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桑曲》终以怀

4、惊人

　　甘雨其实早醒了。陆海和春红婶聊着天，他就偷偷听着。谁想这声音越听越熟悉，这不就是他在树底下遇到的那个男的吗！

　　完了，刚扯了个谎就被抬到人家里了，要是这男的说点什么，他不就完了！

　　甘雨越想越害怕，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继续装晕，等人出去了自己再跑的时候，一道专注的视线钉在了他脸上，随之而来的是让人难以忽视的香甜气味。

　　糖水！

　　饿坏了的脑子抵挡不住诱惑，甘雨一下就睁开了眼睛。

　　趴在炕跟前的小孩吓了一跳，一边叫哥一边打翻了碗，那碗糖水在甘雨依依不舍的眼神中泼了他一身。

　　还没等甘雨坐起来拧一拧衣裳，春红婶立马冲了过来：“醒了？哎呦阿弥陀佛，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说着就要去扶甘雨起来。

　　陆海连忙拦住她，忽略一旁惴惴不安的眼神，提醒道：“婶子，你去给他找件英子的衣裳来，湿衣裳把炕弄潮了。”

　　陆河心痛不已，砸吧着嘴回味，这下好了，糖水也没得喝了，还闯了祸泼得到处都是。他讷讷道：“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的糖水......”

　　陆海让他去拿抹布把炕上的糖水擦干净，又吩咐他回家再要半碗红糖来。

　　屋子里没人了，俩人这才对上眼睛。

　　甘雨看见那大个子心下就发沉，这么一会儿，心已经沉到底儿了。他嗓子发紧，一点泼辣劲儿都带不出来了，讨好地说：“好巧啊，陆..嗯...额，大哥。”结巴了几句，硬是没记起名字。

　　“陆海。”

　　这会儿已经快中午了，陆河走之前把门开着，屋里亮堂堂的，陆海半张脸没在光里，甘雨看不到他的表情，听不出他的情绪，心里发慌，也不敢骗人了，竹筒倒豆子劈里啪啦一阵说：“陆海，大哥，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我也是没办法，求你，陆大哥我求你别跟人说，我家里要卖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才跑出来的，你行行好别说出去......”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没有奸夫，本来就是一个人。

　　陆海心里这么想，嘴上道：“你怎么证明自己说的话？”

　　“啊？”甘雨愣了一下，随即开始脱衣服，“你等等，我脱下来给你...”

　　看字还没说出口，一只铸铁般的大手就攥住了甘雨的手腕子。

　　陆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哥儿怎么能如此轻浮！大天白日的，外面还有人在，竟然就要脱了衣裳给外男看！

　　他沉下脸，因着这个动作，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不少，顾及着屋外有人，不得不压低嗓子，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和警告：“放尊重点。”

　　这么细的手腕，他稍微一使劲就要折了。就这样风吹就倒的身子，还敢一个人乱跑？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甘雨吃痛，但不敢说，皱着脸解释：“这衣裳，这衣裳你一看就明白了，这是要买我的那家人送来的，颜色太亮我反过来穿了。我就是想脱下来给你瞧瞧...”

　　陆海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找出些心虚来，可是没有，就只有呜呜咽咽的红眼圈和坠着泪珠子的密密长睫。

　　他在脚步声来到门槛前松开了手，往后退开一步。

　　那支细伶伶的腕子泛了一圈红，往袖子里缩了缩。

　　倒是比脸上白，陆海想。

　　他刚站好，春红婶就从门里进来了，手上拿了件半新的棉袄，边拍打边说：“你看我这记性，放手边的东西找半天找不出来，哎，小河呢？”

　　陆海解释了一句：“毛毛躁躁的，撵回去了。问完话我也就回去，婶子你先给他把衣裳换了。我在外面等着。”说着出去带上了门。

　　春红婶看门关好了就过来帮甘雨穿衣裳。甘雨低眉顺眼地道了声谢，一边穿一边咳嗽。

　　这几天风餐露宿，再加上今早晕在田里，他有点伤寒了。

　　衣服穿好，春红婶又出去打了盆水给他擦脸。

　　陆海一进门就看见他的脸都咳得通红，眼睛水汪汪的，像条小狗似的。本来在嘴边的问话，不知怎么语气就减弱了：“你说说吧，你叫什么名字，本来是什么地方的人，家里还有谁，知不知道你跑了，为什么跑，跟谁跑的，什么时候跑过来的。”

　　这本来是镖队盘问人的话，他语气温和，反倒像是在拉家常。

　　其实陆海并不是很讨厌这个爱扯谎话的哥儿，而且他这时候有点太可怜了，面黄肌瘦，惶惶不安的，瞪着双大眼睛裹在陆英的袄子里细细发抖，陆海说话有些硬不起来。

　　要是他说的是真的，能帮一把帮一把吧。

　　甘雨一五一十地说了，也不敢添油加醋，虽然事实就已经够造孽的了：“我是山后面桑树村的，我叫甘雨，今年十五了，家里还有爹娘和弟弟。我爹我娘图人家的钱，想把我嫁给镇上布庄的傻儿子当填房，那傻子又高又壮的，还打人，已经打死一个媳妇儿了，我不愿意，我爹娘就把我关起来了，我半夜趁他们都睡了，拆了窗子跑出来的。”

