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诘天子 ...

  •   “虞小公子,到了。”

      老太监细缓的声音响起。

      虞稚舟下意识地攥拢了手心,上面独属于那位宦官的温度已然消散,而那股隐隐约约的佛檀香气却绕缠上他不甚清醒的头脑。

      他将手拢进袖中,出了轿。

      侵损的内府已聚不了气,然而经脉间留余着裴忱的内力,护着受损之处,使得周身的疼痛歇止,虞稚舟回了几分气力,却仍是走得极慢。

      陈桧稍稍回身以余光望了一眼虞稚舟苍白的面色,脚下的步子刻意放得极缓。

      日凿红宫墙,花树虬枝重重,空寂满覆此处。

      虞稚舟脚步微滞,他在宫中近十年,自然一眼瞧出此处并非永安殿。

      “公公,这是何处?”

      陈桧低低躬身稍走在前引路,未回身,只道:“未央温室殿。”

      眼前的太监并不欲多说,虞稚舟眸色微动,不再问,只随着人去。

      不过偏头多望了两眼攀红墙的红杏,回过来时陈桧已不知去向。

      虞稚舟心中一惊,忽而廊中起风携着将将日暮的冷,他忍不住掩唇咳了起来,胸肺之间的闷窒感再次逼迫上来。

      四处无宫人,檐廊下幽幽空寂,惶惶难安。

      虞稚舟很少见溦帝,少到在宫中十年,他才不过见过溦帝五六次。

      前世多些,但也不多,他为傅尧求去西北平乱,大胜归京时,溦帝已常称病不朝,多由裴忱在前传声于臣子。

      才入了殿,身后的门便悄声关闭,虞稚舟回身,闲窗锁昼,天光穿透过千百紫檀窗孔尽数映射在他的身躯上,好似千疮百孔。

      “进来吧。”

      略沙哑的声音,携着掌权者多年身居高位的摄威专制。

      虞稚舟呼吸窒窒,缓缓走入内殿,其中光线昏沉,浓烈的佛檀香气沉沉地倾覆此处,袖袍下的手指颤了一下。

      双膝触及冰冷的玉砖,他缓缓行了大礼。

      “见过圣...”

      遽然,腕骨一重,虞稚舟心下一空,手腕脉门被溦帝掌在手里,让他顷刻间毛骨悚然。

      “你身子未好,不必多礼。”

      溦帝面色温和,话中关切,甚至按在虞稚舟脉上的力道都轻。

      却像极了毒蛇暴戾绞缠猎物前的预势。

      虞稚舟浑身一凛,苍白的唇抿着,少顷后才滞缓道:“谢圣上。”

      似一抔洗练在病气里的白玉像。

      溦帝看着他,这抔玉色沉压在他的眼底,清清皎皎的颜色裹在眼前这孩子清瘦的身躯上,应当是更似细薄的霜雪。

      太过安静,太过薄弱。

      不似...

      却恰恰正好。

      “你兄长递的请安折子常问你是否安好,朕皆言好,”溦帝笑着加重了抵压在虞稚舟脉搏上的力道,“如今你又添伤病,是要令朕辜负臣心了。”

      “圣上慈仁,如何会辜负臣心。”虞稚舟不去看溦帝,只垂首作出恭敬之态。

      溦帝要扮演仁君,他也只能作陪。

      毕竟他连宫城里递送来的一碗汤药都拒绝不了。

      指下的脉搏虚虚疾疾,溦帝垂目望着虞稚舟,陡然笑了下,“你性子乖顺,倒不似是虞为抑的孩子。”

      五岁亡父,虞稚舟从来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去了解他的父亲。

      他父亲虞为抑的疫城一战,三万将士骨,一捧野火烧尽,包括他自己。

      此后,虞氏家族为官者皆递辞呈,远朝堂,避世事。

      ——“温若乖,陪兄长在这皇城探探路。”

      可是,兄长探的哪里是路,是父亡母逝,家族骤退朝堂的真相。

      前世,新帝登基后,他遍寻不至关乎疫城一事的脉络,却在先帝旧纸内,翻阅到了溦帝朱笔批复——皋月一祭,朕安眠矣。

      皋月,疫城的惶惶火光生在此时,满城人命亡于此间。

      虞稚舟抬眼,竟是大不敬地直视溦帝沉沉望不见底的双眼。

      “稚舟已记不得父亲了。”

      他颓颓青涩的声音落在殿中,连颤音都清晰。

      溦帝沉默,慢慢松了手,转身行至白玉龙首衔环三足熏炉前,他抬手,缕烟袅绕其上,浓烈的佛檀气味似乎令他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

      “约莫是天澴一十八年,为抑马踏亥戎山,与捷报一同入京的,是亥戎山的一盒胭脂。”

      ——“臣求圣上赐婚。”

      小将军一身红色箭袖,弓背霞明箭照霜,一双明眸压海棠,又如有明明火,身似灵鹤,却跪在自己的身前。

      那是溦帝年岁十六的小将军。

      “一十九年,京都添了一桩喜事。”

      溦帝回身,静静看着虞稚舟。

      昏昏光线里,少年一截苍白的脸线犹如碎折的琼玉。

      “你父亲着红袍最是好看。”

      “手这样冷。”溦帝略微眯起眼,亲和地一芙蓉玉兽耳暖手炉放进虞稚舟手中,又淡淡道:“你与你父亲,不大像。”

      暖炉有些烫,虞稚舟心中却冷,君主念故臣,君主念的是将臣平固天下之功,还是念这位功烈位高的臣子死在疫城而得安眠的好日子。

      “兄长要比我更似父亲。承蒙圣恩,兄长可如父亲一般为圣上平定患乱,驱解烦忧。”

      他与溦帝对视,少年人好似不知怕,不知死。

      “可是啊,稚舟时时怕,时时怕,怕有一日兄长会如同父亲一般,死在一座‘疫城’里。”

      溦帝看着虞稚舟的那双眼睛,分明殿中光色低低,可其中容纳的千般清光,令他恍了一下神。

      “怕吗?”他哂笑,眉间神态似是有些疲惫,“不必怕。”

      虞稚舟细长的手指扣紧暖炉上的芙蓉玉兽耳,指骨用力苍白。

      溦帝却倾了身子,逼近他的眼睛,上位者敛了笑意,冰冷地道:“为何要怕?”

