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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无疾而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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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白茫茫的大雪,马蹄声鞺鞺鞳鞳,落在耳边。
不过片刻,一驾青帷马车拦在了他面前。
只见陈九韶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对襟氅衣,可见来得匆忙。
他下了车,几步走到薛孟归面前,拱手一礼,“薛统领,打扰了。”
薛孟归清楚他的来意,脸上的笑容稍显客套,语气却很强硬,“薛某不过请了陈参将手下人吃顿酒,参将这么快就找来了。”
陈九韶低下头,“在下有统管之责,不得不来,还请薛统领将人送回。”
薛孟归敛住了笑意,“那位小兄弟不胜酒力,没吃了几口就醉了,现下就睡在酒肆里,陈参将是自己去寻她,还是要薛某带路?”
陈九韶微微皱眉,只看向薛孟归背后的帷幄,风声吹得耳边一阵轰鸣,但那帷幕却掩得很严实。
他心头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又被他即刻掐灭,黄葭终不过一个弱女子,薛孟归大约也不会为难她。
陈九韶朝他拱手,“还请薛统领指个路,在下自己去寻便是了。”
薛孟归随口报了一个地名,而后扬鞭。
马车向前的刹那,车里传来一道异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倒了。
陈九韶微微一怔,只愣在原地,不敢吭声。
“要回……回家……”黄葭的声音传了出来。
她胡乱挥手,将马车里的水壶撞倒,瓷器碎裂的清脆声惊醒了两人。
陈九韶连忙伸出手臂,上前拦住,“薛统领,马车里是汛兵营的人?”
“哦。”薛孟归脸色有几分不自然,身子后倾,“我吃醉了酒,也有些不记得了,还以为小兄弟尚在酒肆,原来已经上了车。”
陈九韶将信将疑,“那就请统领把人交给在下。”
“这么晚了,她又吃醉了酒,送回兵营,腾挪来去也不大方便,不如今夜就由本统领来安置吧。”薛孟归冲他挑眉,“方才你也听到了,人安好,只是醉了而已,难道陈参将还信不过本统领?”
陈九韶微微一愣,听得黄葭方才确实说了醉话,看来他二人只是寻常吃酒罢了,他又何必跑这么一趟。
薛孟归比他官大好几级,若是在这些小事上与他起争执,那日后同在一地办差,恐怕于仕途有碍。
“那就有劳薛统领了。”他躬身一礼。
车厢里好一阵沉寂。
风雪静穆,冰霜一地,薛孟归瞥了后车一眼,狭长的眼眸中盛满了讥讽。
“回……回……”车厢里的人气若游丝,声音覆没在风雪之中。
陈九韶低头行礼,望着马车过去。
“砰!”她滚到车厢一边,撞出极大声响,前头的马顿时一惊,马蹄飞扬,直直撞向江边柳树。
薛孟归瞳孔一缩,急忙勒住缰绳。
骏马嘶鸣,仰天长啸,马蹄在原地打转,撅起地上白雪纷纷扬扬,正落眼前。
陈九韶一愣,快步上前,“统领今夜喝了酒,再由车里的人如此闹腾,只怕要闹出人命,还是由在下将人带走吧。”
薛孟归眸光一暗,原想吊她一炷香的命再处死,可她竟能这样闹腾,只怕到时候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他叹了一口气,看向陈九韶,“麻烦了。”
“酒鬼,还不快滚下来!”陈九韶脸上带笑,向车厢一吼。
他原本想过去扶人,但她不过吃醉了,无甚要紧,况且她今日与上官吃酒,竟然比上官先醉,还要人家来送,如此没有礼数,也该吃点苦头。
大雪纷纷落,他在车外等着,见黄葭扶着车厢,踉踉跄跄地从里面走出来。
说是走,与挪也没有两样。
苦于没有力气,终于摔了下来,夜色已深,他仔细看去,才发觉她散乱的头发掩住了脸上的大片血腥。
她衣衫满是污泥,脸色惨白,眼中一派死气沉沉,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握着岸边的一株草,挣扎着挪向前。
陈九韶吃惊地看向她,快步上前伸手欲搀扶,却被黄葭拒了,“不用。”
“你……”他皱眉,手僵在半空。
黄葭扫了陈九韶一眼,从他身边掠过,拖着步子朝马车走去。
……
雨雪霏霏,积屋上盈寸,入夜未已。
一个个婢子从黄葭的房舍来来往往。
“再换一盆药来。”
黄葭泡在药浴里,脸庞通红,一滴一滴汗珠在额头凝结,朦胧的白气不断蒸腾,烫得根本睁不开眼。
她中毒已深,现下,身体里的毒素只能靠这样的办法一点一点逼出去。
周围炭盆上的水汽洒洒然漂浮着,她靠在木桶边,岿然不动。
或者说,她已经动弹不得了。
“有几分把握?”
