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桑曲》终以怀

6、愿意

　　“你、你说啥？”

　　春红婶第二次把条凳踢倒了，她还是顾不上扶凳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陆海这是什么意思？

　　陆海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上前把凳子放好，扶着春红婶往外走，一边转头对不声不响的陆英道：“英子，我和婶子有事说，你灶房拿碗去，一人冲碗糖水喝。”

　　说话的时候假装不经意，眼神快速扫了一眼旁边，打量甘雨的脸色。

　　只看见甘雨低着头，脸埋着，也看不太出来红没红，耳朵尖倒有点红了。

　　陆英看了眼魂游天外的甘雨，悄悄地走了。

　　陆海两人走到角落里，陆秋出生的时候，陆大柱在这栽了一棵柿子树，十几年过去，已经有碗口粗了。

　　陆海走的时候是秋天，春红婶送来了一篮柿子叫他路上带着吃。

　　那柿子又大又甜，陆海给家里留下了一半，路上吃了两个，剩下的六个包好带去分给堂弟堂妹了。

　　这个距离，只要声音压低些，屋里人听不到。

　　“大海，你咋想的？你，你是认真的不？可不敢拿这个开玩笑。”

　　春红婶刚回过神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陆大雷家是什么人呐，那一家子都是能干的 ，家底儿比他们家还厚上一截儿，更别说跟刚刚这几户人家比了，家里爹娘慈爱儿子孝顺，出门做事都和和气气勤勤恳恳的，真真正正十全十美的一户好人家，她哪里是把陆海忘了，她一开始根本就没把陆海往里算！

　　这样家风好家底厚的人家，就是娶个镇上的姑娘都使得，更别说穷乡下的哥儿了，甘雨这样的身世，要能嫁到陆家，那简直，那简直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婶子，你晓得我不是拿这种事玩笑的人。”

　　陆海面对堂屋站着，能看到坐在里面的人，背后是刚刚发芽的柿子树，芽苞浓绿，星星点点缀了满树。

　　他温和的神色里透出一丝坚决，往屋里偏偏头，“他们家事一堆，也就只有我们家能掏出像样的礼钱，来闹事也能弹压得住，换了别人，未必能把事情料理好。”

　　在屋里的甘雨仿佛感应到了，扭头望过来，两人的眼神在清凉的空气中对上，一触即分。

　　“不是说这个！”春红婶急得汗都出来了，“婶子知道你好心，可你，你不能为了救人把自己搭上呀！这几户人家跟甘雨的出身比起来只好不坏，人也都挺精神的，已经是很不错了。婶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家这条件，娶哪个姑娘不行？他还是个哥儿，生养上就比不上别人，你们家肯送他两碗糖水喝，已经是行善积德了，剩下的就别操心了。”

　　陆海摇摇头，他听出了婶子的意思，解释的话到了嘴边。

　　他想说自己确实是看上了甘雨，临张嘴又有些不自在，最终道：“他人挺利落的，长得也行，我年龄大了，不想折腾爹娘，再给我费心了。”

　　春红婶没了办法，只好说：“这人你也才见了一面，你知道他什么脾气本事？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大海，你听婶子的话，这门亲要是结的不好，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你爹娘！”

　　“我自己的主意，谁都怨不上，”陆海背着手，轻轻摩挲粗糙干裂的树皮，“我先去跟他说，只要他答应，回去就准备亲事。”

　　春红婶一点办法都没了，她唉唉叹着气，走进去把陆英叫出来，陆英捧着糖水去了灶房。

　　甘雨从那句“算我一个”就已经丢了半个魂，他是怎么想都想不到，陆海竟然会愿意和自己成亲！

　　不不不，也不算成亲，也许只是随便说说的，也当不得真......吧？

　　甘雨捧着碗，糖水还是那么香甜，可是他这会儿一口都喝不下去了，他的心跳声“嘭嘭嘭”越来越大，震得他耳膜发痛，头脑发昏。

　　凌晨时候的那匆匆两句话，他还没忘，也没忘自己是怎么扯谎的，更没忘自己那恶劣的态度。陆海不计前嫌帮了他也就算了，如今怎么会想着和他成亲？

　　他可能看得出来，陆海家境绝对不错，这时节还有红糖吃的人家能差到哪儿去，只是，他们家实在是污糟透了，嫁个穷点儿的他爹娘指不定还会避远些，免得要捏着鼻子帮衬帮衬哥婿家，要是嫁给陆海，那指不定得狮子大开口，要多少的礼金衣裳干多少的活。

