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神子和吸血鬼和陌生人 ...

  •   这是一个难得的、阳光灿烂的礼拜天,原本塞缪尔应该早早地起身,准备好祝器与美酒,等待着山下或年迈或青春的信众上山来。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裹紧沾满灰尘的长袍蜷缩在祭台旁的阴影里,不停祈求。

      祈求太阳快点落山。

      艾达拉是一个偏僻的无人问津的小城,它坐落在大陆的极北,人们在经年风雪之下艰苦而又快活地生活。这里两面环山,狭窄而又坑洼的山路将年轻人外出探险的梦想锁紧,也堵死了外人入城的大门。

      相较于西南方向的大城市,艾达拉称得上孤闭。居民们早已习惯了百年来别无二样的生活——打猎、砍柴、在长达二百多天的冬季里去城西最大的酒馆喝一杯滚烫的青实酒,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极其偶尔的,他们会托付城里的年轻人带着风干肉条和自酿的果酒出城,去远方换一些布匹与香料。

      这座小城太偏,艾达拉这样正式的名字还是十二岁时的塞缪尔在圣堂后的狭小书房里翻出来的——据说那里摆放着记录了建城以来所有的大事小事的纪年录,在人们心中颇具分量——常去的几个城市的商人只记得城市里的漫天风雪和城里又浓又甜的酒浆,于是以讹传讹的,这座城市便被人称作雪酒城。

      塞缪尔是这样一座城市里的神子。

      说是神子,其实城中的人们也并不知道神子应当是什么模样,只是塞缪尔的养父守护过半山腰上的那座破败教堂,于是他逝去而他的养子长大后,这桩差事情便理所当然地由塞缪尔继承下来。

      对于此,居民尤其是女孩子们毫无异议。那些裹着厚重棉服的年轻少女们顶着红通通的鼻尖,在酒馆里用飞扬又欢快的嗓音热烈讨论着塞缪尔那头银白色的长发,绿色的眼瞳,和永远温和又安定的微笑。

      他生得美丽,性格又好,在城中颇受爱戴。年长的人们心疼他独自一人守护着圣堂,年轻的人们爱他眉眼弯弯的模样,于是总是凑在一起,带着家家户户攒下来的水果、酒液、衣物乃至油灯煤炭等等等等上山,一起度过一个欢乐又美好的礼拜天,而作为回报,银发的神子向人们讲授他的养父所传下来的知识:文字和算数是最重要的,偶有一些天文学与历史学。

      半个月前开始的这场大雪最开始并没有引起塞缪尔的注意,这对于“雪城”来说实在太过常见。然而暴雪持续了一周,下得又紧又密,天地之间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厚而大的雪花连在一起向下掉落、掉落,生生压垮了圣堂与山路相连的那座吊桥。

      那是圣堂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

      圣堂地方不大,囤积不了太多东西,风雪夜的第七天,上个礼拜收到的煤炭已经用完,灯油也所剩无几,然而更加紧迫的是食物——如果塞缪尔再没有和山下取得联系,留给他的无非是冻死与饿死两个结局。

      处在危机中心的塞缪尔却陷入了另一场茫然与恐惧——他被一只血红色的蝙蝠咬了。

      这种生物在艾达尔并不常见,所以当一团红色从壁炉窄小的烟囱管道里飞窜出来的时候,塞缪尔只愣愣地盯着它看,直到手腕上一阵刺痛传来,他才恍然回神。

      然而已经迟了。

      甚至不用他过多挣扎,那只蝙蝠咬完人后毫无征兆地掉到地上,却并没有发出皮肉撞击地面的闷响声,而是如同石膏神像跌落祭坛,“砰”的一声碎裂开来,没有血液,没有内脏,那只刚刚还活生生的蝙蝠全然不像生物,血红色的表皮之下埋着数十个还在转动的齿轮,黑色的肌肉在空气里轻轻跳动两下,很快一起没了动静。

      塞缪尔手腕上的两个血洞也没有流血。

      他陡然意识到什么,脑中轰鸣炸响,全身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冷却倒流,跌跌撞撞扑向壁炉,在慌乱中取下小半截蜡烛,希冀着用那点微弱的火光看清这不同寻常的伤口,炽热的温度不断向皮肤凑近、凑近、凑近,眼前却始终昏花一片。

