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卧秋霜》金海青

7、 第一楼

　　借着灯光，姜宝珠一眼便认出为首之人正是当日将她和姜谦带入百川院的那位小童。

　　同时……

　　姜宝珠攥着剑柄的手不知不觉捏得越来越紧。

　　也是这些日子以来在周婆子的授意下，前院那些刁难她的小童之一。

　　入京三月，她算是看明白了，这百川院表面上是书院，实则就是给京中那些胸无点墨的富贵草包装点面子的安乐窝。这里的人从上到下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书卷气不说，还浑身铜臭，一股子嫌贫爱富的势利风气。

　　要不是为了兄长，迫于头上这片遮风挡雨的薄瓦，她早就恨不得一剑捅破这该死的富贵窝。

　　不过，这么晚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

　　“嘎吱——”

　　东边房间传出推门声，姜宝珠屏息凝神，只见黑暗中姜谦打着油纸伞走进大雨，向那提灯的三位童子走去。

　　兄长？

　　她提起一口气，目光紧紧追随着姜谦。见他向童子行礼，然后从袖中掏出了……

　　一叠纸？

　　姜宝珠蹙眉，莫非又是策论？

　　雨声潇潇，寒气极重。此刻约莫已经到了后半夜，大半夜的不睡觉，鬼鬼祟祟地交什么策论。

　　姜宝珠吐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随手将剑靠在墙脚，轻手轻脚地爬上床。
　　窗外，为首小童接过姜谦的策论，提灯走出小院。最后一点暖黄色的光消失在大雨中的前一刻，床上的姜宝珠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般倏然睁开眼睛。

　　寅时是姜宝珠上工的时候。

　　每个寅初，姜谦早起为她准备好早点，半个时辰后，姜宝珠一面叼着玉米馍馍一面洗漱收拾，他则在小院子里点上盏油灯，开始一整天的苦读。

　　陆行之对他的学业尤其重视，不仅细细点评他所作的每篇策论文章，还特许他平日与书院中的其他学生一同上课。

　　虽说百川院内的学生多为家境不凡的富家子弟，姜谦却并不在意。只因授课的夫子几乎全是从前只在书中读到过的大人物，他求知若渴，几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忘我境界。

　　他是忘我了，姜宝珠却没忘了他。

　　好不容易东拼西凑出半日闲暇，姜宝珠拽着姜谦一路风风火火地站到了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中央。

　　“兄长，”她豪气地指了指眼前那栋金碧辉煌的高楼，道：“今日我请客！”

　　“小妹，这……”

　　“哎呀，别担心，你妹妹我有的是银子。”

　　自从到了京城，整日不是玉米馍馍就是清粥小菜，姜宝珠觉得自己上次沾油荤简直遥远得像上辈子。

　　她整日起早贪黑，顶着秋霜严寒在黑炭堆里来来去去，拿到的工钱却被周婆子等人克扣偷吃得不剩几个铜板。

　　俗话说“是可忍孰不可忍。”，昨日，她终于一个暴脾气没忍住，威逼利诱——主要是威逼，一口气将过去三四个月的工钱讨回了个七七八八。

　　银子到手，又得罪了人。姜宝珠心想，不如当即便将这钱花出去吃顿好的，总比捂在身上招人惦记要强。

　　她一眼便瞧中了这京城最为繁华的酒楼——素有中州第一楼之称的三关荟。

　　“两位客官！请！”伙计热情地招呼他们，全然不在意二人略显寒酸的穿着。

　　不愧是第一楼。

　　她心情颇好，眸中闪着好奇的光，对小伙计道：“你们家最最最好的菜是什么？”

　　小伙计歪着脑袋想了想，“本店名菜不少，但要说最最最好的菜嘛……”他眼珠一转，随后道：“那一定就是神仙肉了。”

