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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入松 ...


  •   紫兰轩,那是靡丽与浮华的交织之地,是孟诗韩笔与酣歌恒舞的秦楼楚馆。

      不过一巷之隔,幽暗的小径豁然开朗。赤练打马至堂前,珠翠罗绮触手可及,流觞榭一曲又一曲弦音如水波悠悠在江心漾开,声动梁尘。

      “小女子今日孤独难耐,盼您光临……”不等那清癯的俊儿郎下马,一双玉手游移,薄袖搭上他的马鞍。

      此时的赤练青丝高束脑后,一身青色镶边刺绣长袍衬得她色如春雪。生人勿近的模样却是贵气逼人,旁人乍看只会以为这京城又出了一个貌若女子的妖孽。

      “小公子与令兄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红倌儿画柳亲昵地环上赤练臂弯,趁没人注意,压着声笑道,“红莲小姐这副打扮,怕不是想抢了张良公子‘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号?”

      “本小……公子才不想被公孙姑娘追得满城逃窜呢!”

      两人一路说笑着上楼,鸨母因为两人几乎平齐的身高打量过几次赤练,终归是忙于招待其他客人,不了了之。

      赤练没工夫顾虑鸨母是不是认出她来了,直奔正题:“今晚可有红头发的来客?”

      “红头发?你这么说倒是有一个,因为他的发色很独特,我便记下了。”画柳清眸微合笑问,“莫非是小姐或韩公子的朋友?”

      “说出来吓死你。”赤练神色一凛,可戏还是得做全套,跟着画柳“打情骂俏”地进了黑底金丝楠木匾额下的青鱼阁。

      “长这样?”赤练从怀里摸出张柳下的海捕文书。

      “不是。”对面的妙龄少女长发轻摇。

      那便是柳下口中那个叫阿跖的少年了。

      赤练提笔蘸上案桌上研好的浓墨,弹指间少年桀骜不驯的面庞跃然纸上。

      “是他!”

      “他是大盗柳下之徒。”赤练言简意赅,“禁军已经混进了紫兰轩。你在房里安生待着,切忌打草惊蛇。”

      画柳面露犹豫,似乎在思忖她的这番话有几分可信:“那,红莲小姐保重安全。”

      方出青鱼阁,赤练才惊觉这紫兰轩之所以能在众多青楼中脱颖而出,不仅是因为楼中美人多才多艺,还因为楼主高情远致——不论是“青鱼跃水,鹳鸟号天”的青鱼阁,还是“白露暧空,素月流天”的素月涧,更别提“纨扇摇霜月,曲水泛流觞”的流觞榭。身在青楼楚馆,却如置身泼墨江湖。

      显然,这一切的手笔都出自紫兰轩之主——紫女。

      “那小贼我看着他进了流觞榭,你要是有本事在不伤及弄玉的前提下把他抓了,我便答应帮你打听柳下的踪迹。”紫女悠悠摇晃青玉小盏,从容不迫,不愧为幕后主事。

      流觞榭居紫兰轩之巅,住于此地的琴姬弄玉,曾以一把七弦琴名动京城,引得五侯七贵竞相邀访。

      紫女不过与她交代几句,便亲自下楼接客。她久居幕后,一时间重现的倾城之色再次成为众人酒过三巡后的谈资。

      人群一下聚在看台,赤练正想在暗处排查哪些人为禁军所扮,身后一条手臂如鬼魅般悄然压住她的肩膀。她感到自己的呼吸被无情地扼住,窒息的感觉让她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被更强的力量扣住。

