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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下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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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自己的身子这么不中用,吹了一点风就又病倒了。我在床上躺了两日,能下床的时候宫宴已经结束了。熙庆帝格外体恤,赏赐的东西摆了一屋子。除去端王、温国公府和程国公府外,连东宫和承恩侯府都送了礼,素常来往的陶国公、兴国公、武安侯、成武侯、文侯不用说,甚至连兵部侍郎和吏部侍郎都送了帖子。
我靠着枕头坐着,旭臣把名帖和礼单拿给我,独有荆国公日日都送东西过来。我让来福把其他人的都拿走,独留了东宫、承恩侯府、吏部和兵部的帖子。帖子说得都是些套话,东宫年节时常有赏赐尚可回复,承恩侯府是太子妃的娘家,送礼也算说的过去,只有这兵部侍郎韩隽和吏部侍郎蔡懋的帖子我不知如何处置。
褚祁峰新升了吏部尚书,吏部就有人下帖子,褚祁峰与兵部颇有来往,兵部也有人下帖子。这两部是太子一派已经确凿无疑,褚祁峰极力促成我与太子过从甚密的假相到底意欲何为。京中没有秘密,不知道熙庆帝多久会知道我与太子一党有联系的事情,掺合进这些事情里面,实非我愿,但现在已成骑虎之势。想要消除自己的嫌疑,只能向皇帝表忠心。今上多疑寡恩,此时去宫中坦白无疑是自掘坟墓。我把手中的帖子放在床边小几上,长叹一口气难道清王府真要断送在我的手里吗。
我让来福把褚祁峰的帖子拿来,帖子上寥寥数语,礼单却长长一大串,大部分都是药材和吃的,剩下的就是一些小玩意儿。一日两次,荆国公真是费心了。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褚祁峰一定要我依附东宫,即使要依附东宫,又为何偏偏将我和他绑在一起。
帖子自有书办代回,吏部与兵部两人的却如何回复呢,我左思右想毫无头绪。来福见我愁眉不展,脸上一团忧愁苦闷的气色,担忧道:“爷,可要休息一会儿?”
我生病这些日子,可是苦了来福了。年关将至,既要管着偌大的王府,又要答谢来往宾客,来福累的下巴都尖了。
“近日府里事多吗,本王看你瘦了好些。”
来福听了这话,眼圈微微泛红,语带哽咽的说道:“这都是奴才份内的事,只要王爷身体健健康康的,奴才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心甘情愿。”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想有一个健壮的身子。自从吃了这生子药,身子就亏负的厉害,好容易在江南养的好些了,回京又受了恁一场惊吓。病了一个多月,性命是保住了,身子却娇弱的如同闺阁女子。长此以往,还不知道将来怎么样,若是一生都要与药石相依,人生还有什么意趣呢。
我笑道:“没出息的东西,我不过就是得个风寒你怎么就哭起来了。”
来福用袖子擦擦眼泪,说道:“奴才看见爷躺在那儿,心里实在不好受。奴才只盼着爷每日平平安安的,早日成亲 ,为王府开枝散叶,也算不辜负老王爷的心了。奴才就是死了,也有面目去见老王爷。”
也不怪来福担忧,赵家到我这一代已经三代单传,我父王去世的早,我的亲事到如今还没有着落。从前盼着和褚祁峰在一起时,天天过得兴兴头头也不觉得寂寞,如今没了这个念想,夜深人静的时也觉得这王府冷冷清清的。