　　“神仙肉？咳咳咳——”姜宝珠呛得差点吐出嘴里的茶水。

　　这中州第一楼未免也太嚣张了吧，竟连神仙的肉也敢吃！

　　“哎哟，客官您别激动呀。”小伙计忙又为她斟了杯茶，道：“这神仙肉它是有典故的。”

　　“敢问小哥是何典故？”听他这么说，姜谦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一看你们就是门外汉，”小伙计清清嗓子，帕子往肩膀上一搭，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到桌边，继续道：“你们可知道本朝靖川长公主的威名？”

　　“靖川长公主？”姜宝珠与兄长对视一眼，摇摇头。

　　她并不知道。

　　好在姜谦开口道：“我在书中读到过，靖川长公主是当朝天子的幼妹，也是本朝开国五将之一，曾镇守中州，大破天门、菩提、寄覃三关。传闻这位长公主英姿飒爽，骁勇善战。一剑可退千军，当时边境敌军无不闻风丧胆。”

　　“只可惜……”他叹了口气，“天妒英才。建国前夜长公主为刺客所伤，不久便撒手人寰。长公主骤然崩逝，天子哀恸不已，竟将即位大典生生推迟了三个月。”

　　“啊……怎么会这样？”姜宝珠方才涌起一股对靖川长公主浓浓的敬服之情，没想到下一刻便迎来斯人已逝的噩耗。

　　“这位公子说得不错。”小伙计向姜谦投去赞许的目光，接着道：“长公主的一生可谓传奇。只是世人有所不知的是，除了擅长带兵打仗，咱们这位公主将军还尤其善于市井经营。”

　　姜谦沉吟一阵，接道：“照小哥的意思，莫非这三关荟…”

　　“不错！”小伙计迫不及待地接过他的话，道：“此处正是二十年前长公主殿下亲手建立的酒楼！”

　　“哇，真的啊。”姜宝珠瞪大了眼睛，旋即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再度打量起四周的陈设。

　　“不过，”她看着小伙计，“说了这么多，和神仙肉又有什么关系呢？”

　　“别急呀。”小伙计咂咂嘴，姜宝珠立即心领神会地为他斟了杯茶，眼巴巴地盯着他。
　　后者抿了口茶水，继续道：“传闻长公主当年以多胜少大破三关，本来是件好事，却不料入关之后才发现，丧尽天良的敌军为了消耗我朝兵力，一直死死占据城关，坐吃山空，竟硬生生地在这三关三城中弄出一场天大的饥荒来。”

　　“当时的惨状可真是闻所未闻，”他压低声音，“后来听那些当时随长公主进城的人说，大街上竟四处可见易子而食的景象，整个天地宛若地狱啊！”

　　“后来呢！”姜宝珠紧张得连茶都忘了喝。

　　“后来，长公主一边拿出军粮赈济百姓，一边立即传信给最近的盟军请求支援。”

　　“只是僧多粥少，长公主带来的军粮很快便见了底，盟军的支援却还遥遥无期。眼看三城百姓又将陷入饥荒，长公主自己每日只喝一碗清可见底的米汤，愁得夜不成眠。”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紧要关头，三关中的寄覃关外风云突变，素衣白袍的仙人忽然现世。衣袖一挥，只见关外荒芜的田地中瞬间便长满了成熟的稻米、绿油油的青菜，其间还有各色鸡鸭穿梭不停。”

　　“要知道，那可是风雪飘飘的寒冬腊月啊。当时在场之人无不跪地拜倒，震撼不已。”

　　“长公主当即命人将那神仙赐下的粮食收进仓库，制成拌饭分发给城中百姓，一场饥荒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给解决了。”

　　“后来，有人将当年长公主制作拌饭的方子传了出来，又在此基础上多加上各色肉食，流传至今便成了这道‘神仙肉’。”

　　“原来如此。”姜谦点点头，“所谓神仙肉并非神仙之肉，而是仙者恩赐。”

　　“那神仙一定是为长公主殿下的高义所感动，方才现身相助的。”

