寿终了。
这时,又一道声音传来。
“嵇凌云,你上辈子征战沙场,就算立下汉马功劳,仙帝也是感你那句豪言:儿女情长算什么,家国为大,苍生为上。不然你以为你一个小小的凡人将军就能飞升为仙家?如今你不守仙规,又连累东方仙君受罚,当真可恶!”
伪装清冷又难掩失控的言辞,除了那散境清君还能有谁?
蓟翎垂眸冷笑:“想必清君没人疼没人爱,才会这般见不得人好,见一对便要拆散一对?”他将傅鹤护在身后,仰头对着漫天的黑云,“敢问清君,拆散几对了?又害得几位仙人沦落?您的功德一定圆满了吧。”
“大胆!”
散境清君似被踩了尾巴,那股假冷清劲垮得一塌糊涂,声嘶力竭吼道:“司君你还在等什么?!时辰到了!劈他!劈他!”
天罚再降,蓟翎见到了天上地下最漂亮的蝴蝶。
傅鹤宛若一只轻巧的蝴蝶扑在他的身上,用那双脆弱的翅膀温柔地护住他的身体,一如上辈子,他在他耳边坚定地道:“我为将军护苍生。”
他护住了他的将军。
“小鹤……”不敢碰他的背,那里被劈得血肉模糊,衣料烧焦的气味扑得满鼻都是,呛得蓟翎险些落下泪来。傅鹤那张好不容易才染上些淡粉的面颊,眼下全部褪了个干净,蓟翎颤着手指摩挲着,“畏光,你做到了……”
“你……你叫我什么?”傅鹤攥紧蓟翎的手问,不过他不急于知晓答案,他只是想把自己心中所想传达于他,“怎么能让我的嵇将军心寒呢?”
“来啊!”蓟翎的眼眶红得似在滴血,他仰头大吼,“有本事就劈死我!”
傅鹤颤着手勉强拉住蓟翎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是我们。”
蓟翎双掌合十,便见耀目的金光环绕着两人的身影,如同刀枪不入的金刚罩。
又一道天罚直直撞在金刚罩上,蓟翎顿感胸口闷痛,却不及第一次那般撕心裂肺。一道淡淡的银光融进他的金光中,蓟翎错愕地侧过头,就见到傅鹤的嘴角血流成瀑。
“傅冼之!”蓟翎肝胆俱裂。
“嵇将军……我……我帮你……一起……一起……”
“好,我们一起,一起!”
金银两道光严密地结合在一起,仿佛它们天生本就是一体。它们汇聚成炫目的荧光竟将天罚拦截在半路,在天际炸开一片闷响。
四道天罚已了,从此无缘仙家。
公禀司君的声音一如既往,不掺杂半分情绪。
“天地之间,再无异类。”
蓟翎来不及细细琢磨这话中所指,他抱紧怀中的人心魂俱焚。
“小鹤!”
“嘶呼……凌……呃嗬……凌云……疼……”话不成句,音不成调。傅鹤比任何一次疼得都要骇人,他不停地抖,控制不住地抖。他的呼吸断了线,他左手上的皮肉又开始脱落,剥开本就未愈合的伤口,顺着指节向下,逐渐到掌心。
苍白的手皮外翻,再掉落,接着是里面包裹的血肉,一丝丝裂开,慢慢地脱离傅鹤的左手,尔后化为齑粉,余下干枯的指骨。蓟翎不敢继续看下去了,他抱紧人拼命地摇头,好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不要……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难道还要再次重新塑体?
可是,傅鹤依旧是满头青丝,他疼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可怖,但他的瞳孔竟然不见一条血蛇爬出,释生的狂暴之气似是消失了一样。
蓟翎没有心情去细细思考究竟为何,但有一点他十分清楚,天罚是什么。
天罚于凡体,蚀肉余骨,最终化成一具干枯的骷髅。傅鹤将体验一层一层的剥皮之苦,最后化成一具半骷髅半藤蔓的怪物。
然而傅鹤,他超脱了生死之轮回,按照常理他是不死之身,那么无论他想与不想,他都将以最惨烈的方式,达成最可怖的形态,但他依旧会保有自己的意识。
蓟翎几乎在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一问题,他甚至眼前已经浮现出他怀中的人变成一具枯瘦的骨架,还在笑。
他低头一看,他真的在笑。
傅鹤竟还笑得出来:“这次……恐怕真的不能看了……”他突然攒起十分的力气用那只正在蜕皮剥肉的手攥住蓟翎胸前的衣服,“凌云……嗬嗬呃……你……你可以……呼……可以跟别人……”
“傅冼之你在说什么!”蓟翎不敢碰他的手,那上面连个血滴都没有,他却感受到了抽筋的剧痛。
“我……嘶……我怕是……真的不成了……”
“别说了,傅鹤你别说了。”
“我……你不让我说……你今后怕是……怕是就听不到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跟你入了这凡尘,你现在想把我推开?傅冼之你何其残忍!”蓟翎知道他的话更加残忍,可是他仿佛失去了理智一般,他竟想不到任何办法了,他只能求他,他竟在求他忍痛。
“你……你别生气啊……”傅鹤全然不顾一刻不停脱落皮肉的左手,他的双手都扒在蓟翎的胸口,显得十分着急。只是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了下来,“凌云,我真的好疼啊……我……想死……”
他在求他坚持,他在求他让他去死。
“小鹤小鹤!”蓟翎捧着那张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粉末的脸颊,“之前那么疼你都坚持下来了,你……”他说不下去了,眼泪抢先于声音滚滚而下,“对不起对不起,冼之我好自私,我不想失去你……”
一道火红,一道月白齐齐现身,他们惊诧地看向傅鹤骨肉分离的左手,又见蓟翎那张向来凡事漠不关心的脸此刻如同被扣了盆水湿了满面。两人对望,一时无言。
“别哭……不哭啊……”傅鹤眼白翻滚,就要背过气去,却还在强撑着说话,他不敢停,他怕他熬不下去留蓟翎一个人孤寂,更怕他此番若是睡去再醒来时便不再是傅鹤,“凌云,我化成藤蔓或者骷髅后是不是就不会疼了?可是那么丑你会不喜欢我的……”
蓟翎的眼泪一直掉,他这辈子上辈子合在一块都未曾哭过这么久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如今看来,是要一并还了回去。
“不会的不会的,”他吻着他的额头,温柔而缱绻,“小鹤你还记不记得?我已经娶过你了啊……你是我的君,我是你的郎,你什么样我都不会嫌,我怎么会嫌?也求你不要离开我……”
“好……你想怎样都行,我的郎……我……”
他那么宠他,哪怕自己疼得昏天暗地都不舍得他难过。
只是傅鹤艰难地拼完这番话,便再也吐不出来一个字了,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血污塞满他的喉咙,沾满暗红的手指捋着蓟翎垂下的长发,他艰难地将它们缠缠绕绕捆成细小的麻花辫。
手下慢吞吞地动作,傅鹤微仰着脖颈感受着内外的变化。
暗了,蓟翎打抖的眼睫毛都见不到了。
静了,自己虚弱的呼吸声都听不清了。
累了,与发丝纠缠的手指都滑下来了。
他……还能再醒过来吗?
他……还会是傅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