      “陪我喝一杯?”语笑喧阗中,传来少年低低的笑声。

      温热的气息喷在赤练颈侧,她感到脖子上有发丝扫过后留下的痒意。那人就站在她旁边,看她垂着脑袋,有那么一两缕青发耷拉在脸边。

      初见时,少年一袭白衣如寒冬初雪,像是行走江湖中的毕露锋芒,令人不禁胆寒三分。许是因为身处烟花柳巷这种温柔乡中,少年再冷的眸子也多了一丝缱绻。

      “我看你挺喜欢演戏的,怎么不陪我演?”白凤面有不豫之色,几乎是架着赤练走,溯千万人而上。

      “两个男的,不是很可疑吗?”赤练小声抗议,面颊灼热,眼神也显得玄远而清虚。

      “瞎子才看不出你是男是女。”

      可她明明已经把韩非最风流的衣服套上了……

      “我们来这的目的都一样,对吧?”少年似笑非笑。

      “我身为六扇门捕快,为民除害乃吾本分。”

      “说得倒是深明大义。”白凤嗤笑,面色却略有缓和。

      不过三言两语,流觞榭的厢房已近在咫尺。

      白凤踹门而入,赤练正惊悚于白凤这简单粗暴的行事会不会逼得阿跖狗急跳墙,双臂便被迅速的反剪在后。

      “做个交易——我拿这个女人,换她。”

      少年指尖所指,目之所及,都是那个叫弄玉的琴姬。

      猝不及防的,阿跖朗声嘲笑道:“看来你们六扇门看似志同道合,实为一盘散沙。”

      “我跟她不熟。”赤练刚要开口说话,白凤迅速封了她的哑门穴,“相比之下还是朋友来得更重要些。”

      “这么说好像我要对她们干什么似的。”阿跖撇撇嘴,赤瞳滴溜溜直转,“不过你送的这个筹码倒是更好用些。”

      比起阿跖的幸灾乐祸,弄玉攒眉蹙额,对白凤颇感失望。

      白凤看似熟视无睹,实则悄悄匿于青衣女子发后,耳语道:“我定会救你出来。”

      别无选择,赤练向后愤愤猛踢一脚,也不管他表情扭曲成什么样,倨傲地仰着下巴,朝阿跖走近。

      “小姑娘做什么捕快,打打杀杀成何体统?现在后悔怕是来不及咯。”相较凉薄的白凤,阿跖显得有生气多了。

      “各位,莫来相送!”流觞榭门大开大合,一高一矮两抹身影明目张胆地走出回廊。

      阿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一声不吭的闷样:“把衣服脱了——留件里衣也成。”

      赤练汗颜,脑海里瞬间想好了一百句不带重复的粗话。

      “我们换套衣服,你替我去引开那些禁军,否则——”一枚齿状小轮抵上她的脖颈,齿面薄如蝉翼,却削铁如泥。

      “放跑你我就是包庇罪犯,株连九族,横竖一个死,倒不如宁死不屈,来个轰轰烈烈。赤练心想,纹丝不动坐如钟。

      橙发少年冷下眸子:“三,二——”

      话音未落,赤练已解下天青敞袍,抛向阿跖。

      “若你敢耍什么花招,我就让整个紫兰轩给我陪葬。”

      此言换来的是少女恶狠狠的眼神,那神色分明是欲除之而后快。

      “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理解理解。”这人变脸比翻书还快,阴晴不定,“我这衣服穿了……差不多两个月吧,味有点冲,但比你先前穿的那身好上不少,受制于人,你也别太多要求。”蓦地,少年神色暧昧,唇角扯起一个古怪的微笑,“可以开始逃了,别让他们抓住你。”

      于是不久后朝阳大街步履杂沓,人喊马嘶。陌巷里,桥洞下,到处都有人策马奔腾,锃亮的军甲,歇斯底里的咆哮,四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圈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嗡鸣声贯彻云霄,惊起盏盏猪血似的灯火。

      “抓住那个灰衣服的!”

