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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怨与亲 ...


  •   饭菜洒了一地,姜谦被人灰头土脸地按在地上。左侧,那方才还坐在桌边向他们兄妹二人讲述神仙肉典故的小伙计也被同样穿着的小厮死死禁锢住,与姜谦不同的是,他的脸上还有几道鲜红的伤痕。

      忠义候世子裴昭西翘着二郎腿坐在两人面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只紫檀珠串。

      丁香锦袍暗绣月竹纹饰,金线镶边。
      桃花人面又兼多情眉眼,春风得意。

      端得是个十足的贵公子样。

      然而在场众人又有谁不知道,这位世子乃是整个京城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一等一的纨绔子弟。成日成日的饮酒作乐,成日成日的流连花楼赌馆。

      不信你仔细闻闻,此刻,空气中是否有股淡淡的酒香——那是百花楼的那位花魁娘子亲自酿了喂到嘴边的。

      不信你再仔细看看,此刻,裴昭西玩腻了手上的珠串,挑了挑眉,闲散道:“往死里打。”

      语气随意得和平日里吩咐下人倒茶添菜一样自然。

      小厮得了旨意,当下便操起棍子。

      “等等。”

      裴昭西不过稍一抬手,那小厮竟即刻便将落下大半的棍子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他斯里慢条地抿了口茶水,指着姜谦道: “先打这个多管闲事的,别打死了。”

      “得令!”

      “啪——”

      小厮一棍子下去,打得姜谦倒吸一口凉气。饶是这样,他还不忘冲着裴昭西大喊:“这位公子,‘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你怎可如此蛮不讲理,当众施暴!”

      裴昭西笑了,他对执棍之人投去一眼:“本世子改主意了,用力些。”

      “小的遵……”

      然而那小厮话还没说完,便被人一脚踹飞出去。几乎就是眨眼之间,裴昭西感觉自己脖间一凉,随即对上一对充血的眼眸。

      少女剑锋死死抵住他的血肉,将他整个人压在椅子上。

      裴昭西却不甚在意。

      他眼中带着嘲弄的笑意,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你知道我是谁吗?”

      姜宝珠不答,一个转身将人提起,推到身前。剑锋微动,少年白皙的脖颈间登时多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这下裴昭西才是真的大气都不敢出。

      待他目光恢复清明,这才发现,整个三关荟一层不知何时成了一片狼藉。自己带来的小厮,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躺在地上捂着身子扭成了蛆。

      一堆被砸烂的桌椅酒菜之间,安安稳稳地站着方才那个多管闲事的穷书生。

      他看着眼前的画面,余光瞟了瞟那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直觉一股浓烈的杀意。腿就这么软得有些站不住,身子也止不住地往下滑。

      这一滑不要紧,要命的是,身后的少女丝毫没有迁就他的打算,他动一分,脖间的血痕便长一分。

      裴昭西十个指甲尽数嵌进皮肉里,强压着那股向下倒的冲动。
      强怒道:“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我不知道。”少女将他往身后拉上几寸,剑也迅速跟着后撤几分。

      她的呼出的热气尽数洒在他的耳畔,似乎也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同样咬牙切齿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现在你的命在我手上,只要稍微用点力气,”她顿了顿,“就能将你送到极乐世界去超度。就算你爹是天王老子要来找我的麻烦,就算他要将我五马分尸,也决换不回你的这条狗、命。”

      她将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

      “你想要什么,钱,还是权?”裴昭西此刻倒是冷静了几分。世人所求无非就那么几样,无论这突然出现的女土匪想要什么,他忠义侯府家大业大,约莫也是给得起的。

      “我什么也不要。”她道:“你敢伤我兄长,伤几分我便要叫你还几分。”

      兄长?

      裴昭西看了眼不远处的那个穷书生,茅塞顿开。

      原来是寻仇。

      “你要杀我?”他冷笑一声,语气堪堪称得上平静。

      身后人不答话,只听她向那书生道:“请兄长将棍子递给我。”

      姜谦毫不犹豫地将棍子递了过去。

      姜宝珠点点头,示意他将棍子靠在自己手边。而后接着对裴昭西说:“现在,我要你发下毒誓。”

      “你用父母起誓,此后绝不会再找我兄长家人的麻烦,绝不动他们一根汗毛。”

      裴昭西是真的笑了,举起右手,干脆道:“我裴昭西,以爹娘起誓,此后绝不动……”

