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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顾死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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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折竹,宫灯明明,浅浅疏疏地覆在少年的身上,脚下。
溦帝半阖着眼,银勺拨掠着掐丝珐琅熏炉中残余的佛檀,直至陈桧来回说人已送至夜宴席间,他才丢掷下那柄银勺。
香灰溅起,光下浮浮。
“太浓了,往后淡些。”
溦帝冷冷道。
陈桧一怔,溦帝喜佛檀喜到极致,从来皆是愈浓愈好,十余年间,不曾有过少减。
“是。”他回。
下一瞬,溦帝来至殿外,紫竹瘦瘦,立在其侧的宦官更是如此。
“上前来。”溦帝道。
宦官犹如豢养在此间最乖顺的雀鸟,行至溦帝玉阶前,缓缓跪下。
“担心那孩子?”溦帝忽地笑了一声,面上尽是戏佞之色,他以手背缓缓拍着那近乎冷白的脸,一下又一下。
霜色明净,裴忱沉静地望着溦帝。
“你对那孩子的心思,”溦帝幽幽道,“朕一清二楚。”
“圣上洞若观火。”裴忱眼里光愈发冷透,声音讽刺,讽刺着始作俑者如今的作态。
当年虞稚舟所住的温避殿,恰恰正对着明光佛塔。
驯良多怜的小公子永远不知道他的慈悲给予了一个溦帝养在糜烂荒淫佛塔的槛花笼雀。
而溦帝就在佛塔高处,耍弄人心。
——“故黎,活着吧,那哀怜无亲的小公子也会好好地活在这宫城里。”
溦帝冰冷的指尖抵在裴忱的瘀伤之上,清苦的药味浮浮绕绕。
风入紫竹声萧萧,溦帝看着裴忱冷寒之色毫无遮掩地曝露在自己面前,他抚拍裴忱脸的手一顿,慢慢地滑下,落在宦官的脖颈上,那方脆弱之处。
“朕给了那孩子一个机会。”他眉眼慈和,又如施舍一般地丢与裴忱些许希望,企图让这笼雀能如从前一般乖顺。
只是裴忱面容霜冷,直视溦帝的那双胭脂凤目里毫无从前的震颤。
“圣上宽仁。”他只是这样道。
平静,又挑衅。
溦帝的眼神变得极为阴寒,甚至面上着添肃冷暴戾,掌中之物试图逾越逃离的举动,对于溦帝这样的极权者来说,感觉并不好。
“朕不想听这个。”
“臣不明…”
话未说出,裴忱本能地察觉到遽然迫近面门的危险,甚至来不及反应,后背猛地撞上阶旁的汉白玉栏杆,下一刻溦帝的膝盖压在裴忱的肩胛上,裹袭异常霸道的内力,凌迟一般的痛楚遽然传来,裴忱的呼吸乱了一刹,又很快恢复平静。
“朕确实太过宽仁,才让你们如此放肆!放肆到目无君上地诘问朕,顶撞朕,挑衅朕!”
“臣知罪。”
裴忱冷冷地直视着溦帝的怒火,肩胛处被击入强劲内力,贯入经脉冲撞内府,涌覆上来疼痛刺骨,犹如酷刑加身。
“知罪?朕看你从不知!”
溦帝扣上他的腕间,双指径直按上脉门,其中脉象沉涩,内府虚耗。
“朕要废的人,你耗竭心力去救,甚至不惜损耗自身,朕怎么不知你的本事这么大?”
