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卧秋霜》金海青

6、 秋雨

　　排排整齐的绿柳逐渐变成稀疏而无序的林木，大朵大朵精心呵护的名花逐渐变成裙边无名的野花，雕梁画栋逐渐变成砖土，繁华盛景逐渐蜕变成了烟火气，陌生逐渐成了熟悉。

　　行至一处简朴的小院，小童不耐烦地朝二人努努嘴，不等回应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拽什么拽。”

　　姜宝珠朝那人后背做个鬼脸，第一件事便是急忙将布袋里的姜小花放出来。

　　它一定闷坏了。

　　“小……诶……”

　　姜小花一着地便头也不回地从姜宝珠身边跑开，望着它毫无留恋的背影，姜宝珠几欲张口，最后看看自己悬在空中的手，放下。

　　罢了，想来猫这种动物大概本就不太粘人。

　　这厢姜宝珠望着姜小花的背影，那头姜谦却望着她的背影。方才在陆行之的书房，他耽于一贯清高的书生意气又一次让小妹出头，此刻心里极不好受。

　　才华好比美玉，包括家人在内的大多数人看他的目光是欣赏、羡慕的，而少数人却是嫉妒的、忌惮的，乃至憎恶的。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一介文弱书生，拿得起书简，论得了江山，却拿不起自保的利剑，抵不过恶意的指指点点。他无力自保，姜宝珠便处处维护。无论是刻意为难他的刁钻夫子还是像陆琪那样以嘲笑、欺侮他为乐的混混纨绔，无不在她手上栽过跟斗。

　　他对小妹始终心怀感激兼有歉疚。而如今，这份复杂的感情中又多添上了一份对自己清高无能的责备。

　　“宝……”

　　他刚鼓起勇气，只听姜宝珠大喊一声。

　　“姜小花！”

　　她向着正在小院角落里的小花猫飞跑过去，一把将它提溜起来，一边用手把它嘴上的野草扒拉下来，一边叫道“别吃啦别吃啦！一路上四处乱跑不说，还总是乱吃野草。”

　　姜小花死死咬住最后一根草不放，天晓得它现在到底有多绝望，一双猫眼死死瞪着姜宝珠，恨不得把人活活烧出个窟窿来。

　　“姜、小、花！”见这猫大有与她僵持到底的势头，姜宝珠心一横，一把掰开猫嘴，将那野草从它嗓子眼直直抽出来。

　　姜小花不可抑制地发出干呕。

　　“你知不知道路边的野草是不能乱吃的，万一有毒怎么办。”姜宝珠语重心长地拍拍小猫脑袋。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姜小花那对毛茸茸的爪子几乎完全嵌进了泥土里。
　　忍字头上一把刀。
　　虽然过去这几个月姜宝珠每隔一段时间就喂它一次掌心血，但不知为何体内力量增长的速度却一次比一次慢。

　　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它忍——

　　“宝珠。”姜谦看她一脸认真地教训小猫，心中歉疚更多几分。

　　从小到大，从没见过她身边有过一同玩乐的好友。虽说他的人缘也算不上好，好歹还有书院一群志趣相投的同学。但姜宝珠入不了学堂，于是就连什么是同窗之谊也没机会知道。

　　荒芜的少年时代，她除了跟魏冉先生练武，最常做的事便是坐在柳河边上跟各种各样的小花小草自言自语，而他……姜谦叹了口气，从前还能抽出时间教她认字念书，自从母亲成日拿着鸡毛掸子守在他房间门口，姜宝珠便再也没来找过他。

　　“兄长，”姜宝珠停下撸猫的动作，起身干脆地截断他的话，“不是什么大事。”她知道他在纠结什么，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陆院长人挺好的，兄长今后也要努力用功才是啊。”

　　姜谦还有些欲言又止，却听她继续道：“争取早日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到了嘴边的话旋即漾成浅笑，他摸摸姜宝珠的脑袋，郑重道：“好。”

　　周婆子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闯进小院时，姜小花好不容易摆脱姜宝珠的“蹂躏”，正专心致志地埋头寻找着那些稍含灵气的野草。

　　所以被人一脚狠狠踢上肋骨前，它根本来不及避开。

　　结结实实地挨上一脚，一对深邃的猫眼霎时寒光闪闪。它虽然沦落到不得不吸食野草中几乎微不可计的灵力，却不是死了。

　　胸中杀气翻腾，现实却没给它出手的机会。只听那婆子惨叫一声，连带着地上灰尘被人掀飞出去。几乎同时，它落进少女温热的怀抱。

　　“哎哟！你……”周婆子捂着屁股，话没说完只觉脖间一凉。低头一看，只见一把未出鞘的淡青色铁剑赫然横在自己面前。

　　“这位大妈。”姜宝珠一手抱住姜小花，一手抵住青剑，道：“跑到别人院子里欺负人，不太好吧。”

　　人……

　　少女怀中的花猫浑身杂毛，又瘦又小，一双眼睛却是闪闪发亮，死死瞪着她。
　　周婆子后背发凉。
　　这猫……竟真有几分人的神态。

　　剑抵在身前，先前的气势汹汹尽数落了下风，周婆子心里发怵，本想给这新来的丫头来个下马威，却万没想竟反叫人制住。

　　“院长派我来通知你，明日寅时开始到外院做工。”

　　“知道了。”

　　她收力，周婆子忙在周围人的搀扶下站起身。看了看姜宝珠手中的剑，瑟缩几分，强压心底怒火，一瘸一拐地走出院子。

　　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她。

　　这厢周婆子衔恨离去，那厢姜宝珠抱着姜小花走进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猫放到床上，拿剑往掌心一划，将血喂到它嘴边。

