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第三日·四·无情生物 ...
-
板房杂乱无章。三个矮墩墩的红色丁烷气罐缩在一角,连接的管子和金属支架混成一团,扭成狗屎艺术的造型。三把老旧的猎枪和一口平底锅竖在薄铁的门左侧。正中放着一张原本空无一物的木制圆桌子。
原笙好像很痴迷于板房内的混乱,对此状甚是喜爱,甚至还装修了一番,以期达到乱上加乱的目的。两张折叠铁床合并成了一张双人床,并在涂满乳胶漆的墙壁上挂了几面废旧的花窗帘布。一些七零八碎的物件被祂拾来,把最为整洁的圆桌子占据的满满。
从这一点来看,祂不是个能打理好家务的生物,装修风格是没有丝毫美感的瞎胡搞,还有点受难者的手忙脚乱的灾难之感。但祂很享受成果的诞生过程,屎在出来之前并不是屎,让人不太容易对祂指摘些什么。幸好周楠住的地方还是垃圾包,乱一点并没有什么。
周楠蹲坐在低矮窗户下的小板凳,盯着放有电暖炉的床。温暖的温度吸引着他。
耳边原笙忙碌的噪音渐消,周楠吸上一支夹在指根中间揉皱的香烟,指使原笙道:“找个垫子垫在我这边的床上,我的腰背有些疼。”
原笙像根桩子似的直撅撅地呆站原地,搓搓手,小心翼翼又愣愣地问:“与我无关……吧?”
“与你有关——给我弄垫子去。”
“好的,遵命。”
原笙尴尬又雀跃地吐吐舌头,拿来一个垫子,搀扶着周楠在较为柔软的铁床上躺好。一件毛衣折叠成长方块状,跟垫子一块儿垫在他的腰下。
周楠以严格又无情的审判者的架势,一直注视着祂所有温情的动作,似是在判定祂的行为有几分是符合有感情的生物的。
“有人说你太横了,周。”原笙坐在他的腿边,聊着闲话道。
“躺在我身边,我们随便聊一聊。”
“我也需要躺在你身边,但得等一等。”
原笙急快行动,把一张椭圆形的铁氧体材质的小折叠桌吸在铁床上,摆设三盘奶油草莓、二十八块小甜饼和三十颗经过玫瑰花精浸泡的烤栗子。
嗦了嗦食指上沾的一些糖渣子,祂又端上来乱七八糟的一个锡纸盒,里面放着腊肉肠、冰啤酒等一些吃的喝的,还有一些时兴的小玩具。
忙完之后,祂很有活力地跳到周楠身边。
“周楠乐园!”
周楠讶然地挑挑眉,一只手快速扶住隐隐要倒的小折叠桌。
“很棒的……布置。”周楠很艰难地说了出来。
刚进被窝,还未闭眼,就已入梦。
两位不是浔东那样嗜甜如命的人,吃了几口甜腻的餐点就腻了,开始大口大口喝起了冰镇啤酒,聊起往事和明日投票的事。
话头一打开,就如脱缰之马,不可抑制住。冷气带着冷水,扒在身上。他们为了避风寒,互相朝对方怀里拱。
闲话之中,周楠换上了宽松舒适的墨绿家居服。原笙盯着他上衣前的大口袋,表情楞蒙蒙的。那口袋比袋鼠的大袋子还夸张,能塞下三只狗娃子。
“我之前就想问了,你为什么老爱穿得这么随便?哦,我亲爱的周先生,你简直是在大街上梦游的小熊。”
周楠只简单地回:“习惯了。”
原笙的神情一下子变得认真,祂觉察出来了,周楠正要对祂表露内心深处。
果不其然,周楠开了话闸子,说起他的幼年时期。小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在宅院中,没有什么访客来。一年到头,除了逢年过节,他都不穿衣服地到处跑,像是一头欢乐的猪崽子。周楠说起“猪崽子”的笑容很美妙。
他最喜欢挂满小彩灯的菌子城堡,城堡的地面铺满松软的绒草,红砖小路在浓绿之间穿梭,勾勒出的形状恰似一枚爽利笑着的嘴角。浮油般的彩光会让他看清自己,菌子会让他感到寂寞。他拥有一切,支配一切,又能享受一切。