　　还有甘学，说不好甘学的束脩银子都得落到他们头上来！

　　不行，不管陆海是不是认真的，他绝对不能害了他！

　　就在这时候，他按捺不住，想偷偷看一眼院子里的人在说什么，结果就那么一转头，刚好就和陆海对上那一眼，他还留下的半个魂也跟着一整个飞走了。

　　甘雨不知道咋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脸皮烧的慌，只好把脸埋进碗里，假装无事发生。

　　可是，这婶子怎么把英子给叫走了。

　　甘雨眼巴巴地看着陆英的背影，在陆海进门前赶紧低下头，不敢去看对面坐下的男人，小口小口喝着糖水。

　　陆海的目光从他逐渐红透的耳朵尖落到那一双扑闪扑闪的浓密眼睫上，没去戳破他的若无其事，直接了当地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问的太直白了，也没什么铺垫，似乎笃定甘雨会答应。

　　甘雨本来要一口回绝的，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话到嘴边竟然变了：“我这样，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抬头去看陆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在补足自己没说完整的话：我这样穷、这样麻烦、这样普通、这样不守规矩，你真的想好了吗？

　　陆海的眼神从始至终对着他，道：“我说要娶你，就是想好了。”

　　甘雨头昏脑胀，含着一口糖水忘了咽，鬼使神差地说：“你不打我的话就行。”

　　这就算是答应了。

　　陆海站起来，脸上带着笑意，说：“你先在这住着，明天我爹娘就上门来。”

　　甘雨嗯了一声，没敢抬头，他脸上的热度估计今天下不去了。

　　春红婶一直扒在灶房门口看，见两人就说了两句话，陆海已经出来了，连忙从跑出来：“咋这么快？你后悔了？”

　　陆海言简意赅：“成了。”

　　“这、这就成了吗？”春红婶简直是大开眼界，打总子就说了两句话，这也太快了！

　　“我回去跟我爹娘说，明天就来提亲。”陆海笑道，“媒人礼也一便送过来。婶子给我费心了。”

　　这边都说定了，明天提亲，春红婶今晚给甘雨再找件新鲜衣服穿，好好梳洗梳洗，明天一早，陆海就跟爹娘上门来。

　　临走时，陆海说：“地里婶子就不去了，我跟山子去翻，婶子给甘雨多费点心。”

　　春红婶满口答应。

　　这时节，别家一个人都没有，开春大人小孩都下地，只有陆家还坐的满满当当的，等着陆海弄完春红婶家的事，回来继续拉家常。

　　陆大雷正坐在房檐下抽烟斗，突然一口烟呛住嗓子，“吭吭吭”咳嗽起来。

　　坐在里间的赵春娥冲陆河道：“别玩你那陀螺了，给你爹倒碗水去。”

　　“哎，”陆河边答应着，倒了水往出走，“爹你喝口水就不咳了。”

　　陆大雷眼皮直跳，摆摆手：“不喝，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陆海刚进门就听见这话，不赞同地道：“爹以后该少抽点。”

　　陆大雷假装没听见。

　　陆海又道：“爹，进屋说说话，我有事说呢。”

　　人都进了屋里，连上茅厕的陆山也扯着裤带到了，陆海环视一周，以平铺直叙的语气宣布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我有中意的人了，想请爹娘去提亲。”

　　“什么？”陆家直接炸了锅，谁也没看出来陆海有心上人了，到底是哪儿的，哥儿还是丫头，赵春娥大胆猜测：“是在你姑那边看上的？”

　　“不是，”陆海神色如常，跟当初要提亲支支吾吾半天不说话的陆山截然不同，“就是那个倒在春红婶家田里的哥儿，刚刚说好的。”

　　陆大雷心里一跳，他就说！

　　他就说这好端端的，抽了几十年烟斗子怎么今天就呛住了，这是老天爷给他敲边鼓来了。他直接硬邦邦撂下两个字：“不成！”