      他顿了顿,身后人补充道:“姜宝珠。”
      “此后绝不找姜宝珠兄长家人的麻烦,绝不动这些人一根毫毛。”

      正巧,家中那糟老头子迷信,前日才找了个道士,在京郊大乘寺神神叨叨地寻了两颗千年松,要他认作干爹干娘。

      当时气得他上蹿下跳险把庙子砸了,老头当场就要家法伺候。
      没办法,他只能逃出家门,至今从没靠近过忠义侯府一步。

      如此荒唐的两棵破树,今天居然就这么派了上用场。

      干爹是爹,干娘也是娘啊。

      他一脸坦然,“可以了吧?”

      “不行,”少女却并没有放开他的打算,
      “用你的骨肉血亲,兄弟挚友起誓,若你违背,定叫他们统统暴毙早死,不得善终。”

      此话一出,裴昭西的笑容僵住了,当即变了脸色,死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肯说。

      于是脖间的痛楚更深几分,“给、我、说。”

      谁也没见过,素有纨绔浪荡之名的忠义侯世子此刻才是真真正正的红了眼。

      二人缄默对峙许久,他才终道:“我裴昭西起誓,此后绝不找姜宝珠兄长家人的麻烦,绝不动这些人一根毫毛。否则……”他一字一顿:“我的骨肉至亲,兄弟挚友皆暴、毙、早、死,不、得、善、终。”

      他一定要杀了这女人。

      裴昭西愤恨不已,只觉横在脖子上的剑稍稍松开,飞手便想转头擒住姜宝珠,不料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反叫她一脚踹得跪倒在地上。

      随即,背上传来闷响。

      木棍只打了一下,却比他以往受过的所有家法还要疼上百倍。

      “你可以滚了。”少女眼底结霜,带着刺骨的寒意。

      裴昭西从未受过如此大辱,四周围观的京城百姓也从未见过忠义侯世子如此狼狈。
      然而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却没人敢多议论一句。

      裴昭西拨开人群,走出三关荟,迎面撞上了翩翩而来的洛宁郡主田柔嘉。

      “昭西哥哥!”她上前扶住裴昭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是谁竟敢伤你至此!”她动了气,手却被裴昭西一把推开。

      他一定,一定要杀了那个该死的女人。

      “诸位,诸位对不住,咱们大掌柜说了,今日酒菜本店全免了,大伙儿散了吧,散了吧。”

      大伙计看了看这一地的狼藉,叹口气,忙出来打圆场。

      架打完了,姜宝珠这下却是真的死到临头了。

      砸了人家这么多东西,她怕是要把自己后半辈子全赔在这儿了。

      她正绝望着,却听那大伙计道:“姜姑娘,我们大掌柜说了,姑娘与我三关荟有缘,今日之事便算了。”他递给姜宝珠一袋银子,“二位今日受惊了,本店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啊?不仅不赔钱还白给她银子?

      姜宝珠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只管呆呆伸手去接。

      不想半路被人截住。

      “你就是那个伤我昭西哥哥的狂徒?”

      少女衣着华贵,气势汹汹地逮着姜宝珠质问。

      “姑娘,”姜谦用手将小妹护至身后,看着她道:“舍妹并非无故伤人。”

      这下换田柔嘉愣住了。

      一瞬间脑子里天崩地裂,闪过千言万语。
      前日早课夫子说过一句什么来着,她想破了脑袋。

      哦。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她没想到,那诗书中芝兰玉树的君子,今日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让她撞上了。

      而她……竟然也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乱了心。

      “……”

      半晌没声儿,姜宝珠不耐烦地朝那女子投去一瞥,只见她正如一只呆鹅般直愣愣地盯着自家兄长看。

      “喂,醒醒!”

      她举起手在她眼前乱晃一通,没反应。

      于是拉着姜谦径直走出三关荟。

      大伙计见她没拿银两,想追出去,又不放心眼前这位好似痴傻的陌生姑娘。踌躇了好一会儿,却见那姑娘忽然回神一般,拽着他忙问:“哪儿去了?”

      “什么?”

      “刚刚那位貌美的公子哪儿去了?”

