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桑曲》终以怀

5、盘算

　　这一跪一求，惊得春红婶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手里抓的馒头都忘了，掀翻了屁股后头的条凳。

　　她顾不得去扶凳子捡馒头，连声说：“你这孩子，你说什么呢！你，你这是昏了头了啊！哪有哥儿自己要找人家的！”说着就要去拉甘雨起来。

　　甘雨只是跪着不肯起，哀求道：“婶子，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说完了我再起来。”

　　春红婶只好松了手，一边叹气一边冲陆英打眼色。

　　陆英也被吓了一大跳，她不敢跑过去劝甘雨，只好轻手轻脚地把馒头捡起来吹了灰，又把凳子摆好。这会儿看见婆母的眼色，连忙跑去把敞开着的屋门关了。

　　甘雨的脸涨得通红，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尽力一字一句地说清楚：“婶子，我的身世你也知道了，不是我不要脸，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才腆着脸说这话。我要是嫁过去，那一辈子就完了！如今只有，只有先成了亲，生米...煮成熟饭，”说到这，他到底讲不出更出格的话，顿了一下，顶着满心的羞耻，一鼓作气继续道，“我，如今我只有成了别人家的人了，我爹娘才能放过我。”

　　春红婶的神情缓和了下来，摸着良心讲，甘雨还不够可怜的么？可是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和甘雨非亲非故的，是个外人，就算甘雨爹娘丧了良心，也轮不到她来说话。

　　何况，她横插一手，还不知道会惹上多少麻烦，这两夫妇都能干出卖儿卖女的事了，一听就不是善茬，万一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闹到跟前来，也是她理亏。

　　更不要说逃婚自嫁，没有爹娘点头，往严重讲就是无媒苟合，光是说出去就够人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只是，只是这孩子实在是造孽。

　　甘雨看她神色松动，赶紧继续说：“婶子别担心，从这门里出去，没人晓得是谁跟我说的这些话。婶子只要跟我说说有哪些单身汉就行，我自己去找！没父母兄弟帮衬也不要紧，我不求人有多攒劲，也不管屋里田地多不多，不怕婶子笑话，再穷也不能比我们家穷了！只要人心地好，不打媳妇就行，我能吃苦，什么都能干。”

　　“婶子，我下边还有个读书的弟，我们家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迟早有一天我爹娘要拿我给我弟铺路，婶子，你就行行好吧，甘雨永生永世记你的恩情！”

　　说着就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哎呀，你这孩子！快快快，快起来，先起来再说！”

　　春红婶连忙叫着陆英要扶他起来，“哎哟，你说你这孩子，你说这话，这是存心要让你婶子心里不安啊！”

　　陆英赶紧过来拉人，看着还帮甘雨拍了两下膝盖上的灰，破天荒地开口安慰道：“你...你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虎毒不食子，甘雨爹娘比老虎还可怕。陆英想起自己，她当初比甘雨强不了多少，本以为要被稀里糊涂嫁出去了，陆秋哥竟然主动上门说要讨她做媳妇，又给了丰厚的彩礼，否则，还不知道后娘会把自己许给什么人家。

　　屋里屋外这会儿都静悄悄的，就只有春红婶反反复复念叨“你这孩子”，陆英不知道说什么，瞅瞅甘雨又瞅瞅婆婆，把饭桌收拾了。

　　甘雨一气儿说完了，胆子也没了，脑子也凉下来了，脑子里一过话，恨不得抽自己两下：他真是疯了，竟然起了这么个惊世骇俗的念头！

　　紧接着又觉出一丝不对味来：这不是仗着自己可怜，得寸进尺拖别人下水么？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好心人给他找下家，这是要脸的人该干的事吗！

　　他结结巴巴道：“婶子，婶子，对不住，刚才我这话冒昧了，我不是成心给您添麻烦，刚刚我脑子昏了，您就当我放了个屁，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脑子里突然就出来这么一个昏招......”

　　说着就去拿自己的衣裳，将陆英的袄子要脱下来：“叨扰您了，还麻烦您给我口饱饭吃，我这就走了，大恩大德不知道什么时间有机会报答......”

　　春红婶当门一站，不容拒绝地拦住他，不客气地将湿衣裳往怀里一抢，板起面孔，大声道：“想走？走什么走！话说完了就想走了？”

　　甘雨涨红着脸，掐着手，以为她是想要点报酬，苦涩道：“婶子，我身上也没什么钱...哦，对！要不您把这件袄子留下，这里面是上好的缎子，给您或者妹子弄件衣裳穿，我把这件棉袄穿走，行不？”

　　“还说走的话！”春红婶直接戳了甘雨一指头，“这会儿知道害臊了，早干什么去了！我告诉你，这大河村，就没有我不清楚的人家，你不是要嫁人吗，坐下，我给你好好说一说，谁家的儿子最适合你嫁！”

　　“您、您这是答应了？”甘雨本以为要继续逃命去了，岂料峰回路转，婶子竟答应了！他大喜过望，连忙一抹鼻涕眼泪，规规矩矩坐下。

　　春红婶一摆手，示意英子把东西放下，接着再吃，“你这主意虽说出格，可也是没办法的道理，你爹娘不做人在先，你个孩子家家的，遇见这样的事能有逃婚胆子就不错了。先说说你，你真想好了，要自己做主嫁人？”