第四日我已经大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喝参汤的缘故,这次的病虽然来得猛去的也快。眼看就要到年底,我没再出去,祭祖送礼,每日忙个不亦乐乎。褚祁峰依旧每日往王府里送东西,我写了封信委婉谢绝了他的好意。褚祁峰回信很快,心中关切了一番我的身体,但依旧我行我素。他新官上任,又刚进爵,还要看着修新园子,忙的马不停蹄,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闲工夫搜罗这些小玩意儿。
我在府中整理内务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周祺来了一趟。坐了一回,东拉西扯了一番又急匆匆的走了,简直莫名其妙。
连日吃酒,吃得我心里腻歪歪的,好容易得了一天的空,旭臣又早早出去了。他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 ,总不见人。我一个人无聊,让人把鸿雁叫来。鸿雁来得很快,他现在也算是我房里伺候的人了。
鸿雁见我先行了礼,立起身笑盈盈的立在一边。他又长高了一些,身量看着愈发飘逸了。来福大概特意关照他了,比着刚来那会儿简直像换了个人。我看他那高兴的样子,不由也笑道:“我生病的日子,你都做些什么,有没有什么人为难你?缺什么就跟来福说。”
鸿雁笑道:“回爷的话,没有人为难奴才。来管家对奴才很好,处处照顾奴才,爷又体恤下人,都是赏的多罚得少,再没有一点不如意的。这都是奴才前世里修来的福,才遇到爷这样好的主子。”
我笑道::“王府里真有你说的这么好么,若是给你银子让你出去自立,只怕你又高兴了。”
鸿雁听了这话,连忙跪下说道:“奴才要是有这个心,就让奴才生个碗大的疮,不得好死。王府里好好的住着,又为什么要出去呢?况且我那爱钱的妈妈听说我出去了,一定又要来纠缠,我放着这么好的差事不干,难道还要做那迎笑卖俏的营生么。这一定是有人看奴才不顺眼,要赶奴才走,再不然就是爷要赶奴才走。”鸿雁说着就呜呜的哭起来。
我一个头两个大,忙笑道:“爷不过是说说,青天白日的,你起什么誓呢。你服侍的好好的,爷赶你做什么呢,要真赶你走也用不着今日特地叫你过来跟你说了。看地上凉,快起来吧,再哭爷真要恼了。”
鸿雁听了这话才渐渐止住了眼泪,问道:“爷既然不想让奴才走,为什么又说这样话吓唬奴才?”
我笑道:“我不过说说,谁知道你就哭起来了。你近日又学了什么新的曲子没有,给爷唱几段听听。”
鸿雁擦了眼泪,站起身说道:“这些时候跟着府里的乐师新学了几个时新的曲子,待奴才唱给爷听。”
鸿雁取来了月琴,用心用意唱了几支曲,果然清丽动人。我看他不伤心了,赏了他一回,让他下去了。
晚些时候来福进来的时候,我问他:“鸿雁的身契是在府里还是在他原来的地方?”
来福道:“还是在原来的地方。”
我想了想道:“把他的身契赎了吧。”
来福道:“身契赎也不难,只是如何安置他呢。贱籍从良是不能在王府当差的,现如今他的身契虽然在南馆,但在府中当差是极方便的。若是不想他在府中居住,仍旧让他回原来的地方,随时呼唤也十分便宜。若是把他的身契拿出来,反而不好办了。”
我笑道:“我也不要他在府中当差,王府中的乐人还少么。我看鸿雁为人聪慧,又颇识得些字句文章,自立门户是不成问题的。他久已厌倦风尘,早有从良之意,只是拿不出赎身的银两。我沦落风尘却不肯自轻自贱,若能助他脱离这腌臢之地,也算是一件好事。”
来福笑道:“爷宅心仁厚,既然这么说,奴才着人去把他的身契赎回来就是了。但不知爷想好怎么安置他了吗?”
我道:“功名是没有指望了,只好与他些本钱做些小买卖。”
来福道:“爷不要怪奴才多嘴,做买卖倒罢了,只怕他不知高低,在外头借王府的名义行事。以后若惹出了什么乱子,不是玩的。”
我虽然怜惜鸿雁的遭遇,但来福的话也不无道理,总是小心无大错。
我说道:“那依你怎么样?”