      “走…走了。”

      姑娘一个健步冲了出去。

      朱雀大街上,姜宝珠盯着姜谦的脸,越看越忍不住发出啧啧赞叹。

      她从前怎么就没注意过,自家兄长还真是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

      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胜过世间不少女子不说,偏偏他生得挺拔,又常年浸润了书卷气,眉目间因此多出几分疏朗,又暗藏几分独属于文人的忧思。温润如玉,清风明月,当是如此之色。

      尤其是现在。

      在被裴昭西按进尘土,又一棍子砸下来之后。

      姜宝珠细细端详着他。

      面色惨白却可胜雪,青丝散乱却更添柔弱之态。

      不对,是柔却无弱。

      世间最惹人怜爱的莫不过于白玉染尘,恃柔作强。

      而姜谦今日算是将这二者占了个遍。

      难怪那小姑娘看得直发愣。

      姜宝珠点点头,合该如此啊,更不要说眼前这人还有经世的才华。

      她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得到,不久之后兄长高中,来姜家求亲的人到底能踏破几十个门槛。

      等等!

      求亲?

      姜宝珠忽然就清醒了。

      本朝一贯有榜前择婿的风气,若是日后兄长迷迷糊糊地娶了位家世雄厚却又品行不端的女子,那姜家可就全完了!

      她想了想方才在自己剑下咬牙切齿裴昭西,拼命晃晃脑袋。

      盛京儿女多娇养。目前看来,这种事也不是全无可能。

      不行,绝对不行!

      她正担心着,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呼唤。

      “公子留步…公…公子留步。”

      正是方才那位呆鹅姑娘。

      “公子请留步。”

      田柔嘉一路小跑,总算追上了人。一见江谦,微微屈膝,含羞向他行了个礼。

      “姑娘,”江谦向她回施一礼,口中却再次郑重道:“舍妹并非无故伤人,请姑娘莫再……”

      “我信你!”

      “纠缠”二字还没来得说出口,田柔嘉便忙冲他连连点头。

      “昭西哥哥性子一向豪放不羁,想来此番定是做了些出格之事,小女子代兄长向二位道歉。”

      姜谦本就没有与这素不相识的姑娘计较的打算,且看方才那公子的打扮气势也并不像寻常人家。

      如今对方姿态一软下来,想着科考在即,他张口便想将此事揭过去。

      “方才那人是你兄长?”

      却是姜宝珠先开口了。

      自打她追上来,姜宝珠的目光便没再从她身上移开过。

      豪放不羁?

      她想想方才那混蛋的模样,心中泛起一阵恶寒,真亏这姑娘夸得出口。

      不过,先前那人既打了兄长,品行可谓恶劣。

      姜宝珠眼见着田柔嘉那几乎黏在姜谦脸上的目光。

      若是这姑娘果真与方才那人有血缘关系,那她今日第一个便要将这段“一眼万年”的情愫扼杀在摇篮里。

      然而田柔嘉听她这么问,头立即摇得像只拨浪鼓,道:“并无血缘关系,只是两家父辈之间颇有些交情。”

      其实是拜过把子的生死之交。

      田柔嘉看面前姑娘的表情,直觉自己好像不应该就这么把这件事说出来。

      “原来如此。”姜宝珠点点头。

      不是一家就行。

      可虽说不是一家,关系却又亲厚。估摸着这姑娘的来头也不小,与其等她日后来找,不若今日主动出击。

      他二人无权无势,此番定是身处明处了,一明一暗实在划不来。今日得了她的姓名,他日若是有事,也好早做打算。

      抱着这样的想法,姜宝珠向面前人道:“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她露出笑容,先介绍自己:“我名姜宝珠,”她指了指姜谦,“我兄长,姜谦。”

      田柔嘉脸上果然浮现出惊喜的笑容,她方才还在盘算日后应该到哪里去找这两人,不想下一刻人便自报家门了。

      “姜公子,姜姑娘。”她向二人行礼,道:“小女子名柔嘉,家姓一个‘田’字。”

      姜宝珠自以为是在未雨绸缪,殊不知这一幕落在一旁的姜谦眼里却是:自己从小那缺朋少友的妹妹终于碰上一位年纪相仿的姑娘,抑制不住想和对方成为闺中密友的激动心情。

      “田姑娘,”姜谦生怕她再没完没了地和田柔嘉聊下去,忙道:“今日我兄妹二人还有些杂事,你我不若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好……”

      田柔嘉同两人挥手作别,一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直到方才被她甩掉的婢女小芝终于找到她,才终于恋恋不舍地回过神。

      “郡主……”小芝咽了咽口水。

      她就这么一会儿不在,她家郡主不会是……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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