　　“我必须得嫁，”甘雨的眼圈儿又红了，可眼神清凌凌的，“我就算是跑，能跑哪儿去呢。一日没成亲就还得受爹娘摆布，我实在害怕了，就算这次能逃过去，这城里镇上有钱的鳏夫疯子可不少，下次呢？遇到个好人还罢了，可我怕我的命没这么好......我嫁了人，起码李家不会再想花几十两银子买我回去。”

　　看他打定了主意，春红婶也不再劝了，只是还有一层话得说明：“咱们村三百多户，没成亲的光棍可是真不少，怎么也有四五十个。你长得也俊，看起来也是利落人，换做平时自然不愁说亲事。”

　　“可如今要嫁，要想找个殷实厚道人家还是难，婶子只能给你讲些急着娶媳妇的穷苦人家，你得心里明白，日后别怨婶子。”

　　甘雨垂下头：“我晓得的，只要有口饭吃有个屋住，我怎么都能过下去。”

　　“你才十五，年纪也得挑挑。”

　　“不挑也行。”甘雨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你小孩子就不懂了，”春红婶一脸不赞同，“男人得找个岁数差不多的，太老了像伺候爹，庄稼活也干不了多久，年龄一大就光靠你了；年龄小的像奶孩子，再说，你才十五，再小也成不了亲。依我看，就从十八九的往上，二十五往下的里面挑。”

　　“这、这还有什么说法吗？”甘雨一脸迷糊，这挑男人还有这么多学问。

　　“怎么没有！”春红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了。

　　“你看，你家里穷，爹娘偏心弟弟，肯定出不了多少嫁妆，指不定彩礼也要的高。你又是偷跑出来的，急着成亲，这名声上又添一层不好听。你别嫌婶子说话直，娶你肯定不算什么美事，人家结亲都是结好，到你们这，一不小心，说不好反成了仇了。”

　　甘雨急了，“那这怎么办？”

　　春红婶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所以说要找十八九往上还没成亲的。村里人家成亲都早，过了十八就该着急了，你急着嫁人，也得找个急着娶的，免得拖来拖去又把事情拖黄了。再说过了二十五还没媳妇的，要不就是太穷了，你嫁过去吃苦不说，人为了钱，可什么污糟事都能做得出来，万一把你又卖给别人当媳妇，你日子不还是难过？要不，就是有点问题，残的废的，这种人还容易有心病，十个里面八个都打屋里人，跟那布庄的有什么差别。”

　　甘雨听了这一席话真是醍醐灌顶,满脸崇拜：“婶子，那这么算的话，年龄合适的有多少？”

　　“大虎、顺子......估计还有二十几个小伙子，”春红婶掰着指头算，“这里面还有些粮食多品行好的，希望不大。婶子给你看着，最好还是找个家里光景差点的，只要长辈厚道，好说话，自己人能干，过上几年日子也就好了。”

　　这么一来，人又少了一多半，最后只剩下八九个小伙子，都是一家人厚道忠义的，大多都有好几个兄弟姊妹，人多地少，稍微穷困点。

　　这在甘雨眼里根本不是个事儿，比起发疯打人的李少爷，勤勤恳恳的庄稼人不知道好到哪儿去了。

　　他立马点头道：“婶子，您跟我说说这些人都叫啥，我记一记，看到时候能不能找到人问一问。要是不成，我就先去镇上找个活儿做，先躲过这茬再说。”

　　“帮人帮到底，”春红婶两手一摊，“都到这一步了，我当不当媒人还有什么区别？我去给你说。你就在我这再住两天，不成的话，到时让我儿子送你去镇上。”

　　“什么媒人？”

　　一道疑惑的声音传了进来。

　　陆海从外面走进来，他回来时吃了饭，午饭只是随便吃了几口，坐了坐，跟屋里说了一声又来了。

　　还惹了赵春娥两声抱怨：“人家的事，你这么上心干什么，刚回来也不在家好生待着。”

　　陆海一进门，甘雨就紧绷绷地站起来了，叫了声“陆大哥”，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大海来啦，”春红婶招呼他坐下，“你听我说......”把两人商量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把想好的几户人家一一说了，催陆海帮忙选出头一个来。

　　春红婶刚跟甘雨盘算的时候提了一嘴陆海，是在粮多人好，甘雨高攀不上的那一列里。

　　甘雨坐在陆海对面，看着高大的男人听着听着，眉头皱起又放下，只觉得心也跟着提起来又落下去，紧张得直扣手。

　　成亲？陆海没想到甘雨竟然这么豁得出去，虽然有损声誉，可的确是个好办法，既能断了父母要卖他的念头，又能给自己找个依靠，这无疑是甘雨目前最妥贴的出路了。

　　只是甘家夫妇贪婪无耻，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就把到手的银子扔出去，为着儿子的前程也不会轻易放手。这种人家，一旦沾上，就像吸血的蚂蝗，不把自己撑炸是不会罢休的。

　　这门亲事恐怕不好结。

　　陆海听了这俩人的盘算，半晌没说话，弄得春红婶心里也直打鼓：“大海，行不行的你倒是说句话呀，你这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陆海摸摸鼻子，和春红婶干瞪眼了好一会，又去看甘雨，见甘雨眼神恳求地望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他看着那对红眼圈儿，摩挲了下指尖，道：“那就也算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