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暮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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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一事，一夜之间在阙都传开，都说顾相夫人因爱生恨，弑夫之后，畏罪自杀，真是可怜可叹。
位高权重的丞相一夕之间毙命，还是为妻所杀，个中缘由众说纷纭，皇帝命三司彻查此事。
相府一案闹得满城风雨，不少人在唏嘘不已的同时，也暗暗盯着相府，如今相府只剩下一个嫡女，还是个病秧子，大公子远在外地未归，人人都在看相府的笑话。
近几日相府上下一团乱，顾曦在生辰宴当日高烧不起，顾一澜为她诊治，其余事全由相府的管事以及跟随顾相多年的下属操办。
管事在相府出事当日就飞鸽传书给远在外地的大少爷，让他即刻回都，随后安抚府中上下，行事雷厉风行，不多时就让相府恢复秩序。
顾一澜则配合大理寺查证，因着她身上有陛下钦定的婚事，背后有侯府，对她的态度柔和一些，但其他人就没这样的待遇了，皇帝命他们三日之内必须查出前因后果，于是面对府中仆众，他们个个凶神恶煞，吓得不少人当场晕了过去，如此折腾两日才消停。
顾一澜只对大理寺的人道自己刚来什么也不知。大理寺则从当日守在院中的丫鬟仆从口中得知来龙去脉，随即呈报给皇帝。
皇帝得知后大为震撼，久久不语，最后只是叹息般道：“厚葬丞相。”
今日相府丧礼，现下前来吊唁的都是朝中官员，皇帝早些时候让太子来吊唁，如今人已经离开。
顾曦身穿斩衰，跪在父母灵柩前，她面色憔悴，双目无神，高烧了两日，今日刚醒就要来丧礼上，管事劝她不要逞强，她表示自己无事，执意要来。
顾一澜一身素衣，没穿丧服，管事对此并未多言，说到底她只不过是个外人，就算当日顾相在众人面前认可了她的身份，可她并未认祖归宗入族谱，算不上是真正的顾家人。
至于其他人，她根本不关心，若不是答应了要看护顾曦，她不会来这里。
今日来此吊唁的人，谁不是各怀心思，若非还有个顾昱，相府如今只怕要落入豺狼虎豹之手，他们脸上挂着虚假的悲伤，有些甚至痛哭流涕，伏地哭嚎，仿佛死的是他爹娘。
顾一澜听着头疼，正想着怎么能让他们闭嘴，就听人报侯府前来吊唁，顿时四下皆静。
傅长欢走进灵堂，上香，鞠躬，做完这一切就默默退到一边。
在场其他大小官员见傅长欢吊唁完不打算走，皆心有戚戚，顾相背地里没少给侯府使绊子，两家不和已久，如今侯府派人前来，还是大将军傅长欢，难说没有看好戏的成分，至于另一方面……他们偷偷瞄了一眼站在顾曦身边的顾一澜，心道这相府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小姐竟然傍上了侯府这棵大树，真是人不可貌相。
顾曦又跪了下去，前来吊唁的人陆续都离开了，只剩寥寥几人，天色也从清晨到日暮，顾曦一直跪在灵堂，不吃不喝，管事多次劝阻无果，顾一澜让管事把灵堂的人都请走，只留她和顾曦二人。
顾一澜蹲下身，看着她，轻声问：“明日，我会为你拔除残留的毒，你如今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是不想活了。”
顾曦转动眼珠看向她，缓缓张开干到起皮的双唇：“你……”她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虚弱地咳嗽了几声，顾一澜找了一杯热茶给她，顾曦动作僵硬地喝水润嗓，缓了片刻后，她道：“你走吧，不是不想留在这里吗，那就走吧。”让我一个人守着父亲母亲的灵堂吧，我想多陪陪他们。
顾一澜看着她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把有字的那面对着顾曦，顾曦看见熟悉的字，不由得浑身一颤，随即伸手去拿，却被顾一澜躲开了。
顾一澜：“熟悉吗，这是你母亲的字迹，本来这封遗书早该交给你，但你一直昏迷，现在你要看，那你告诉我，你是谁。”
顾曦愣在原地，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一澜手中那封信，她听到顾一澜问她：“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她颤抖着嘴唇，眼眶发红，哑声道：“我……我是……顾曦，是相府嫡女……”
