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虚无赞歌》壹天雪

2、占卜师说这里有四只吸血鬼

　　圣堂的大门关上的时候，塞缪尔没忍住又向后退了一步。

　　缓慢走近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绀色的长斗篷，借着入夜时分的朦胧雪光，塞缪尔勉强看清男人那张称得上是年轻的脸。

　　男人一进来就掀掉了兜帽，他显然并没有打理头发的习惯，任由细碎的短发胡乱反翘着，发尾甚至黏结在一起。

　　塞缪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雪夜访客，长久没有说过话导致他的嗓音有些低哑，但仍旧是温和的招呼着。

　　“雪很大，快进来吧。”他说，“我以为短时间里不会有人上山。”

　　好在现在没有太阳，塞缪尔尚且可以端着架子以圣子的身份出现在人前——虽然这座破破烂烂的圣堂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装点的陈设不是鲜花而是死去的蝙蝠，褪了色的花窗玻璃在这些生物的攻击下碎了大半，看上去实在不是信众们的好去处。

　　年轻的男人并不搭话，只是用力甩了甩黏着血块的头发，三步并做两步地绕过几只死蝙蝠，行走间露出了斗篷底下的皮质护腰和满是雪块与泥泞的高帮靴子，最后停在祭台前面，仰头看着那座面目有些模糊的神像。

　　这样的打扮曾经在雪城里流行过一段时间，外出交易回来的年轻人带回来一双差不多的鞋子，据说是黄金城里的赏金猎人最喜欢穿的款式，人马兽皮缝制的鞋底又韧又软，踩在钉子上也不会刺破，只是价格实在高昂——在这一点上，也确实只有以命博财又日进斗金的猎人们供得起。

　　“这里信奉的是什么神？”年轻男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咬字有些含糊，上唇与下唇被血痂黏在一起，塞缪尔仿佛听到了他说话时崩开伤口的声音。

　　塞缪尔并没有点燃珍贵的油灯，他站在高出地面一截的高台上低着头看过去，却没能和仰望神像的男人对视。

　　“这里风雪太多，地里的作物活不下来，人们只能依靠打猎生活。不过有一种十分抗寒的青色果子一年能生长两茬，酿出的酒在附近几座城市里非常有名。”塞缪尔用完好无损的右手整理了一下皱在一起的长袍，赤着脚慢慢地走到祭台前方，“我们翻了纪年录里的所有内容，但都没能解答你问出的问题。居民们感念青实为他们带来的收益，祝祷时多半称祂为酒神，孩子们也会叫祂青神。”

　　塞缪尔的声音永远带着笑意，尽管在这样一座诡异的教堂、这样一个诡异的夜晚里，披着冰凉雪光的神子看上去似乎也有一些不太对劲，然而进来躲避风雪的猎人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耐心地等待他把话说完。

　　“听起来是个好神。”猎人舔了舔唇角，声音像锯子摩擦过琴弦一样嘶哑。他并不去问深夜里穿着黑袍神子为什么没有休息，也对满地的尸体视而不见，在问完第一个问题后他像是无话可说，仰头看了一会儿神像后便单膝跪下，垂着眼睛祷告起来。

　　艾达尔所在的大陆是广袤而又辽阔，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各有信仰，大大小小的神明遍地可见，当然也不乏有沉浸在先进的科技研发而对所谓信仰不屑一顾的科研人员。

　　一百年前，黄金城发掘出了一大批金色的耀眼矿物，那之后的一年里，陆续有依赖着这神秘能源的崭新发明从城中流出。越来越多的人们相信神明已死，转而投身于复杂艰涩又让人心潮澎湃的技术研究中去。

　　或许正是因为此，身负神力之人越来越少，哪怕是被称为“神子”的人们也只是承袭了看守圣堂的义务，比起神旨的传递者，他们更像是负责修缮与具有象征意义的守门人。

　　从黄金城的崛起向过去推百年，那似乎是一段被众神爱信的日子，各城各地都有一两个与常人不一样的神子，或是能预言未来，或是能赐福现在，总是能在人们迷茫与彷徨的时候适时出现，口念神谕，带着他的信众们步向平坦的通往富饶的路上。

　　区区两百年过去，曾经也辉煌过的神像连真实的名字都已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了。

　　从未听过神谕的塞缪尔也怀疑过神明是否真的存在，纪年录里寥寥几笔带过的盛象究竟是真实的历史还是虚假的幻想？

　　他收了收心，垂眼盯着猎人摘下兜帽后露出来的一截脖颈，轻轻舔了一下突然生长出来的犬齿。

　　“他确实是一位好神。”塞缪尔开口，心底却有一阵微妙的不甘，毕竟这位神明眼睁睁看着他的孩子从人变成怪物，他甚至怀疑起来这小小的青色的果实是否真的能算作酒神的功劳。

　　此时此刻，猎人正跪在圣坛之下。

　　颜料剥落的肖像用意义不明的眼神追逐着他的身影，在黑暗里给予沉默的凝视。空气里蔓延着厚重的铁锈气味，显然那大部分是源自地上狰狞的蝙蝠尸体，而当猎人进入圣堂后，有一股更加粘腻腥臭的气息混杂进来。

　　黑发青年沐浴在透过玫瑰花窗的月光中，灰蒙蒙的兜帽披风在他的身后铺展。他半闭着双眼祈祷，并未出声。

　　塞缪尔心底的那阵麻痒又翻涌起来。

　　他想把雪夜访客从地上扯起来，告诉他让他快点离开，让他看看自己那只只剩骨架的左手，看看浑身上下蝙蝠们留下的浅淡咬痕，看看那座被压垮了的吊桥、消耗殆尽的面包与酒、所剩无几的灯油和煤炭。

