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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帷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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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风轻轻吹动屋檐上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
长安公主赵媛靠在软榻上一边翻着书卷,一边问话道:“小公子可曾睡了?
年轻的乳母恭敬地站在一旁:“回禀公主,奴婢刚喂小公子吃了奶,现在已经睡着了。”
长安公主点点头:“今日可哭了几回?”
那乳母道:“小公子今天乖得很,不曾哭过。”
公主微微露齿一笑,道:“可有什么长进没?”
乳母想了想,道:“这些日又学会了了几个新词,像‘鸟啊’、‘草啊’的。”
公主满意地挥挥手:“你辛苦了,先下去罢。明日到账房再领十两银子。”
乳母磕头谢了恩,便喜滋滋地退了下去。长安公主又默默地看了会书,良久,抬头望着窗外的半轮月亮,道:“驸马今日去哪儿了,可知道么?”
一直侍立在旁的粉衣侍女道:“奴婢不知,听说是出城了,想必今夜是回不来了。”
公主轻轻哼了一声:“据说今天白日里,驸马又在城门口无缘无故和大将军杠上了?”
粉衣侍女小声啜啮道:“听说……是有这么回事。”
公主叹了口气:“随他罢,我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她将书卷往桌上一扔,“本宫有些乏了。伺候就寝罢。”
两名侍女上前正掺扶着公主起身,门外却响起侍卫的声音:“禀公主殿下,左骑将军陈冕求见。”
长安公主显然一愣:“真是难得的稀客,可说了驸马不在府上么?”
门外的侍卫道:“将军说,此次是特来探访公主殿下。”那人沉吟了一下,“将军还说,是以表兄的身份来看望表妹。”
长安公主道:“那就请将军去前殿罢,记得摆上屏风。”她转身对侍女们道,“替本宫梳妆,本宫要着最正式的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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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细细的虫声穿过帷幕,一片静谧之色。
长安公主柔声道:“方才正在看杜工部的集子,正读到‘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呢,就把大将军给等来了,真是巧事。”
陈冕看着窗外宁静的夜色,轻摇折扇:“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如此良辰美景,便是静静坐着也是一种享受呢。”他的脸色微微泛红,有些微微的醉态:“然则,阿媛却与我越发生疏了。”他向前挪了挪身子,用折扇轻轻敲打了几下屏风,“我与殿下少年时也曾是同窗好友,现在却要隔着一道屏风说话,岂不叫人心生怨恨么?”
长安公主端坐在屏风之后:“大将军今日好像喝了许多酒。”
陈冕呵呵笑道:“借酒消愁愁更愁罢了。”
长安公主道:“难得看到大将军这般模样,我只听说您从不饮酒。”
陈冕道:“近日烦心之事颇多,却件件与驸马有关。”
长安公主沉默了片刻:“本宫记得,驸马在少年时还常常与大将军同榻而卧,现在却是势同水火,真是令人扼腕。”
陈冕道:“听公主的口气,分明是在怨陈冕无情。”
“本宫岂敢怨恨?”长安公主的声音从屏风之后幽幽传来,“毕竟,父皇早逝,太后与皇弟孤儿寡母,全仰仗着丞相和将军的扶持才走到今日。”
陈冕道:“朝野上下如今却都认为陈氏乃外戚专权,人人得而诛之。公主心中是否也将陈冕视作乱臣贼子呢?”
长安公主却不置可否,只是缓缓道:“过了今年的中秋,陛下就十二岁了。十二岁,陛下也该大婚了,大将军,您说呢?”
陈冕轻轻把玩手中的折扇:“是啊,陛下大婚之后便算是成人,成人之后么,自然是要亲政了。公主又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长安公主道:“将军不允么?”
陈冕道:“这是陛下的家事,陈冕何德何能,可以过问?惟命是从罢了。”
长安公主透过屏风,久久凝视着陈冕模糊的身影,幽幽道:“究竟何时,你我竟变得这般陌生。”她长叹一声,“罢了,本宫也倦了,大将军,请回吧。”说罢,缓缓起身,宽大的衣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悠然伸出双手,放在身旁婢女的腕上,转身便要离去。
陈冕却上前拉开屏风:“今日我来,并不是想同你谈陛下。”他看着长安公主略有些惊愕的表情,“阿媛,多年不见,你的容貌越发地出色了。”
长安公主垂眸:“您真是失礼呢,大将军。”她示意身边的侍女退去,抬头正视陈冕,“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陈冕道:“阿媛,你我暂且忘掉各自的身份和立场,难道不可以么?”
赵媛道:“又何必自欺欺人?你已不是冕哥哥,我亦不是当年的阿媛。”
陈冕的神情有些伤感:“敬儿恨我,想置我于死地,介安恨我,处处与我为敌,你也恨我,连同我说一句话也不愿。少时的朋友一个个远离我,连昔日结发的妻子也弃我而去……”
赵媛却不住冷笑:“你杀了公孙敬,难道还要作为亲姐姐的公孙敏日日与你耳鬓厮磨?就如同你已经将赵氏王族逼得走投无路,还希望身为长公主的我像少年时代一样崇拜你,拥护你么?”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激动,连忙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她决不允许自己在陈冕面前失仪,“是你太过虚伪了,陈大将军。对于我而言,以前那个宽厚温和的冕哥哥已经不在了。”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冕哥哥已经死了,死在这里了。”
陈冕静默地听着,笑道:“你说得对。我早已不再是昔日的陈冕。然则,我所做的一切,却是身为陈氏长子必经的轨迹。阿媛,世事本就如此,你我都是无可奈何。”他仿佛是想说服自己一般,“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你我皆是网中之人,又岂能自由?既然无法反抗,就只能接受宿命,不是么?”