顾一澜点头，把信给她，顾曦一把拿过信，掏出里面的信纸，抖着手打开。
信上开头第一句便是：“吾女曦儿，见字如晤。”信中顾相夫人告诉顾曦自己的爱而不得，告诉她，自己不后悔做这一切，只是对她有愧，让她不要恨，不要怨，要珍惜自己，好好活着。
信的最后，顾相夫人对她道：“愿我的曦儿，寻到情投意合之人，与他共白头，永远幸福康乐。”
豆大的泪珠滴落在纸面上，洇出一块水迹，顾曦止不住地流泪，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母亲的遗书，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绝望，原本她不愿相信的事实，在母亲这里得到了回答，一切都是真的，母亲杀了父亲。
她从来不知道母亲这么恨父亲，也不知道原来父亲这么不喜欢母亲和她，她只是隐隐记得小时候父亲对她严厉，但也时不时伴她身侧，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开心，可是后来父亲越来越忙，忙到根本不回府，她以为身为丞相，父亲忙些也是正常，但是每每再见父亲，他总是很漠然，客客气气，好像不是一家人，她不明白，她问母亲为什么父亲不喜欢自己了，母亲却用一种她看不懂眼神看着自己，然后摸摸她的头说父亲忙，不是不喜欢她，后来她渐渐不盼了，但父亲有几次问她近况，她还是会开心地回答，直到今日，她才明白，父亲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和母亲，一切都是假的。
其实她或许感觉到了，这个家不像表面上平淡和气，它底下其实暗流涌动，只不过为了维持表面的平静，所以才没有爆发，但是再小的浪，一浪接一浪，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掀起滔天巨浪，撕裂、搅碎这平静的表面，不死不休。
她不愿去想，不愿去细究，只是任自己在这样虚假的平静中度过，一日一日，最终迎来崩塌。
顾一澜走出灵堂，管事忙走上前，顾一澜对他点点头，管事对她道谢，顾一澜回礼道不必。
金乌西沉，云霞满天，顾一澜抬头望着天边，忍不住想起师父，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若是知道这里的事，师父会怎么说呢……
顾一澜走出相府，看见站在树下的傅长欢，落日余晖打到她身上，镀了一层暖光，傅长欢朝她挥手，顾一澜走过去，傅长欢看着她，缓缓开口：“看着不近人情的澜神医，也有柔情的时候。”
顾一澜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傅长欢点头，感叹道：“没想到叱咤风云的顾相，最后竟死于发妻之手，真是令人唏嘘。”
顾宁年少的倾心，葬送了她一生的安宁；花洛嫣十几年的倾心陪伴，也暖不热顾许安的心；而顾宁从未对自己说出的倾心，却让顾许安一颗心为她守了一辈子，宦海沉浮数十年，却因为一个顾宁，溃不成军，死于非命。其中的谁是谁非，又如何说得清呢？
顾一澜没接这话，而是另提一事：“你可知逢春医馆何时开在阙都的。”
傅长欢愣了，她显然没跟上顾一澜的思路，不过也没让她等多久，傅长欢回忆道：“应当是三年前，因其医术奇特，且药材便宜而在一年内发展迅速，成为阙都颇有名气的医馆之一。”
顾一澜听后若有所思，傅长欢不知她此言何意，想听听她接下来要说什么，结果末了顾一澜摆摆手要走人，她一脸莫名，下意识叫住她：“等等……”
顾一澜回头，淡淡问：“有事？”
傅长欢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若是问了，会显得没面子，所以她咳嗽一声，道：“没事。”
顾一澜倒想起一事：“待此间事了，我便会为世子医治，想必侯府也请了不少名医诊治，烦请整理一下治疗医案，我好判断并定下治疗方案。”
傅长欢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顾一澜便转身离去，傅长欢目送她回到相府后，也转身离开。
晚间顾曦来找她说明天准备拔毒，顾一澜看她似乎振作起来，便说好。
顾曦摩挲着杯沿，她犹豫着开口：“你是不是……是不是……”