　　神！

　　塞缪尔抿着唇几乎是瞪着旅人。

　　神当真会保佑世人吗？神当真还存在着吗？

　　刀尖上舔血生活的赏金猎人居然也有信仰吗？可你跪在这里哪怕跪上一天一周一年，也并不比你腰上别着的那把银质火铳好用。

　　“我亲爱的孩子，”塞缪尔轻轻向外吐了一口气，又一次出声，而他的心仍在不断嘶吼大叫着，“你有什么话要问？”

　　跪在地上的猎人站起来，这时塞缪尔才发现那件宽大的斗篷底下还藏了一个黑漆漆的牛皮口袋，里面似乎装满了东西，失去了携拽着它的力道，正软绵绵的塌陷着瘫在地上。

　　“我在祷告赎罪，顺便问了一个问题。”他的声音仍旧是嘶哑的，仿佛很多天没有喝过水了，“有人花了大价钱买吸血鬼去尝试炼金术，我从南部的密林一路追踪过来，已经找到了三只。”

　　那三只吸血鬼运气不佳，一只被他抹了脖子，一只被他凿穿了颅骨，而金主托枭鹰传来的急信上说尽量带回“活物”，于是他只好掰断剩下那只的獠牙，拧折双臂，将它拴在教堂门外的铁栅栏上，等他和这座小小圣堂里的神子与神明打好商量留宿一晚，再带着这只连家养的宠物都不如的吸血鬼回到皇家研究院去，以此换来一袋沉甸甸的金币。

　　塞缪尔知道他是赏金猎人，却并没有想到狩猎对象是吸血鬼，在那三个字突兀的出现时，他心上的不甘和愤怒陡然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从指尖向上蔓延的冰凉麻意。

　　“有两只已经死了，还有一只……”青年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个看起来内容物颇具分量又十分柔软的皮袋子往身后踢了踢，那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恶臭味又翻涌出来，察觉到这一点的猎人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重新还是把袋子提在手里，“还有一只正在外面。外面的雪太大了，只有这里可以落脚，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这里睡一宿。”

　　塞缪尔几乎可以想见那只让青年欲言又止的吸血鬼是怎样一副惨状，能随意拴在门外而不怕他逃跑的怪物，一定…一定……

　　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温和又圆融的塞缪尔在此时此刻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玫瑰花窗下惨白的、虚弱的怪物。

　　杀死这个怪物的刀近在咫尺。

　　“请你放心，那只吸血鬼已经不具备伤人的能力了，我会看管好他。”

　　“明天一早我就带着他离开。”

　　猎人还在祈求并劝说着，渴望得到塞缪尔的首肯，但事实上塞缪尔大脑空白着，正依靠着理智压抑转身逃离的本能。

　　他的额角一阵一阵的抽痛，膝盖发软，一直藏在披衣宽阔大袖里的左手疯了一样地生长着血肉，几乎榨干了塞缪尔只够维持站立的体力。

　　不能、绝对不能，被发现。

　　“没关系。”塞缪尔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圣堂后面有两间屋子，不嫌弃的话你可以住一宿。”

　　他突然之间无比感谢撕咬他吞噬他的蝙蝠们，为了修复破烂的身体，那些异变似乎消耗殆尽了，并没有让他生出粗长的獠牙。指甲没有变长，眼瞳仍旧是春水一般的绿色，他仍旧像一个人一样可以尝到味道、感受温度，而不是彻彻底底地畸变成面目全非的血族。

　　否则，在这个猎人踏入教堂的那一刻，他已经死去了。

　　得到允准的猎人长长舒了口气，在塞缪尔转身去点燃鲸油蜡烛的时候把那只吸血鬼牵了进来，为了不让人恐慌，握在自己手里的那头收得格外的紧。

　　事实上塞缪尔根本没有在意这些礼节方面的问题，他端着烛台在前引路，身后锁链的碰撞声和拖沓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偶尔还有忍痛到极点的压抑吐息。

　　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有时甚至分不清那粗重的呼吸声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吸血鬼的，只顾低头带着牵着怪物的猎人穿过圣堂左侧细窄的甬道来到穿庭回廊上。

　　此时的雪光已经比烛火还要明亮了，塞缪尔一直绷紧的脊背已经痉挛着疼痛起来，他对惨不忍睹的同类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与怜悯，更不打算救它于水火之中，然而在看到那条穿胸而过的带着倒刺的锁链时还是忍不住地想要干呕，以至于走到房门前时，他的面色已经难看至极了。

　　“这是我的养父的屋子，每天都有打扫，很干净。”塞缪尔深深吸了两口气，将烛台安置到小屋墙上，强迫自己维持着神子应有的从容与体面，“雪下得太大了，如果明天还是这样，你可能没办法顺利回去。”

　　那时猎人正在把他的猎物拴在一个离屋子有一定距离又不至于脱控的位置，他能察觉到这位银发绿瞳的神子每时每刻散发出的恐慌。

　　这很正常，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见过真正的吸血鬼，而这座圣堂虽然处处透露着诡异，但是终究是偏远小城里的样子货，他丝毫不担心这位看上去柔弱又满怀秘密的神子能做到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因此格外乐意做出一些无伤大雅的体贴事。

　　“回去？”他拴好吸血鬼后转过身来，那双猩红色的眼眸不加掩饰的闪烁着迷茫与不解。

　　他并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么骇人听闻，然而那位神子仿佛脱力一般的一下子靠在粉刷着洁白涂料的墙壁上，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说：

　　“远东的占卜师说这里有四只吸血鬼。”

　　“在找到第四只吸血鬼之前，我还不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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