　　陆海知道不会这么轻易就定下来，正要开口再劝，赵春娥也回过神来了，跟着摇头：“你胡闹什么！你虽然年纪大点，可只要找，不难找个诚心如意的，你就算可怜他，也不该随随便便就娶进来，这亲事娘不能答应！”

　　陆河回来跟他们讲了甘雨的身世，一屋子人唏嘘不已。可是这帮忙是帮忙，成亲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怎么行！

　　“我觉得他就挺称心如意的，”陆海在爹娘面前可不会不自在，有什么说什么，“儿子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要是他真不是好人，儿子说什么都不会有这个心思。”

　　陆大雷想不通儿子为什么突然要结这门亲，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乡人，一个哥儿，自己一个人跑了不知多久倒在人家地里，一听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

　　也没听村里看热闹的人说有多漂亮，怎么就把陆海给迷住了？

　　他想来想去，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由头：“大海，你跟爹说心里话，是不是当初让你去姑家耽误了你的婚事，如今家里又先给山子定下来了，你心里不痛快，所以要跟爹赌气？”

　　村里人重长幼辈分，越过长子结亲总是会让人说道的。可陆山这边两人早就情投意合，已经拖了两年，眼看着马上就十八了，陆海那边又一点动静都没有，陆大雷不得已，当初还专门给陆海去了一封信，收到陆海满口赞成才定下老二的婚事。

　　也是他们想的不周到，早就该寻摸着给陆海相几个闺女哥儿才是，他们当时想着陆海必定是不愁娶的，就懈怠了。如今弟弟都要成亲了，当哥的还一点苗头都没有，二十啷当岁的大小伙子，能不急吗？

　　陆山坐不住了，站起来叫了一声“哥”，“这都是我的不好，我急着想成亲......”

　　陆海把他按坐下，看向满脸愧疚的陆大雷，一字一句道：“爹，儿子知道您觉得耽误了我的婚事，心里难受，可儿子心里绝没有一点埋怨！姑家的事是不得已，我做侄子的能帮一点是一点。我跟他不是什么赌气可怜。其实我昨天在村口看见了他，还说了几句话。我是真觉得他挺好，爹和娘见了他肯定也喜欢，明天去提亲的时候就知道，儿子不会看错人。”

　　“提亲，提什么提！我这还没答应呢！”赵春娥急得直拍腿，“你！一辈子的大事，你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就定下了！”

　　她真是想不通，两碗红糖，一个中午，就给自家闹出一门亲事来了？

　　“盲婚哑嫁的不少，不缺我这一个，大家谁不是牙齿碰舌头摸索着过的，儿子既然愿意娶他，不管怎样都不后悔，”陆海往后一退，端端正正跪了下来，“爹，娘，只求爹娘全了我这桩心事，儿子一定不叫爹娘担心。”

　　陆大雷叹了口气。他这个大儿子最有主意，想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还小的时候，谁不夸他儿子出息？

　　可惜啊，孩子太有主意了，爹娘也愁，真不知道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只是如今陆海看着是下定决心了，谁怕是都说不动。

　　赵春娥见他这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就头疼，她心疼大儿子，不愿意叫他跪着，使眼色让陆山去拉。谁料陆山赶紧把头转过，当作没看见。

　　笑话，这时候拉大哥起来，那前面的话不就白说了吗，他跟大哥可是一边的，大哥娶谁他都支持！

　　气得赵春娥脑瓜子嗡嗡响，只好转头去看陆大雷。

　　她心里说不好是希望陆大雷答应还是不答应，一面是像别家一样找个家世清白知根知底的儿媳妇，一面是在外面劳累好几年头一次提要求的儿子，她真不知道选哪个会更好些。

　　屋里沉默了一阵，陆海仍跪着，脊背挺直，所有人都紧紧盯着陆大雷。

　　陆大雷只蒙头抽烟，抽得屋里全是缭缭绕绕的烟雾。半晌，他敲敲烟锅，从怀里摸出一把碎叶装上，一边压紧一边吩咐赵春娥：“把鸡蛋跟肉装上点，明天去大柱家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