“中毒太深,错过救治时机,只怕救回来……”
“说吧。”
“有损寿数。”大夫低下,脸色灰败。
黄葭已经泡得麻木,却听得清外面人的谈话,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大雪纷纷落,落在廊前,沸腾的水汽扑往门外,冬至的雪花悄然化开。
……
三日后
“人醒过来了?”
陈九韶面色自若,“已经醒了,一醒来就说起了查案子的事。”
长随点了点头,“漕台也是想先见了人,问个话。”
站在一边的士卒诧异地看了陈九韶一眼,方才黄葭醒来说的明明是“饿,要喝粥”,什么时候念叨案子的事了,士卒听陈参将煞有介事地说瞎话,不禁有些鄙夷。
“吱呀——”
正在这时,门缓缓打开,拖拽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黄葭走了出来,穿着一身月白色祥云锦衫,脸还是没有一点血色,就连眸子里也透出一股死气沉沉。
长随看了她一眼,“请吧。”
士卒轻叹了口气,跟在黄葭身后。
黄葭举步在前,步子很稳,却走得极慢,陈九韶面无表情地走在后头,瞧见她单薄的身影,有些局促不安地撇过脸去。
廊外的雪,一重接一重,浩浩荡荡地覆压下来。
凛冽的风从袖口灌进来,冷得刺骨,她闷声咳嗽起来。
陈九韶上前几步跟紧,走到她身后,声音压低,“薛孟归给你下毒,为的什么?”
黄葭自顾自向前走,随口道:“大约与漕粮失窃有关。”
他瞥了她一眼,仅瞧得见她的侧影,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沉声道:“笔墨纸砚都已经放在你那桌上,漕台的意思,是要你尽快将图纸画出来。”
“他要什么图纸?”黄葭的声音很轻,轻得听不出情绪。
陈九韶低眉,沉吟片刻,“漕台说,你心中有数。”
她沉默不语,转头看向廊外。
云越卷越厚,这冬日的天,是越来越阴了。
陆东楼的厢房坐北朝南,北窗边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紫檀木几,木几上摆一把青釉茶壶,周围围一圈小茶盏,都绘着青白色的荷纹。
木几东西两边各放着一把交椅。
她一进去,就闻见茶香四溢,木几边的炭盆烧得正旺,扑面是暖融融的水汽。
陆东楼坐在靠西面的椅子上,屏退仆人,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向她,“坐。”
黄葭坐到他对面,却没有看他。
陆东楼面无表情,双眸深无波澜,拿起茶壶给她倒了一盏茶,清亮的茶水在烛火下熠熠闪光。
他沉声念了一首诗,“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黄葭脸上阴晴不定,接过茶,却没有喝,只放在一边,“多谢。”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该明白些事了。”他靠着椅背,端详着她的面容,“这几日会有人看着你,你何时想画,就何时画。我不催你,也请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黄葭瞥了他一眼,脸色突然一沉,只回了一句,“漕台,您误会了。”
北窗外的雪歇了又落,交错着传来幽幽钟声。
厢房里一片静穆。
陆东楼的目光往她身上一扫,大病初愈,黄葭虚弱得没有力气,两只手都搀着扶手,几乎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椅子上。
微风吹来,她身上的淡淡的药草味缭绕在鼻间。
陆东楼淡漠地瞥了她一眼,站了起来,面对北窗,宽大的袖袍被吹得纷飞。
他的声音徐徐在她耳边落下。
“看来,你是真不打算让自己好过。”
黄葭低头摩挲着茶盏,青白色的杯底映着一抹苍青的天色,仿佛把她拽回到马车上不见天光的黑夜。
她是很怕死,但更怕任人摆弄地活着。
陆东楼负手回身,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语气冷硬,“我杀你,易如反掌;你抗命,螳臂当车。”
黄葭抬起头,握紧杯盏。
他沉下一口气,看着她,目光交错的一瞬,神色一寸寸变得冰冷,“几番放任,只因在浙江,顾不得处置你,但你若再要与部院作对下去,最后,只会是死路一条。”
她瞥了他一眼,放下茶盏,扶着椅子,有些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却站得笔直,“漕台好意,草民恕难从命。”
黄葭抬起头,目光炯炯,西风摇落间,她拱手一礼,“告辞。”
正在这时,门外脚步声沉沉响起。
陈九韶提袍阔步进门,一进门就道:“漕台,米店那个印记有眉目了。”
陆东楼“嗯”了一声,端着茶坐了下来。
黄葭走出门,士卒搭手来扶,她摆手推拒。
她走出门,步履从容,只在跨过门槛后,脚步顿住,踉跄了一下。
“还以为你能一直处惊不变呢。”陆东楼转头拿起茶盏,掩下眸中的冷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