顾一澜见她“是不是”半天也没下文，她知道顾曦想问什么，于是便接她的话道：“是，我知道。”
顾曦听到顾一澜承认，低着头没说话，她怨顾一澜，明明可以阻止母亲，可她却没能阻止，但是……她有什么资格怨顾一澜呢？明明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果，明明她只是个无关的人……
顾曦抚摸着心口处，那里放着母亲的遗书，她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对顾一澜道：“多谢你这些时日以来为我祛毒，以及……谢谢你把母亲的遗书交给我。”
顾一澜回礼，目送她离开。她坐在院中梨树下，仰望天上圆月。
阙都是非之地，任何一个浪，就会让人尸骨无存。
人们总是贪恋着俗世的权力，红尘的欢愉，爱别离，求不得，困缚着人们，让他们在尘世中苦苦挣扎，妄求如愿，却终难以偿。
等到完成与傅长欢的交易，她就能离开阙都，回到山上，顾一澜如是想着，却不知，从她踏入阙都的那一刻，有些事就注定会偏离轨迹，驶向未知。
三日后，顾昱回都，在灵堂跪过爹娘后，便安排入葬事宜。
顾一澜为顾曦祛除残毒后，也算“功成身退”了，每日悠闲自得，日出就去逢春医馆，日落就回客栈，顾昱回来后，她便离开了相府，顾相夫人给她留了个麻烦，她可不愿在麻烦面前晃来晃去，只静待着麻烦找上门。
不过几日，麻烦就找来了——顾昱请她回府一叙。
顾一澜走在相府的廊下，丫鬟领着她到一处凉亭，顾昱背对着她坐在亭中。上次来相府，一切都还未发生，如今再来，已物是人非了。
顾昱察觉有人靠近，于是转头看过来，顾昱像他母亲，五官精致，但硬朗的面部线条中和了其中的阴柔，不显女气却俊美无俦，一双桃花眼，不似多情，静静看着人时，有种可以信赖的安全感。
顾昱抬手示意顾一澜坐下，他挥退仆从，只留他与顾一澜二人。
顾昱给顾一澜斟茶，顾一澜接过后抿了一口，嗯，好茶，此来怕是问罪的。
顾曦可以不计较顾一澜在相府一案中的扮演什么角色，但是顾昱可不会，他在朝中官至户部尚书，年纪轻轻，政绩斐然，大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譬如这次外出考察，就是自己带人前去，办事从未出过任何差错，行事雷厉风行，这样一个谨慎细致、手段强硬的人，自然不会被轻易糊弄。
顾一澜也没想糊弄，而是等着他找来，她不怕，因为从她决定要掀起这风浪时，就开始找后路，索性不负她望，有与傅长欢御赐的婚约在身，顾昱就算要把她怎么样也要掂量一下。
顾昱见她喝了一口茶，轻笑一声道：“你不怕我下毒吗？”
顾一澜淡淡道：“若是你能杀得了我，也不会在这里与我费口舌。”
顾昱笑意更深：“你倒是心里清楚。”
他说完，便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我知道此事你有推波助澜之嫌，我本不愿就此揭过，但看在你护着曦儿的份上，我便不计较，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这话中的威胁之意明晃晃，顾相的死似乎对顾家而言并未造成巨大打击，只要顾昱还在，顾家就不会倒，顾相夫人深知此理，所以才敢放手一搏。
顾一澜平静道：“我会的。”
顾昱让人把她带回以前那个院子，毕竟顾一澜与侯府有婚约，他也不好让顾一澜难堪。
顾一澜刚回到院子，就听闻傅长欢来访，说是来找她的，于是她便在院中坐着等傅长欢，不过片刻，顾一澜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人带着笑意地调侃：“我这次来见你，可是走的正门。”
顾一澜没理会她的调侃，淡声问：“所来何事。”
傅长欢笑意更浓，一脸意味深长，她走到顾一澜面前坐下，一只手撑着下巴，戏谑道：“来娶你啊。”
说完她就意味十足地观察顾一澜的表情，可惜顾一澜没有如她所愿地露出任何神色。
顾一澜面无表情道：“婚期定在何时？”
傅长欢见没有成功便撇撇嘴，郁闷道：“暮春时节。”
院中梨花纷纷扬扬，伴着四月末的微风，空气中弥漫着丝丝清香。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作者有话说第8章 暮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