      后背已然涔尽冷汗,虞稚舟压了一下睫,避开视线,低声回:“忧念兄长安危,久之则生惧。”

      疫城亡人将他的兄长困缚在这朝廷内,一条命提束在沙场上,只为以军功攀升至高位,能够清晰亡人真相。

      可是,虞涔寻不到真相,虞稚舟居千万人之上时,也寻不到。

      殿中陷入压抑的沉默。

      陡然,虞稚舟微微蹙眉,以帕掩唇,抑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裴忱留余在他经脉的内力已然消耗殆尽,损伤的内府叫嚣着,搅得五脏六腑都不安分地作祟,疼痛一阵一阵地冲撞上来,撞得虞稚舟头脑发昏。

      啪——

      手中的芙蓉玉兽耳暖手炉摔跌在溦帝的脚边,香炭白灰洒溅至明黄衣袂上。

      虞稚舟扫见溦帝那处污秽,强压住咳得颤栗的身躯,即刻跪下请罪。

      “稚舟...该死。”

      溦帝神色未动,伸手去扶他,“何以如此惧怕?孩子,朕并非苛刻的君主。”

      虞稚舟稍垂的眼睑痉挛了一下。

      “圣上。”

      他未起身,仍跪在地上,眼瞳蒙蒙罩了一层雾,叫溦帝看不清底。

      “为何疫城未破却埋骨三万?为何援军不至?为何野火生起烧尽满城?”

      西天黄昏,殿中昏暗,溦帝却万分清晰地看见虞稚舟挺直的背脊是发着颤的,一双桃花眼瞠圆望来,轮廓浸着光,斥满执拗与决然。

      他想起那位将军少年时。
      只是想起。

      “朕也想知道这些。”溦帝垂压下睫,双目中的情绪尽数掩去,低声道:“可朝中无一人中用,不能为朕解惑。”

      虞稚舟闭了闭眼,心绪起伏之下,连着心口间都撕裂地疼痛,他齿间咬得用力,喉咙中滚出的音节碎哑。

      “圣上真的不知吗?”

      他诘问着溦帝,殿中无人,否则见到这一幕定要道一句:
      虞家的小公子...疯了。

      溦帝望着虞稚舟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凛冽的寒意肆虐在殿内。

      “放肆。”

      虞稚舟冷透的指尖发着颤,强压下喉间隐隐泛起的血腥气,又道了一句,“圣上真的不知吗?”

      他惧死,可疫城将士亡骨总压在虞家人的身上,民骂军将无能,敌少一万,却不能拒,致使房屋丘墟,黎庶涂炭;官忙推责,援军粮草,皆言不知;前世帝王的朱笔批复,字字如寒霜...

      此类种种,倏忽间灌进他僵冷的身体里,要他恍恍惚惚,想以这条性命去换取疫城真相。

      “朕看你不甚清醒。”溦帝冷冷道,却不曾下放天子之怒。

      他似乎很是宽仁,很是宽仁地对待这个故臣的孩子。

      虞稚舟微躬下身子喘咳,虚损的内府除了作祟地疼痛,毫无作用。

      “稚舟很清醒,清醒地感知着损伤的经脉,虚废的内府,连绵不绝的痛楚。”

      他不再陪君扮糊涂,直接揭开溦帝裹寒砒霜的慈仁。

      殿中空寂,溦帝可以清晰地听到他愈促愈急的呼吸。

      “圣上,为何?”

      为何...
      是他的兄长如今也已到了令圣上不得安枕的地步吗?

      少年大胆地质问掌权者,面有阴翳,在这阴昏的殿中竟像极了自阎罗殿来讨债的小鬼。

      溦帝怔怔,好似也有人这样质问他,是何人,何时,他已然记不清了。

      他俯下身,伸手去捞虞稚舟的手腕。

      虞稚舟颤着腕,想将手缩拢回袖中,却被死死扣住。

      溦帝似是未听不出少年言语中的诘难意味,缓缓地内力推送进虞稚舟的经脉内,抚清其间残留的药力,还归损伤之地宁静。

      疼痛歇止,虞稚舟却寒意彻骨,身子因承受不住溦帝过于霸道的内力而颤栗不止,甚至那胸腔内的心脏都鼓噪不安,好似要惶惶死在此地。

      没出息的玩意儿,在这给他猛打退堂鼓。

      他连呼吸都费劲,却仍要分出气力来骂一骂那颗胸膛乱作跳的心脏,似乎如此能够让他确定自己此刻仍活在溦帝跟前,不曾被赐死。

      指下脉弦而急,溦帝注视着跪在他身前的孩子,低声道:“孩子,朕给你个机会。”

      他的目光很冷,没有任何温度,却矛盾地裹了一分和缓仁慈,虞稚舟知道那不是给他的,但却是让他今日在未央温室殿未承帝王半分怒火的原因。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喜爱。
    祝各位多喜乐,常安宁,一切尽意。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6791365
    承蒙喜爱,受宠若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