裴忱仰了脖颈,薄唇抿出青白颜色,弧度干涩又嘲讽,“圣上不知吗?那圣上便再看看,看看臣的本事有多大。”
廊柱上的宫灯澄澄,宦官的轮廓浸着光,浸着他的大逆不道,帝王身后盏盏灯火,面陷阴翳,神色不明。
“好啊。”
溦帝手指自裴忱的脖颈慢慢掠上那双凤目上的胭脂,怫怒消散在他不清不明的双目里,含斥异乎寻常的,干涩的,微乎其微的仁慈。
“那朕就看故黎手底下昨日动身的死士要如何翻了朕的皇城。”
裴忱手指微微一颤。
而溦帝将他的震颤尽收眼底。
*
丝竹管弦下官声客套,利益游走,金丝绒面的灯笼映着一一入殿的人。
不少王公贵戚将目光落在那位撑腮发怔的虞家小公子身上,病目垂垂,苍白憔悴的容色倒是令人生怜。
“今日也算家宴,虞家那个如何来了?”
“圣上的意思,听闻是陈桧去请的。”
“是个晦气的家伙儿,前脚与九殿下在坞街遇刺,后头又在京都外遭了马匪。”
“瞧着病得厉害,或是虞家人征伐杀戮气太重,报复在了此子身上。”
话音聒噪,恰恰好好可以令虞稚舟清楚听见,如此刻意。
真是乌龟掉盐缸里,给这些小王八闲的。
虞稚舟神情冷淡地拨了下几案上的茶盏,恍若听不见。
“虞稚舟。”
一杯酒盏递到了眼前,随之望去,来人轮廓清隽,眉眼锋锐,沉黑的眼珠如秋霜重霭,凛凛沉沉,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虞稚舟望着那双眼睛,慢慢地捏紧指骨,好似要碾碎太过久远的什么。
——“虞稚舟,我不得好死,你也一样。”
他的神情很冷,却颓颓浮了笑,如深山衰日里添的一场雨,遽然被风惊碎。
——“呵。”
他掌心里的血近乎要洇透虞稚舟的手背皮肤,瘦长的指骨攥着虞稚舟握着匕首的手,毫无迟疑地将那柄匕首送进自己的胸膛,抵达心脏。
决绝又干净。
——“傅…傅聿?”
——“虞稚舟。”
“虞稚舟。”
声声如前,却是今时。
虞稚舟呼吸滞缓,喉中作痒,掩袖喘咳起来。
“不舒服?”傅聿拧了眉,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酒递到了虞稚舟的手里,“不舒服了就多喝点酒,清醒了就食点五石散,冷了就穿薄衫,咳了就饮冰,饿了就嚼瓷瓦,注意别活太久,伤身体。”
“……”
这舌头能毒死护城河里所有的虫子。
虞稚舟垂下眼,声音却微不可闻地带了些颤,“多谢四殿下关怀,我自己会死,不劳殿下教诲。”
话落,惹了对面人的一声笑。
于丝竹弦乐中,虞稚舟觉得尤为刺耳。
“把酒喝了。”傅聿好似望不见他眉目间的颓颓病色,淡淡颌首要人将酒饮下。
虞稚舟拧了眉,指腹间尚能感受到傅聿在杯身上留存的温度。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他与傅聿的关系,他们好似天生就不对付一般,幼时掐架落水,大时掐命送死,恨不得对方去死。
生来相冲的他们,真就一个送另一个去死,一个咒中另一个的结局。
他们都不得好死。
“天冷了,殿下多盖点厚土,别着凉了。”虞稚舟讽道,敛眸望着傅聿递进他手中的酒,正要抬杯送入喉中,却被拦下。
“饮酒伤身。”
来人音声温薄,只是听在虞稚舟耳边却是生着无尽的冷与讽,他仍停了杯,在旁人看来好似对来人生出的一种乖顺。
傅聿轻晲了一眼虞稚舟停滞的手,神色冷漠地望向来人,冷笑道,“七弟,这酒喝与不喝,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话中露出戾色,甚至是轻蔑。
“他身子尚未好全,皇兄莫要咄咄逼人。”傅尧眉眼很淡,好似未起波澜,他似乎已经习惯。
话落,只得了傅聿一声冷笑。
这皇城没有谁会将一位毫无势力又不被圣上所喜的皇子放在眼里。
虞稚舟低下眉,余光扫见傅尧袖袍下渐渐收拢的手指,他微微偏头,移开了视线,只是目光漂移回了前世。
败高踩低,是这皇城的常态。
冷馊饭,旧薄衣,宫人欺,皇子厌,生母低,父不喜,这就是七皇子傅尧。
爱之欲其生,又如何见得了他被欺辱。
虞稚舟杀的第一位皇子不是傅聿,而是八殿下傅壬。
——“卑贱的宫婢所生,我让你跪我,你就要跪我!”