　　姜小花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将血卷进喉咙，动作却不似往常一般急切。

　　与它相处久了之后姜宝珠发现，这不仅是一只不大粘人的猫，还是一只让人十分捉摸不透的猫。

　　可以这么说，她觉得这猫身上总有种莫名奇妙的距离感，让她不太好随意对它。平日里最多挠挠小猫下巴，揉揉小猫脸蛋。至于其它亲昵的行为，她也只在认识不久的时候“僭越”过一两次罢了。

　　一开始，姜宝珠对此愤愤不平，也曾指着姜小花大声谴责。谁料这猫竟连眼神都不惜得给她一个，简直像是把她当做了空气。

　　不过好在凡事都有例外。

　　一向生人勿近的小花猫却几乎每天早上都在自己的被窝里醒来。姜宝珠觉得，或许是因为认识的时间不长，或是它还没从狐妖的阴影里走出来，所以只敢在晚上与她贴贴。久而久之也就逐渐习惯了。

　　今日将那婆子一脚掀翻，想来是给自己招了麻烦。不过她向来是个极护短的人，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后悔大约也没什么用处。

　　手心血不断往下滴，她却撑着脑袋呆呆陷入思绪中，完全没有止血的打算。直到姜小花不知叫了多少声，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被单上浸了一大摊血，连花猫都被染成了血猫，姜宝珠急忙抹了把脸上的眼泪，扯下衣服包住伤口。第一时间摸摸小猫脑袋，“没事没事，吓坏了吧，对不起啊小花，我跑神了。”

　　她草草包了伤口，将猫清理干净，抱进怀里柔声安慰。

　　先是被踢，又是被淋了满头血。姜宝珠从没听它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这回怕是被吓得不轻。

　　京城的日子过得极快。果真如姜宝珠所料，当日飞踢在周婆子身上的那一脚最终变成各式各样的刻意刁难再次回到她身上。

　　元正十四年，又是一个深秋。皓月高高躲进云层，寒鸦空号。

　　“啪嗒——”

　　雨点大颗大颗的落在窗前，凉风携了刺骨的寒意吹进这方小院。西边的小房间一片昏暗，只有窗边一盏小小的油灯孤单亮着。

　　自从立秋以来，姜宝珠每日除了前院的活，又被分配上去城郊运炭的任务。天气转凉，整个百川院对炭火的需求日益增加，她每每忙到深夜才能收工。

　　为了不让姜谦担心，姜宝珠总是趁着晚饭的时候偷偷潜回小院，在靠窗的地方点上一盏小小的油灯。

　　待到完全入了夜，油灯散发出的光亮刚刚好映上窗户，像她一早便回了房间似的。

　　春闱在即，姜谦日夜苦读，照着这个法子，她一直瞒得很好。

　　雨来得又快又急，噼里啪啦地打着屋檐。
　　深秋难得见到如此急促的大雨，而今日的姜宝珠似乎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无论是黄昏回来点灯时的行色匆匆，还是此刻的迟迟不归都显得格外不同寻常。

　　姜小花跳上窗台，伸长脖子往小院门口张望，心底竟涌起一股难言的焦躁。

　　落了叶的树在狂风的鞭打下摇摇摆摆，发出一声又一声惨叫。雨水斜飘进房间，将它全身打湿。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姜小花不由自主地靠近那盏小小的油灯。

　　可是下一秒，天边一道刺目的光闪过，紧接着传来爆裂般的雷声。本就虚弱的油灯“呼”的灭掉。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剩惨叫。

　　远去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然而这一次它却忘了如何逃跑，徒劳地缩成一团，恐惧地闭上眼睛。

　　直到落进少女潮湿的怀抱。

　　姜宝珠冒着大雨跑进小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中，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呆雁般蜷缩在窗台上的姜小花。

　　她以为它冻僵了，心头一紧，一把将它捞进怀里。

　　“喵——”

　　姜小花不由自主地叫出声，随即被她死死捂住嘴。

　　“别被兄长发现。”

　　少女手心传递着微弱的温热，一手抱着它，一手麻溜地关上窗户重新点燃油灯。
　　姜宝珠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不过她还是先将怀中的姜小花裹进干帕子里猛搓一番，之后再随意拿了件干衣服换上。

　　姜小花将脑袋深深埋进帕子里，直到姜宝珠拍拍它，献宝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包小鱼干。

　　“你看，我藏得可好了，一点都没打湿。”

　　少女邀功似的看着它，捧起小鱼干递到它嘴边，笑靥如花。

　　姜小花轻轻咬过一只小鱼，后退一步，仰头看看姜宝珠，又看看剩下的鱼干。

　　“你是想让我吃吗？”姜宝珠迅速理解到它的意思，然后……在它期待的目光下，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是给小猫吃的，我不能吃。”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被雨水浸过的玉米馍馍。“我吃这个。”她拍拍姜小花的脑袋，拿起馍馍啃得不亦乐乎。

　　她吃得高兴，话匣子也打开了，对着小花猫小声将一整天的际遇娓娓道来。

　　灯火照亮了半边脸，照得姜宝珠一双眼睛顾盼生辉，讲到高兴之处时，她笑得漾出脸颊上小小的梨涡，讲到前院的小童如何苛待她，周婆子等人如何给她找麻烦事做时，一对好看的柳眉又不满地蹙成一团。

　　窗外大雨滂沱，风声呼啸，房内少女湿发凝成水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一室安宁。
　　雨夜的星，深秋的花。

　　小花猫静静听着，眼皮越来越重，终于陷，入久违的安眠。

　　院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姜宝珠睫毛微颤，迅速抬手灭了油灯，拿起宝剑躲进黑暗中，透过窗户缝隙向外张望。

　　雨幕中，几盏提灯光芒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