      一天穿两回臭酸味的衣裳,赤练自叹命运有如转蓬。昨日还是衣帛食肉,今日却东躲西逃,只求能快些到天明,出城保住小命。

      开弓没有回头箭,赤练只得拼了命地跑。不远处的尽头从天而降一片模糊的红色,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是一堵人墙,头上火红的璎珞翩跹而舞翻飞舞动——手佩短刃,一看就知来者不善。

      赤练当即刹住步,准备往回跑,却听后方不远处禁军步伐已至——前无通路,后无归途。

      为首那人发号施令,那群训练有素的神秘人一拥而上。赤练只得以寡敌众,背水一战。领头那人一手掌法大开大合,内力雄劲如酷暑烈日令赤练几番冲杀,也逃不出他的攻击范围。

      到底寡不敌众,几个回合后,赤练被蓄满内力的一掌击得昏死过去。那片红海如云烟般悄然散去,淡出朝阳街,仿佛从未出现过。

      紫兰轩内。

      白凤紫兰轩牌匾下拾起那片本该粘在赤练衣裳上的鸟羽符,眼底爬上了一层愧痛。

      遽尔,一道身影从重重旖旎帷幕飘出。来者身穿黑金长袍,手持一柄齿形长剑,直言不讳:

      “你引以为傲的追踪术冒似并不管用。”

      于是便有了之后白衣少年穿行于夜色中的场面——少年步若飞鸿,踏雪无痕,不过一瞬惊鸿,留下万古清辉。

      赤练醒来时,已是第六天傍晚。

      身上捆绑的铁链随着她起身叮当作响,甫一抬眼,便瞧见了礼部主事赵逸之。

      “风水轮流转,那时的你可曾想过会沦落如此境地?”

      哑门穴不知何时被解开,赤练动了动沙哑的嗓子,咳出一口瘀血,怒火在胸膛里烧起来,压也压不住:“瞧你这小人得志的狗模样,倒像和你家主子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逸之以一个干脆利落的耳光终止她的后文:“希望你能活到韩非被逐出京城的那天。”

      “韩家满门忠烈,圣上自会明鉴。”

      赵逸之走后,赤练环顾四周,发现这竟是诏狱里的水牢——相传为百年前的公输家族所建——四面是墙,只有一扇冰冷的铁门。狭小的缝隙透进来一缕微弱的光线,泥灰的墙壁上布满斑驳的污渍血痕,地面泡在浅水里,坑洼不平。

      恐怕锦衣卫中也有人也涉足了这场党争。

      韩非、李斯师出同门,却兵戎相见,朝堂之上势如水火,这早非什么秘密。如今赤练被抓,明眼人都能猜到是李斯的手笔,可谁又会想到她被关在表面上保持中立的北镇抚司呢?

      不知不觉间,牢里的水位渐渐上升至赤练脚踝附近,整双脚浸泡在浑浊的水里。夏日炎炎,难得有凉意传遍全身。

      两颗绿豆小的眼透过门缝,一动不动地审视着赤练。

      “赵主政。”一个蓝色棉袍,头戴乌纱帽,腰佩绣春刀的青年男子上前行礼。

      来者赫然是锦衣卫总旗,赵逸之的视线从门缝挪开,一脸阴鸷:“这韩家红莲小姐傲气得很,不先关个十天半月,恐怕不会服软。”

      “上头的意思是利用红莲,胁迫韩非离京?”

      “这不归我管,我只是报我该报的仇。”

      那日红莲为一个无名妇女,当街把他打得鼻青脸肿,还狠狠参了他一本,害他被克扣了三个月的俸禄。若非首辅李斯出面干涉,主事的职位也差点不保。

      “——你可知她最怕什么?”