傅尧被侍卫压在冷僻宫殿的烂墙上,傅壬的锦靴踩碾在他的手上,虞稚舟可以清晰地看见他手背上碾烂脱移的一层血皮。
——“下贱的东西,便是我今日杀了你,都不会有任何干系。”
这是傅壬的最后一句话,在虞稚舟杀死压着傅尧的侍卫时,一柄匕首毫无迟疑地捅进了傅壬的肩胛。
——“不,不可。”
虞稚舟抬手去拦,而傅尧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与他一齐将匕首狠狠地割进了傅壬的脖颈。
血溅在了他们的脸上,脏得很,傅尧眼珠浸血,与狩猎场时为他挡去羽箭时,毫无二致的炙烫。
——“帮帮我,稚舟,我的稚舟。”
——“好。”
宫城内死了一个皇子,不是一件小事。
那日,皇城大开杀戒,侍候过的宫婢侍卫、那处冷僻宫殿的宫人皆斩杀。
——“那日奴才见过七殿下与虞家小公子出现在那宫殿附近!”
宫人的一句话,是定不了罪的。
——“稚舟当日确实在附近,只是不曾见过八殿下,更不曾见过七殿下。”
在太极殿外跪着的那四日,风雨加身,虞稚舟早已做好将罪责尽揽身上的准备。
溦帝的亡子之怒并不好扛,那袭着狠厉内力的玉如意砸在肩胛时,虞稚舟甚至可以分清骨头与玉如意断裂的声音。
伤处迫近胸膛,每一次的呼吸皆是折磨,殿内走出的傅尧路过他时,将一颗药落进了他的衣上,滚至手边。
缢红,服之可无迹象地死去。
——“生死同归。”
——“虞将军或召回京。”
傅尧说。
当时,虞稚舟只将心放在了前一句话。
却忘记了,第二句是在警告他,若是扛不住认下,他前途正好的兄长会陪他一起死。
什么生死同归,不过是要他心甘情愿去死罢了。
要死,死他一个,是为上上策。
好在之后峰回路转,连续有几位皇子被宫人所告当日曾现身于附近,此事因此展露皇子斗争的意思,又无其他证据,而成了一桩悬案。
一切如常。
唯有太极殿的四日拖延坏了虞稚舟肩胛处的伤,留了病根,阴雨日子里常要发作一番,很疼。
——“稚舟,我恨不得替你疼。”
傅尧常这样说。
可前世刑狱内被穿透的琵琶骨,是他亲下的指令。
虞稚舟抬首望天,望傅尧,望傅聿,望了酒中映着的月亮。
他拨开了傅尧阻拦的手。
“稚舟敬两位殿下,如月之恒,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
一饮而尽。
清碧的酒线由唇口浅溢,延着脖颈湿进衣领,月光很淡,可少年敛时抬时的桃花眸更淡,分明有明明光,却混了涩苦的暗底蕴在其中,生出寂寂可怜来。
傅尧被拨开的手空空拢了下,他沉下眸光,视线紧紧地锁着虞稚舟的那双桃花眼。
不一样了。
他想。
傅聿却笑了一下,随着虞稚舟饮下一杯酒。
如南山之寿吗...
虞稚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年大环境艰难,希望各位景星庆云,抬头见喜。
同时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 3瓶;
承蒙喜爱,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