“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见到了。您的所作所为,您瞬息万变的想法,我都见到了。简单的不可思议,美妙的不可思议,我看一秒钟,得到的感觉胜过我在天堂待了一亿年。不会有丝毫的枯燥。”原笙在内心疯狂的狂喊。
但原笙什么都没说,祂怕他害怕祂,只能压抑着汹涌澎湃的激情,浅浅地点了点头。
这也就够了,周楠为祂的回应而愉悦,他不想要得到太激烈的逢迎,最简单的答复就够了。左手抓起一枚金铃铛摇了摇,放在祂摊开的手心里。
“谢谢。”他说。
原笙攥紧如同奖励的金铃铛,扯了扯周楠扣合严实的领子,头埋进他冷潮潮的脖子里,带着远古的叹气声,吸了口他新鲜的气味。
“非常强烈的泥土气和森林气。”
祂晃起铃铛,咬了他雪白的锁骨一口。细细的一口,很小心翼翼,像是在吃苦兮兮的阿司匹林沸腾片。
周楠纵容地抱着原笙的头,沉浸在祂呼吸时所散发的生命律动之中,手指一下接着一下地抚摸着祂的头发。
“你的气味。”原笙的指尖在周楠紧致的皮肤上破开了一道血口子。
“啧,我让你魂牵梦绕了?”
原笙不吭气,怪里怪气地吻了吻周楠下耷的长睫毛,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模仿着孩童时期的周楠,天真又神经地左右晃了晃头。
“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一见就明白——你在用你自身来模仿我。”
周楠小时候一笑,就不可控制地晃头,像是那副小身躯承受不住过于灿烂的喜悦欢笑,非得靠着摇晃来稳定一下。他谁都爱,遇到谁他也都笑。谁也想不通童年那么傻的周楠会变成如今这样。
不过,原笙模仿的烂透了,祂的声音喑哑又沉稳,上下的唇瓣微微开着,漏出一道细薄又阴暗的刀锋样的口子,跟幼年的周楠全然搭不上边。
周楠也嗅到了气味,纷繁复杂,犹如这间杂乱的板房。从稀薄走向浓郁,华美的画面浮动着:迷离的米粒、档案馆中的夜、繁多的雪人,痴迷的费洛蒙……一切造物都属于面前这位另类的神——勉为其难能这么称呼。
两人异口同声叹了口气,追思着周楠去而难复返的童年,齐齐丧失了大人的情欲。他们沉浸在对方的呼吸中,低着被寒雪袭击的脖子,冰凉的额头抵着额头,玩起抓来的十字发条青蛙和费纳奇镜。欢乐的气味犹如十字架上悬挂的一则神话,美好的不需要篇章来定格,经久不散。
*
凡图正揪着潭钚有光泽的浅金色秀发玩,见着潭钚猛烈地一阵吸气,转而要醒来,急忙把一顶睡帽按在潭钚头上。下一秒,潭钚醒来了,凡图惊喜地捧住潭钚的脸蛋,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哦!你醒来了!”
潭钚奋力旋头,妄图挣脱如一双钳子样的绷带手,迷蒙着双眼,喊:“给我水。”
“专人干专事。”凡图跳下火炉般的床铺,擦了下汗津津的额头,从后腰里取出额温枪,对着潭钚的额头比了一下,“没发烧。”她吁了口气,踢了脚睡倒在地上的浔东,叉着腰喊:“死老大,起来,她要喝水。”
浔东翻了个身,闭着双眼喊:“可喜可贺,活了!活了!我这就起来。哎……老子生来就是伺候女人的。”
凡图东瞅西望,穿好衣服,再捡起滑掉的一张羊绒毛毯,笨拙地罩在潭钚的身上,“可怜的孩子,你得保暖。”
潭钚的头脑清醒了,不太明白凡图这是在做什么,挥开毛毯道:“不必了,小可爱,我只有双脚像是被猫儿咬了一样又冷又痒。”
浔东丢给潭钚一瓶纯净水,半睁着困倦的眼,说:“嗨,宝贝儿,别的我都不问了,只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你睡觉为什么攥着拳头?”