      等到风雪骤停,圆月辉映着雪色重新照亮圣堂,他才终于看清了手上那片已经被烧得焦黑的皮肤。

      他却没有痛。

      他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眼前漆黑的幕布上开始浮现出斑斓的颜色,犹如一幅绚烂又颓败的壁画,而底色是挥之不去的黑红。塞缪尔大口大口喘息起来,与圣堂急切地交换着湿冷的空气,专注地侧耳倾听,企图听到本应因惊悸而持续加速的心跳声。

      却渐渐在一片死寂里,感受到冰冷蔓延至十指指尖,连每一次吐息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长久,长久的静默。

      不知持续了多久,塞缪尔才重新想起如何驱动四肢,试图维持着一个正常人类的行为轨迹,借着月色,机械般清扫了地上那滩肉与齿轮的混合物,将他们丢进已经燃尽了的,还残留着猩红余温的碳堆之中。

      他顺着壁炉旁干硬的地毯坐下,发起了呆。

      “我好像变成了怪物。”

      良久,圣堂的寂静被突然打破,年轻的神子披着单薄的棉麻黑袍喃喃自语着。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但是颤抖的牙关告诉塞缪尔,他必须思考一些事,任何事都好——

      “我不觉得冷,也并不再饥饿。”

      他抚上手腕的疤痕,僵硬地抠挖着。已经被烛火炙烤得焦黑皲裂的皮肤簌簌掉落,露出猩红的肌肉,塞缪尔按捺不住伏在地上干呕两声,喉头急剧吞咽着看向缓慢愈合起来的伤口。

      他终于脱力地倒在地上,风雪又紧,重新暗下来的圣堂将他的孩子掩藏。

      ——我一定是疯了。

      塞缪尔回过神来的时候,夕阳已经西沉。

      他曾经是手捧着银制酒杯的神子,那双碧绿的眼瞳在阳光下总是闪烁着祥和的笑意,然而那天开始——那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开始,他再也没能触碰到太阳。

      祭台四周堆积着数不清的蝙蝠尸体,最初塞缪尔还会挥舞着烛台试图将这群莫名其妙的外来生物赶出去,但是越来越多的数量让他放弃了抵抗。那群蝙蝠四处乱撞着,有些死去了,有些饿急了的便掠过来撕咬啃噬蜷缩在角落里的人。

      很难说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塞缪尔察觉到这群蝙蝠的意图时,比起疼痛更多的是惊惧,小型野兽的牙齿并不锐利,只能勉强刺破人类脆弱而柔软的表皮,它们撕扯着咀嚼着想要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却又转瞬死去,它们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越来越高,成了一片漆黑的海。

      塞缪尔在接二连三的异象与打击之下疲惫又茫然,他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力气抵抗。在这场原始的暴行里他不断地受伤、残破,又很快的愈合、康复,直到皮肤的新生越来越慢几乎停滞,突然消失的痛觉似乎又有了回归的趋势。

      惨白的手骨长时间的暴露在空气里而没有生出新的血肉时,塞缪尔终于油然而生出一种空茫的放松与欣慰来——疼痛与衰败让他这个怪物无限地趋近死亡。

      天际的余晖已经彻底消散了,他在大片的阴影里伸展开四肢,缓慢地坐了起来。

      他曾经在书房的异闻录里读到过山林里潜藏着的叫做吸血鬼的怪物:没有味觉,没有痛感,畏惧阳光,依靠鲜血生活和近乎永生的寿命。

      然而现在塞缪尔能尝到嘴里恶心的铁锈味,缓慢生长着的左手持续不断的痛痒着,这一切都让他心存侥幸——这远比亲眼看着自己被吃掉又迅速生长起来的感觉要好得多,即使这些伤痕消耗了他全部的体力,而一直以来没有进食让他虚弱不堪,但他仍为自己并不与吸血鬼完全一致的现状而隐秘地欢喜起来。

      “神啊……”塞缪尔扶着祭台站起来,仰头看向穹顶下深灰色的、雕刻粗糙的神像,“如果你真的存在。”

      他止住话头,舔了舔干裂的唇,心口突突跳个不停。

      如果你真的存在,却置你的孩子于不管不顾,又放任畸形的怪物在圣堂里来去自如,那么你……

      突然被推开的大门打断了他的思绪,黑衣的神子抬眼望去,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花,而那座断掉的吊桥无人维修仍旧无法使用。

      那么……

      塞缪尔的视线落在走进圣堂的陌生人身上,本能地轻轻向后退了一步。

      那么这个人,是怎么跨越那条深渊,来到他的面前的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