赵媛挥挥手:“我不想听,你退下吧。”
陈冕不再多言,起身朝赵媛行礼:“望殿下饶恕陈冕今日酒后失仪。”说罢,转身离去。然而,没走几步,却听到赵媛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冕哥哥,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否坦白地回答我?”
陈冕停住脚步,却并不回头:“阿媛想问我甚么?”
身后传来裙裾与地面摩擦的窸窣声和环佩轻摇的叮当声,是赵媛慢慢朝陈冕的走来。她在陈冕的背后站定,用极为轻微的声音低低说道:“为甚么当年你不愿娶我?难道我对于你来说,连一点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么?”
陈冕转过身,看着赵媛,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在当年曾何其地炫目,轻易就打动了赵媛情窦初开的心,然而,此时此刻,映射在赵媛的眼中,却如一把利剑,深深刺伤了她贵为公主的骄傲。
赵媛道:“因为,你不爱我,你爱的是公孙敏,是不是?”
“夫人端庄高洁,如同庙里的观音,却让人亲近不得。而阿媛,却是一个可爱的妹妹。说实话,在我心中,更喜欢阿媛。”
赵媛的脸上渐渐有了一抹喜色,陈冕却继续说道:“我喜欢阿媛,就如同喜欢疏影一样,你们都是我的妹妹。但是,我知道,只要我是陈冕,只要我是陈靖威的儿子,终有一天,你会恨我入骨。”
赵媛惨然一笑:“所以你把我推给段介安?难道你就不在乎有朝一日我和介安一起来对付你?或者,你根本就没有把介安放在眼里?”
陈冕道:“段氏一族,历任三公,位高权重,是陈氏最大的威胁。段介安成为驸马,自然对我们大大不利。但是,那时候,我却是真心希望阿媛能够幸福。介安自小就对你情有独钟,他甚至可以为你而死,难道嫁一个深爱自己的人不好么?”
赵媛低低道:“你又来哄我做甚么?你自小就会哄我,把我哄得开心了,就马上把我扔下,你到底安的甚么心?你凭什么说我嫁给介安就能幸福?”她抬起头,眼中渐渐有了泪光,“你看我现在到底哪里幸福了?”
陈冕苦笑:“或许是我错了?是我不懂女人心吧。”
赵媛摇摇头,她转身不看陈冕:“可是我丝毫也不快乐,我只觉得公孙敏比我幸福百倍。”她的声音中尽是哀伤,“如果你对我还存着一点真心,我只求你,将来饶过介安,好么?他曾是你少时最好的朋友。我们三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你难道忍心看着我和阿奴成为孤儿寡母么?”
陈冕道:“到底鹿死谁手,还不得而知。或许,死的那个人,是我呢?”
赵媛哽咽道:“我只是恳求你饶过介安的性命而已。”
陈冕长叹一声:“罢了,我答应你便是。如果有那样的一天,我决不伤害介安一分一毫,尽我所能,让他全身而退。我向来言出必行,阿媛,你可信我?”
赵媛点点头:“我代阿奴谢谢你。”
“我几乎忘了,阿媛已经是做了母亲的人呢。”陈冕怅然地转身向殿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阿媛,如果介安回来了,你劝劝他,最好在我还没有真正动怒之前,把我的人放了,其他的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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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冕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回廊的尽头,再也听不见时,赵媛缓缓委顿在地,泪水,一滴滴落在檀木地板上,她已经泣不成声。
一个年长的宫女不安地走上前,跪在赵媛的身后:“公主是哪里不舒服么?”
赵媛以袖遮面,摇头道:“嬷嬷你不要管我,让我独自静一静罢。大宋长公主的尊严不允许我在人前流泪,但是我今天必须放纵一回。”
那年长的宫女叹息着退下,赵媛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她和今上是同母所出的姊弟,也是当今唯一的公主。先帝子嗣单薄,唯有他们姊弟二人。她从小生长在锦绣丛中,是大宋王朝一枝独秀的金枝玉叶,因此向来自命非常、目无下尘。然而,这样的骄傲,却在面对陈冕时化作无限柔情,只是这一腔的柔情却只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罢了。
介安从小就对她百依百顺,只是,这样的迁就却仍换不回她的一丝心动。她嫉妒公孙敏,她想不明白,陈冕当年为什么选择了公孙敏而不是她,作为长公主的她比公孙敏应该更加有利用的价值,不是么?她猜不透陈冕要的到底是甚么,即便他要的是江山,若是当年的她也会竭尽全力的帮助陈冕,不是么?可是,如今,她已是段介安的妻子,是阿奴的母亲,这又让她情以何堪?
终究,只是无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