      赵逸之神秘一笑,把总旗看得心里发毛。

      两人寒暄一阵,各奔东西。

      水牢里没有烛灯,一片黑。不见天,不见地,不见自己。耗子、爬虫、毒蛇,在黑暗里上蹿下跳。

      赤练生平不怕鬼,不怕神,就怕黏糊糊的蛇。每回她一听到蛇的“嘶嘶”声叫,就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这会水蛇偏有意捉弄她似的,一下子绕上她的脚踝,一下又游移上她的腿根,吓得赤练浑身抖嗦,泫然欲泣。

      天慢慢亮了,铁门外跫音接连不断,爬虫、耗子被惊得四处窜逃,只有一条水蛇还死死吸在她身上,似乎是要与她决战到底。

      蝙蝠在房梁上搭窝,蜈蚣沿着墙缝爬,蟑螂黑压压的塞满了墙角裂缝。地上满是一团团不可名状的黑糊糊的颗粒。

      赵逸之打开门时,腹无一物的赤练正狼狈干呕,一条红点锦蛇悠闲地趴在她肩头朝一袭青绿锦绣的男子吐着蛇信子。

      “红莲小姐好魄力,已经撑到第七天了。”只见他拊掌仰天大笑,两个神情严肃的狱卒上前替她解开右腕上的铁链,紧接着往她手里塞进枝蘸足了墨汁的毛笔,铺开一张四方宣纸。

      “想出去,就好好写。”

      赤练人间蒸发后的隔天,锦衣卫宣布抓获大盗柳下之徒跖,并关押于北镇抚司诏狱。六扇门暗里走访了整个京城,可没人于那晚后再见过赤练,跖也在此时销声匿迹。

      韩非告假三日,动用一切人脉找寻赤练的踪迹,三日未眠,被张良好生安慰着,才勉强眯了半个时辰。

      “她在梦里告诉我,她很冷,让我送条毯子去。”韩非神情恹恹,昔日视如珍宝秋露白此刻顺着下巴滑进衣襟,他却视若无睹,又哭又笑,像是害了疯病,“你说这傻妹妹,京城的八月,足矣晒脱人一层皮,晚上抱着竹夫人睡都嫌热,她还要我送毯子,也不怕中暑。”

      “想必小姐现在待的地方,一定很冷吧……”

      “大人,有信送来。”家仆捧着一只鸽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韩非。

      “谁家的鸽子?”张良立时接过,取下它脚踝系着的细线,将信纸摊开给韩非过目。

      内容如下——

      兄长韩非亲启:

      近日总想念家乡的花朝节,少时和女伴们江边戏水、踏青赏红的记忆历历在目,原谅妹妹先斩后奏,擅自撂下身为六扇门捕快该行的职责,约故友西去临潼以叙旧事。

      一切安好,勿念。

      “是红莲的笔迹。”见信后,韩非明白红莲暂时不会有安危,心口压着的巨石稍轻了些,不久又蹙着眉道,“看来他们这是要逼我自请离京。”

      “韩兄可想清楚了?”以韩非的才干,本该在京城熠熠生辉。

      “子房,你看我是那种任人宰割的人吗?止,吾止也,进,吾往也——就算要离开,也是因为我自己想走。”韩非边说边大步流星向外走,跨坐马背上,“看来真被你说中了,红莲现在待的地方,很冷。”

      张良许久后才反应过来,而那时紫衣俊郎早已毅然决然的策马离去。他的背影坚韧如一棵顽强的松树,像是要扬起满城风雨。

      六扇门前,卫庄凝视着满头大汗的紫衣男子,心下存疑:“你确定她被关在水牢里?”

      “红莲从小就是旱鸭子,怎么可能去江边玩水。”韩非指出信上的玄机,据理力争。

      “万一只是凑个韵律呢。”墨鸦惊掉下巴。

      “信上写的绝非废话。”相貌儒雅的韩非瞪起人来也是毫不客气,一记眼刀硬是让墨鸦再说不出话来,“李斯早年曾问过我是否想去临潼,我当时婉言相拒,没曾想时至今日,他仍对此执迷不悟。”

      “我知道了。”银发男子眼神淡漠,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都散发出掌局者睥睨众生的姿态,“吩咐麟儿,今夜准备潜入北镇抚司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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