来福道:“依奴才说,若真想让他做生意也不难,只需用一个靠得住的人时不时照看照看,也就没事了。”
我点点头,“这件事你看着办,找个妥帖的人看着,不要冲撞了人,反而不美。”
来福答应了一声,去了。
晚上的时候旭臣着人来说不用晚膳了,我让人去看了看,碧清去了一回回来说孙少爷说今日和人去城外饮酒乏了,让王爷一个人用吧。我吩咐摆饭,还没有坐下,小厮进来回说荆国公来访。
这么晚了,褚祁峰来干什么
“快请。”
我让人把饭撤了,回房换衣裳,一出门才发现大雪飞扬。雪夜来访,莫非有什么要事?
碧落道:“爷,这样大雪,回去衣裳都湿了,不如去书房换吧。”
我点点头,碧清给我撑着伞,我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转回书房换衣裳。
褚祁峰坐在大厅里,一见我便站了起来,眼睛不住的打量我。
“今夜雪大,怎么不多加件衣裳就出来了。”
我笑道:“本王身子无碍了,倒是将军深夜来访,恐有要事?”
我与褚祁峰分宾主坐下,侍女上茶,我吩咐安童屋里不必留人服侍。
褚祁峰道:“这些日子为些琐事忙得不可开交,连探望王爷的时间也没有。前日成武侯家摆酒,怎么不见王爷去?”
我怎好说是专为躲他才不去的。
“那日府中有些事,脱不开身,不然也去了。听说那日还请了海老板,本王一向喜欢他的戏,前日想请他来府里唱两天,回话说他这一程子的日期都排满了。本王想着年后去吃节酒,大约总有碰见的时候。”
“正巧我府中也请了几班戏,里头正有海凤英,明日他要登台。不知王爷肯不肯赏脸,来舍下一坐。”
我弄巧成拙,本来想撇清干系,没想到给自己挖了个坑。我干笑两声,端起茶杯,避开了褚祁峰的眼神。
“看来成武侯家宴,王爷是有意躲我了。”
褚祁峰步步紧逼,让我着实狼狈不堪,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将军既然知道本王的意思,又何必苦苦相逼。本王自认无愧于将军,将军却屡屡让本王为难,何意?前有端王送信,后有吏兵两部大人的拜帖。我清王府向来不参与朝事,因为将军,本王现在在陛下眼中已然和将军一样,是太子殿下的人了。将军与温公子两情相悦,本王自知不如,情愿退出,但将军与温公子却常相逼迫。前有温公子恶语相向,后有将军紧追不舍,将军为人光明磊落,此一番作为似有污将军清名。”
褚祁峰道:“我与温若云从无亲密之举,因为同窗之谊才走的近了些。我追随太子是实,王爷与我,满京人皆知,太子不过顺势而为。吏兵二部所为,我已经申斥过了,日后绝不敢再有此行为,请王爷放心。”
我没有说话。
褚祁峰叹了一口气道:“王爷还是不信我吗?”
我看着他道:“本王应该相信将军什么,本王又能相信将军什么。从前我追着将军,将军尚且对我不屑一顾,今日我与将军划清了界限,将军却要昭告天下对本王的情谊,将军不觉得可笑吗。将军既然知道满京人皆知,就应该与本王避嫌。”
褚祁峰道:“我喜欢王爷,众人也皆知,我为什么要与王爷避嫌。王爷不信我无妨,我自会证明给王爷看。”
我觉得可笑,“事到如今,将军还想证明什么呢。将军的证明就是将本王置于流言蜚语之中,让陛下猜疑本王吗?”