　　姜宝珠摸着肚子想了想，她整日吃玉米馍馍就已经受不了了，要是像当年的长公主一样一天只喝一碗清汤寡水的米汤，不知道会难受成什么样子。

　　如此强者却还能为天下百姓做到如此地步。
　　她对这位长公主可谓佩服得五体投地。

　　“话说，”她问小伙计，“这长公主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啊？可有画像？”

　　“喏，”小伙计指了指姜宝珠背后，“那儿就有。”

　　姜家兄妹齐齐回头，只见不远处正挂着一张巨大的画像，位于整个酒楼的正中央，其上是一位女子负手执剑而立的背影。
　　寥寥几笔，却将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靖川长公主那意气风发、卓尔不群的气质描绘得入木三分。

　　“为何只有背影？”

　　“这是因……”

　　小伙计刚要回答，只觉头上一阵吃痛。回头一看，身后竟赫然站着大掌柜。
　　“大掌柜！小的知错！”
　　他抱着脑袋，对姜宝珠道：“两碗神仙肉马上就来！”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诶……”姜宝珠看着他的背影，她还没问完呢……

　　“小店伙计不懂规矩，还请两位贵客见谅。”

　　大掌柜身处烟火繁华的酒楼，却生得一副极为出尘的容貌。眼眸深邃，墨发白衣，即使微微低着头也难掩姿色，宛若谪仙。

　　而且年纪似乎……并不是很大。

　　姜宝珠好奇地打量着他，心还一面深深沉浸在靖川长公主的故事里。

　　姜谦代替二人受过大掌柜的歉意，后者随即抬起头，直直对上姜宝珠的目光。

　　江止瞳孔微微一颤，一时竟忘了自己应该作何反应，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大掌柜？”姜宝珠被他盯得发毛，思来想去，竟是小心翼翼地向他抱拳鞠了一躬。

　　“在下失礼了。”他露出笑容，只道：“姑娘可是好奇这画像为何只有背影？”

　　“是啊是啊！”姜宝珠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那是因为虽然靖川长公主曾四处为国征战，这世上见过其真容的人却屈指可数。”

　　“传闻长公主生得极美，在战场上，为了威慑敌人，她总是戴着一只黄金面具。”

　　姜宝珠了然地点点头，这样确实说得通。

　　不过，她看了看高处大大的“三关荟”牌匾，向江止道：“那大掌柜你呢，你见过长公主的真容吗？”

　　江止面上闪过一丝恸色，愣了愣，末了，轻声道：“或许……见过吧。”

　　真的？

　　姜宝珠登时两眼放光，“那她是什……”

　　话还没说完便被姜谦紧紧捂住了嘴。

　　“呜呜——”

　　她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姜谦。

　　“宝珠，为兄忽然想起家中宣纸用光了，趁菜还没上，你快去帮我买些回来。”

　　说着忙将人往外一推。

　　“啊？我……”

　　姜宝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还要和大掌柜讨论靖川长公主的事呢。

　　“快去吧。”姜谦向她猛挥手。

　　姜宝珠皱着眉，满腹狐疑地去了。临走不忘往江止那方恋恋不舍地看上一眼。

　　速去速回。

　　她头也不回地跑出三关荟，姜谦则忙向江止行礼道：“小妹自小痴迷武学，一时失了分寸，望大掌柜见谅。”

　　他看得清楚，方才姜宝珠提到靖川长公主时眼前人面上分明浮现出痛色。

　　“无妨。”江止露出礼貌的微笑，“菜就要来了，公子慢用。”

　　朱雀大街上，姜宝珠抱着宣纸一路紧赶慢赶。

　　她已经完全被靖川长公主的故事吸引住了。虽然素未谋面却一点儿也不妨碍不了她在脑海中尽情描绘出这位女将军的飒爽英姿。

　　她一路小跑回三关荟，却没看到想象中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