“我不知道,可能是我下意识地想掌握梦中的世界、梦中的我。”
“松开才舒服,不用松的太过,微微曲起手更舒服。”浔东像是在教导什么都不会的幼儿,不太明显的抬头纹都皱了起来。
“这很好学,我学会了,不用学我就会的。有福的人,您蠢不可及。”潭钚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水,丢开水瓶子,还是原先那个柔和怼人的样儿。
凡图搓着双手,颇为殷勤道:“你还需要什么吗?对了,看在你生病的份上,砍人头游戏是你胜利了。”
别误会,凡图对潭钚没什么感情,而是在刚才为潭钚暖身时,她感觉到养猿人的乐趣,这比养猫好玩多了。
“把舰长叫来。”潭钚说道。
“我在这里。”舰长叮地出现在门前,端着一个竹木托盘。托盘的正中心放着一盏盛满蜜粥的玻璃碗。
“我有秘密对舰长讲。”潭钚下了逐客令。
浔东和凡图互望一眼,同时露出不以为然的淡笑,一人在左,一人在后,擦着舰长的肩膀离开了。赏金猎人的阵营中,有一点是大家所共同遵守的——秘密是最值得尊敬的。
舰长搬来一张克里斯莫斯椅坐下,如同一位溺爱孩子的长辈,体贴地喂给潭钚蜜粥。
潭钚依头顺脑、一语不发地吃了一口。第二口送到嘴边,流淌的粘稠液体随着钟表声滴落在碗中。她迟迟没有张开嘴。舰长举得手都酸了,正要撤走,她猛地一探头,发青的嘴唇含住勺子。咔嚓一声脆响,她把勺子头咬掉了。她愣愣地咀嚼了两下,直直地吐出来混有血水的粥和勺子碎片。
“嚯,您的牙齿真锋利!用哪家的磨刀石磨的?”舰长见怪不怪地取下餐巾,盖出她吐出来的那一滩污秽。
潭钚奇怪地盯了盯舰长,双手一抬把碗夺走。碗沿凑到嘴边,她用手扒着粘粥,狼吞虎咽地咽下一口又一口。她的眼神麻木冰冷,没有丝毫吃到食物的喜悦。
“别这样吃,您根本没这么饿。”
“我会感觉活着。”潭钚扔开碗,撑着肚皮往后一躺,靠在床头柜上
舰长鼓了鼓掌:“庆贺,您醒来了!”
潭钚浑浑噩噩点点头,望向透气的玻璃窗。天亮的差不多了,最起码进入视线的外界都能看清了。舰长留在她身边,默默地陪她看了一会窗。外界的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驱使的力量来自昨日丧失的生命。唐吉坷德号已开始忙活了,窸窸窣窣的杂音时而传来,不少舰员踩着嗷嗷叫的雪路过她的窗前,会关心备至地问候她几句。她都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舰长不可控制地颤了下小手指。他咂咂黏唧唧、臭烘烘的嘴,把小手指的行为视作了一种讯号,当即挂起丑陋的笑,轻声问:“您知道花是有种子的吧?”
潭钚好奇地偏过头,看舰长那舞动着、攥成拳的肉手,捉摸着它是否隐藏着某些奥秘。
“手心里空空如也,小潭妹,朝那儿看!”
舰长跳跃着起身,攥成拳的双手扬起,往窗外惊喜地一放。
“哗!看吧,小潭妹,您期盼的花开了!”