褚祁峰沉吟道:“阿音,有些事情我的确做得不妥。我又何尝想把你置身于君王的猜疑之中,如果我不这样做,那我将永远失去你,我不能承受这样的后果。”
我真想相信褚祁峰的话,但他说的这一切听起来如此荒唐,爱一个人就要置他于死地,仅仅为了自己不得已的苦衷。这不是爱,这只是一种自私的占有,一种居心叵测的狡辩。我不知道他当初与温若云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种不得已,或者说他舍得因为不得已而把温若云置于危险之中吗。我不知道褚祁峰有多爱或是爱不爱温若云,但我知道如果需要做出牺牲,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舍弃我。
我们都没有说话,沉默在大厅里蔓延。黑夜渐渐笼罩下来,房间里燃起了蜡烛,褚祁峰的脸在烛光下看起来美丽而冰冷。他的蓝色锦袍在黄色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洇湿的一小块衣料,像是一片阴影落在他的肩头。他静静地坐着,我静静地陪着他坐着。外头的雪越下越大,雪花高高飞起又轻轻飘下,一片一片积在我的心头。我能感觉到褚祁峰的哀伤,一种浓的化不开的惆怅。我嫉妒那个让他产生痛苦的人,他像一个幽灵,操控者褚祁峰的喜怒哀乐。我和那些狂热的爱着褚祁峰的人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他站在褚祁峰的身后冷冷的嘲笑我们的不自量力,只有他能和他并肩而立,我们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自舔舐失落的伤口。
“我做了一些错事”,褚祁峰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他盯着前方,眼睛深处藏着深重的痛苦,“我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我想象不出是什么人让他这样难以挽回,他总是运筹帷幄、游刃有余,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会让他失控。但我对他的事情已经不再好奇了。褚祁峰手握重兵,他有吏部、有太子、有背后支持他的人,而我只有我自己。我不得不顾及我和清王府的处境,一个不能干预朝政的王爷就是失去爪牙的老虎,只要露出一丝攻击性,等待它的只有锋利的铡刀。
“咕噜噜”。
我从沉思中惊醒,褚祁峰眼睛略带笑意温和的望着我,他方才的痛苦仿佛只是我的一个轻柔的幻觉。“咕噜噜噜”,饥饿的声音让我满脸通红,我发誓我看到褚祁峰无声笑了一下,虽然他立刻就恢复了表情。
“王爷还没有用晚膳么”,褚祁峰望了望窗外,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怪我,没有注意时辰,耽误了王爷用膳。大病初愈的人不能挨饿,正好我也没有用晚膳,王爷不介意多添一碗饭吧?”
我面无表情道:“当然不介意。”
厨房里添了许多的菜,大部分都是褚祁峰爱吃的。我们二人相对而坐,屋子里暖融融的,碧清和碧落两人在旁服侍。我突然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我与褚祁峰既没有不堪的过往也没有剑拔弩张的对峙,他常年在外征战,我在家中操持家务。我因为他进爵加封而高兴,王府里喜气洋洋、张灯结彩,都为祝贺男主人的赫赫战功。我每日都不得空闲,应付着京中贵夫人的拜访。我们坐在一起听戏宴饮,偶尔在无人的时候谈一谈宫中贵人或是京中权贵的密辛。我去别人家吃酒的时候,帖子上会写着清王荆国公夫人,温若云见我的时候需要行大礼。他不会在夜晚偏僻的角落里带着恨意的威胁我,也不会亲密地站在褚祁峰的身边嘴角带着淡笑。我不再害怕有人会夜闯王府,不会在生病夜晚整夜失眠瞪着床顶发呆,我不会想他想的难受,在梦里哭出声音。
褚祁峰穿上红色大氅,领子上围着一圈白狐毛。他没有带箬笠,微风吹过,几片雪花落在他发顶的紫金冠上,停留了一会儿慢慢化去。
他对我说:“回去吧,夜里冷,仔细受凉了。明日你去不去?”
我没有回答,只用手扶了扶他的冠,笑着嘱咐他:“路上滑,让人给你撑着伞,你自己拿着灯笼照着。”
他抚去我肩头的一点雪花,对我一笑转身走了。我站在廊下看着他,他突然回过头,对我说道:“不管你明日来不来,我都等你,我一直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