　　陆海想了想，自己回来时在镇上歇脚吃饭，确实听说布庄有喜事：“李家布庄吗？”

　　甘雨点点头。

　　春红婶听得心惊肉跳的，这年月卖女儿哥儿的不少见，可是明知道性命不保还要卖的真是闻所未闻，连带着看甘雨的脸色都慈爱了不少。

　　想也知道甘雨家里肯定在找他了。陆海又问：“你跑出来几天了？”

　　“今天第六天。”甘雨咽了下口水，换下的湿衣裳还浸着甜香味，肚子咕噜噜地叫。

　　他哀求道：“大哥，大婶，你们行行好，别往出说就行了，我等衣裳干了，马上就走，一定不给你们添麻烦，我要是叫抓回去，那就是死路一条呀！”

　　春红婶这会儿已经全然忘了之前病不病、好心不好心的话，连忙道：“天可怜见的，不急不急，你在这过个夜再走吧，都饿倒了，要是又赶路，这叫人多不放心。海子，你说是不是？”

　　陆海见春红婶主动提出来要留甘雨，自然不会反对。

　　这会儿陆河又端着红糖来了，进了门脆生生地叫了人，把碗放在桌子上，对陆海说：“大哥，娘叫你回去吃饭呢。”

　　春红婶连忙起来，又要留他们吃午饭：“英子弄饭着呢，再坐坐，少等一阵就好了。”

　　拿着红糖碗往陆河怀里塞，怎么都不肯要，“刚都要了一碗了怎么还拿！你这孩子，快接住快接住。”

　　陆海把碗一接，重新放到桌子上，不等她开口就说：“行了，几口糖的事儿。您给他把饭弄上就行，不管我们，我回去陪陪爹娘。”

　　又转过头对着甘雨道：“你先歇一天，明天再说。吃了饭我再来，合计合计你怎么办。婶子，糖水你们三个都冲点喝，放久了潮了。”

　　春红婶只好送他们哥俩出了门，陆海摆摆手示意不送了，转手就把陆河扛到了肩膀上：“小兔崽子，叫你拿点糖来费这么大时候，干什么去了！”

　　陆河兴奋的滋哇乱叫：“没有，是娘问我话呢！哈哈哈，哥再高点儿！再高点儿！......”

　　春红婶一直看到兄弟俩的身影拐过弯，没了，这才又走进来。

　　她转头去正屋里，打算把红糖拿来冲一碗给甘雨喝。

　　一进门，就见甘雨已经从炕上下来了，抱着脏衣裳不安地站着。陆英站在桌子对面，也低着头，桌子上摆着一碗两和面馒头，两碟素菜，两人也不说话，就都跟木头样站着。

　　这场景滑稽得紧，春红婶不由“扑哧”一声笑了，也不去冲红糖水了，招呼两个人坐下：“英子麻利得很，饭都弄好了，来，都吃呀。”

　　甘雨没想到还叫他吃饭，咽了口唾沫艰难地拒绝道：“不了婶子，我就不吃了，我、我不饿。”

　　“客气什么！”春红婶一把就把他拉坐下了，夺过衣服往炕上一扔，往他手里塞了个热馒头，“快趁热吃，这都是大海给的红糖换的，你要谢，快吃了谢大海去。”

　　甘雨还想再推辞两句，肚子轰隆隆一叫，脸一下就红了。春红婶又给他递了双筷子，将菜往他跟前推推：“快吃快吃，吃了还要下地去呢。”

　　第一口热馒头香得甘雨眼泪都下来了，两和面得馒头，包谷面少白面多，吃起来蓬松柔软，又香又甜，跟以前吃的喇嗓子的纯包谷面完全不同。

　　甘雨又夹了一筷子菜，放了油炒的小白菜，软嫩鲜甜，甘雨这辈子没吃过放这么多油的小白菜，他们家做饭从来都是用筷子蘸油在锅底抹一层，哪舍得用这么多油去炒菜。

　　春红婶在旁边一个劲地叫他夹菜。

　　越吃越想吃，甘雨尽力控制自己吃的速度，可还是第一个吃完了，他正要下桌子，谁成想春红婶又给了他一个馒头。

　　阿弥陀佛，这是什么鬼运气，莫不是老天爷都可怜他过得苦，看不下去打算给他点甜头吃？

　　甘雨突然有了个念头，叫他心砰砰直跳，这念头哽在喉咙上，让他连馒头也吃不下去了。他把嘴唇咬了又咬，终于道：“婶子，你们家炒菜都用这么多油啊？”

　　春红婶不以为然，“还行吧，大家都这样，炒菜不放油不香。”

　　“我们村里就都舍不得放油，” 甘雨撕着馒头，眼睛垂下去盯着桌上的木纹看，“我们那边都说呢，大河村是这十里八乡最富裕的，人也最多。我想，我想着......”

　　春红婶没听出来他啥意思，又看他别别扭扭半天不接着说，一下就急了。

　　她这人最怕别人说话说一半：“甘雨啊，你想跟我说啥，你直接说，咱们屋里边的事儿，你出去不能从第四个人嘴里听到，这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急死婶子了。”

　　甘雨咬咬牙，他知道这话说出去，他就一点没脸了。

　　可是，没脸能比没命重要吗！

　　甘雨把馒头放下，“扑通”往地上一跪，眼泪顺着脸直往下淌：“婶子，你行行好，给我在大河村找个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