忽然之间,潭钚看到了整个世界长满了她踩烂的大美花。这次不一样,大美花的种类不一而足,有大有小,盛放的方向五花八门,都是一样的鲜艳夺目、贵不可言。令人惊叹的美,若是换个地方来观赏,大美花的怒放绝对会被视作几百年一降的灵瑞预兆,可惜它选择的地点是受到诅咒的大美雪山,那就只能沦为不详的注脚。
潭钚随手取下飘飞的一朵,别在耳郭旁,惆怅又欣喜地喊:“有福的人!舰长!我懂了,您不是预言家,您是幻觉大师。”
“我也是预言家——明年,一定会开花的。”
“您怎么做到的?您的幻境,我是说……它们没有一点瑕疵,应该有,可我看不出来。”
舰长咚的一声坐下,暴力撑破了大肚子前的两枚镀金纽扣。他惊奇地低头看了一眼,浩叹连连:“老天爷,我瘦了,天可怜见的,我掉秤掉的厉害!”
“别卖关子了。老天爷会隔天把您丢掉的肉都送来的。舰长,告诉我吧……”
舰长不相信地摇摇头,捏起床边柜摆的一截小鱼干,小胡子滑稽地翘着,假牙把鱼尾巴细细咬掉,吐进白手帕里。他的手面鼓成了大馒头,白软肥嫩,白皮下包着一滩植物油似的。精细护理的指甲又长又薄又尖,似是锋利的镊子,在对待小鱼干方面则是出奇厉害的武器。
潭钚等待的都要闭眼昏睡了,舰长才嗦着不新鲜的鱼味儿,口中念念有词道:“不,您搞错了。我不给人们造幻境,我没有那么无穷的想象力。而且我很痛苦,我那哭泣的岁月,我永远都忘不了。造幻境的是人们自己,我只为他们提供造幻境的窗口。您看,潭钚,花绿了。您看到了吧,就像这样,您看到花绿了,但我可看不到。我的眼中只有空寂。”
“您是靠嘴皮子吃饭的。”
“一半靠嘴皮子吧。”
舰长把玻璃碗重新放回到竹木托盘上。幻境消失了,最后一抹花影优雅地收缩花瓣,融入玻璃碗里。他离开了,端着竹木托盘,贴着墙跟走。摇来晃去的大屁股往后拽着他,喜感十足,让他仿佛是从一只衰老的丑小鸭,变成一只肥硕的大白鹅。
‘他就像一首按照古老的调门谱成音乐,唱着唱着……何时会唱到头呢?’潭钚想着。她转而想起她自己。她也是一首诗,一首丧礼之哀歌,没有人跟她一样,她活着就是为了让其他人死去的。她的魂灵早已死于过去了,肉身只是她的移动棺材。
“我也要出去了,不会忘记的。是生是死,都不是我的事。”
潭钚扎起一条利索的马尾辫,开启三道锁,花费了将近半个钟头,去到她的衣帽间,挑选好今日所需要的衣物饰品。
她再来到化妆间,扑打着香粉,对着镜子中的自己露出甜甜的笑容,眼神里有亟欲见证些什么的渴求。
潭钚的衣帽间和化妆间在她自个儿屋内,与别人的都不一样,因为被她恶意地用双手触碰过,所以是一片危险重重的废墟——破裂的玻璃碎片,以一种扭曲了时间和空间的姿态排布着。
碎片、碎片,碎片!进入其中的人,前几眼的感觉只有晕眩一种。不会说话的唐先生有苦说不出,只能任由她毁坏他的内部,躲都躲不了。
梳妆台的体积很庞大,同样乱的可以:三盒叠着放的糖果色发卡放在一面倒下的巴掌梳妆镜上。两枚金属鲨鱼夹之间放着三只斜成一排的红嘴小黄鸭。积木长耳朵兔子与小黄鸭在一排,后背抵着一册歪倒的黑色的便利本,两只脚踩着一次性塑料小白勺子,正愚蠢地思考着。铁核桃钢丝刷的刷头贴着一只小金猪放。
余下的还有水杯、卷纸、两团脏纸团、支架、红粉塑料梳,七八支摊开的眉笔、菩提手串、倒扣的包菜兔子碗与一片无处安放的白日梦……
“您在做什么呢?”她问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