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为天》凭栏望川

7、第五章 桂花糖渍糯米藕（一）

　　小狗儿还在时，常同她念叨着想回家。
　　说她老实憨厚的爹、温和贤惠的娘、嘴硬心软的阿姊和木讷可亲的阿兄，每每提起时便会如同念唱词一般叽里咕噜说上一长串地名：“百湾府长留郡清泉乡茗壁镇李家村李大牛家！”然后，会认真地说自己总有一日会回家的。
　　她从前一直觉得可笑烦躁，但是如今却真的庆幸自己能记下这一串地名，能找到小宝家所在的方位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总算能不负小狗儿待她的一片真心，也为小狗儿做些什么了。
　　轻轻抚摸着怀里的长命锁，心里的愧疚更甚。
　　小狗儿、小狗儿……她怎能忘了小狗儿。
　　她已是没有来处之人，但小狗儿不同，她是还有个家在等她的呀，好歹、好歹要将这枚长命锁送回去。
　　御清郡紧邻着清湾大运河，当年繁华时往来船只日夜不休，只消登上前往百湾的商船，三月左右的路程便可到达。
　　可当时叛军攻城，想来御清郡也不会太平。前路茫茫未可知，眼下也只能先去御清郡探上一探了。
　　于是又在这破庙盘桓了几日，用从天眼上习得的方法捕鱼为食，待浓雾散去，便向御清郡出发了。
　　她脚程不快，何况还带着小宝这么个孩子，所幸从青玉山往御清郡一路上都有些人烟。
　　农人又大多淳朴，她只说自己与弟弟同家人失散，想去御清郡找家人，沿途所遇之人也都愿意略尽绵薄之力。
　　如此这般，她也从旁人口中，略探知了如今的形势。
　　当今圣上重文轻武，听信国师谗言，研制什么玻璃、火器，却累得天下人赋税年年加重，直至梁北十三州大旱，饿殍遍地，早已尽失民心。
　　静王赵平钰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一路北上，直取王都。
　　一月前王都城破，祭天台大火冲天，圣上连其子女一同不知所踪。
　　三日后，于祭天台上寻得诸人尸身，有臣子为讨静王嘉奖，将其悬挂。
　　据传静王见之，口吐鲜血当场昏厥，而后又书罪己诏，广告天下，自诉自己满腔报国热血，未曾想累得兄长自认愧对天下，立下诏书传为于自己，自绝于祭天台，自己意欲请死告慰。好在被众臣劝下，听闻他此后又悲戚良久。
　　之后又有当年老臣放言当年成帝乃是传位于静王，只是被奸人从中作梗，如今大位空悬，于情于理，都应由静王继位。
　　如此这般，静王方登上大宝，改年号为通和，废止苛税，罢免庸臣。
　　据说他登基那天，天降异象，千里彩霞，引得万人跪拜，乃是太平盛世之兆。
　　然而仍有心怀不轨人借着先帝的名号，攻讦天子，新帝忍痛下令，流放了三千余人，方才平息。
　　如今的御清郡守便是新调任来的，因着距离宫变之时已过了月余，御清郡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之前种种在她心里一直不曾被提起，从前外界的乱象与叛军宫中的人也都是讳莫如深，从没有人同她说这些。
　　甚至城破之时，她都不知是谁打来的。
　　如今得知了这些，她心中只觉得莫名发堵。
　　静王乃是她的小叔，虽没见过几次，但当时宫宴上言笑晏晏的模样还印在她的脑海里。
　　什么权力斗争、什么天下百姓，她都是不懂的，她只是觉得很难过。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是这个小叔呢？
　　她被娇养着长大，所记得的都是家人之间的和睦，从不知晓仇恨为何物。
　　这一月里她只忙着活下去，只要一触及那些记忆里曾鲜活的人，她也会觉得不甘和痛苦。
　　她一遍又一遍的想，为什么是我的母亲？为什么是我父皇？为什么是小狗儿？
　　心头像是被火燎了一般整夜整夜睡不着。
　　而后在天眼上又浏览到一个说书的幻象时，听着其中的词汇，她才得知，这种感觉叫仇恨。
　　当时她并不知自己仇恨的对象该是谁，如今却这个人就这样传到她的耳边了。
　　她听着，她想着。
　　心头的火被添柴加薪。
　　她听着这人的攻打是如何如何正义，她想着凭什么。
　　她听着这人说他自己是如何如何无辜，她想着凭什么。
　　她听着这人的前路是如何如何光明，她想着凭什么。
　　若我父皇和国师是罪魁祸首，那我的母后、我的小狗儿、我的嬷嬷她们就该死吗？这天下人的家是家，那我的家就该破灭吗？
　　她多想当面问问她的小叔，她想让他也试试这种如同烈火炙烤般的愤恨、痛苦和不甘。
　　但是，她的手中还拽着小宝的手，她的怀里还揣着小狗儿的长命锁，她还欠着这些未完的事情。
　　如今毫无依仗，去了也只是游魂一只，一切都得从长计议，她想。
　　于是只好咽下嘴里铁锈味的苦楚，提溜着小宝，向御清郡出发。
　　又这般行了三四日，才到了御清郡脚下。
　　守卫见她同小宝乞丐般的样子，恐他们是来的流民，并不放行。
　　她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夜晚趁守卫不注意，带着小宝从狗洞爬了进去。
　　胡乱在城脚睡了一夜，第二天便带着小宝去打探消息了。
　　询问了一圈确认了城中并无大户人家丢失孩子，她叹了口气，果真还是得前往百湾看看。
　　又前往御清港口想看有没有可达船只，还不及问出口，便叫那搀着一个华服商人上船的仆从踹了一脚。
　　“哪儿来的小泼皮！滚远点别臭了我家老爷的路！”
　　她带着小宝一个踉跄滚了一跤，小宝将她扶起，扁着嘴，眼里噙着泪，她心里狠狠啐了那人一口，缓缓站了起来。
　　船工见状，待那两人上去之后，过来催他们快走。
　　她见船工还有些面善，便询问了几句。
　　船工见他俩实在可怜，告诉他们，此处有船前去百湾，只是上船一人便需要一两银子，吃食自备，想来他俩花个十年都是坐不起的。
　　她道了谢，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挣出这笔钱。
　　去城中转了几圈，询问了几家是否需要学徒都被打了出来，她一一记过这几户的名字，抓着小宝的手思考着。
　　包袱里带着的鱼干也快吃完了，难不成，真的只能去当掉些仙物了吗？
　　她拿着纽扣模样的神仙司南和那起火物件，视死如归地走进了当铺。
　　没几句话功夫又灰头土脸地出来。
　　仙物是仙物，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伙计见她这玩意轻飘飘的，看不出材质，只当她个小孩是来捣乱的，叫她出去。
　　她又演示那点火的玩意，伙计更是嗤笑一声，变戏法的玩意谁没见过，便把她轰出来了。
　　天眼她不可能会当，小宝那长命锁也是。去偷去抢，她也稍稍考虑了一下，只是自己人实在是太小，做起来毫无把握。
　　这终究不是个办法，她叹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