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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万历十五年,首辅章涵病危。

      马车刚在章府门口停稳,翊铮便一撩下摆跳了下来,简行殊在后面喊了声“小心脚下”,翊铮没来得及搭理他,几步奔到章府门口,用力叩了叩朱漆大门上的铜环。

      守门的仆从探出头来,虽然不认识翊铮,可是他是认得简行殊的,立刻把门拉开,喊了声“简相公”,然后有几分小心翼翼的看着翊铮:“不知这位贵人如何称呼?好让小人代为通传。”

      “你不必管,只说简行殊与贵人前来探病。”简行殊冷着脸道。

      小厮点头哈腰的去了,翊铮站在门廊下,蹙紧眉毛,看着院里郁郁葱葱的花木,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忧虑。

      自万历十年,新政基本推广全国。无论是她还是章涵先生,都不是手腕柔弱之辈。虽早有言在先,“本朝不以言获罪”,但阳奉阴违、懒政渎职的,翊铮也照样挑了一批出来杀鸡儆猴。如此这般,不过四五年,人们就已经接受了新政。恰此时,简行殊资历已到,又外放做了六年地方观政大员,便顺理成章的入阁了。现接任了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仅次于首辅章涵、次辅曾嘉祯之下,也能叫一声“简相公”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简行殊既是章涵弟子,又是翊铮王府伴读,显然以后是要接任首辅之位的。

      章涵先生亦作此想。他入仕早,十二岁中秀才,除了十三岁因为受湖广巡抚顾璘的磨砺而落榜、直到十五岁才考中举人,又在二十三岁以二甲第九名中进士,在庶吉士、右春坊右渝德、国子监司业、礼部右侍郎、东阁大学士的路上走得非常稳健。他入阁那一年,也不过才四十一岁。侍奉三代帝王至今,到万历新政基本落地的万历十五年,他也才六十三岁。和干首辅一直干到八十岁的严嵩比起来,他实在算得上年轻力壮。

      可是,就在万历十五年的某个初冬,先是殿前来报,首辅病重,须请半个月病假。翊铮忧虑了半个月后,还在等他病愈归朝,殿前又报,章相公病危,恐时日无多,家人正在为他准备后事。

      翊铮这会儿在宫中怎么也坐不住,拉了简行殊就往外跑,这才有了章府门口小厮代传一事。

      章家人反应极快,不到半炷香时间,章涵先生的夫人和长子敬修就带着一家人跪了一地。翊铮扶起章敬修,道:“无需多礼,老师如今病况如何?速带翊铮进房探望。”

      章敬修自己也在朝七年了,与其弟懋修同是万历八年的两榜进士,对翊铮的脾气有所了解,也不敢说什么“恐病气冲撞陛下”之类的废话,急急忙忙领着翊铮就往宅子里走。片刻走到房中,章敬修先打起帘子,对着里面说了一句:“父亲,陛下和简相公来了。”

      刚走进去,翊铮就鼻尖一酸。

      本朝取士,容貌也是个条件,章涵先生在翊铮的印象中一直是十岁时见他的样子,长眉凤目、光华内蕴,皮肤白皙光洁,身材削瘦高大,一把美髯飘飘,穿着一品大员的绯袍十分精神,只需站在那里,就诠释了何为玉人。然而现在隔不到半个月,床榻前的他,就已经形容憔悴、眼下乌青,甚至于在翊铮没留心到的时候,那把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成了花白的。

      他朝翊铮拱拱手,笑容还是很温和:“臣见过陛下。”

      翊铮强忍着泪意:“老师何必多礼?既然身体有恙,就该早报内廷,翊铮令御医诊治,再多多休息,何至于现下的憔悴呢?”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事,臣早以平常心看待,陛下乃天子,也不应牵挂过多。”他笑着摇了摇头:“何况有同归辅佐,臣对陛下的内阁很放心。”

      “他是他,老师是老师,如何能混为一谈?”翊铮蹙眉道。

      “臣与陛下师徒三十四载,彼此结识的时间比寻常君臣多得多,陛下的想法,臣如何能不懂?”章涵先生笑道:“既然如此,臣也不和陛下讲什么虚话了——臣有预感,命数已到,也就是这个月的事。因此,臣仍有许多话想要留给陛下,留给同归。”

      简行殊双膝跪下,在榻前深深一拜:“弟子谨遵师命。”

      “新政施行十五年,已初见成效,天下日久承平、海晏河清,但陛下万不可以此懈怠。新政触动利益太广,臣去后,必然有小人作祟,再次趁隙挑唆陛下与诸臣,妄图废止新政。朝臣千人千面,总有明智忠心之人愿为陛下先,再有同归在前,陛下千万不可心灰意冷。”

      “‘考成法’裁陈汰旧,扫除吏治臃肿之症,但却牵连庸、懒,同归入阁年短而资历尚浅,须得次辅曾祥、曾嘉祯的支持。陛下万不可令其越过嘉祯公,需知‘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同归还需再多加历练,才可坐稳阁臣之位。”

      “李太后与恪王久居南苑,而陛下膝下空虚、朝野流言纷纷,定然有外臣、藩王勾结,陛下不如接太后回宫荣养,敕令恪王就藩,早绝‘皇太弟’的不肖念头。裴皇后母仪天下,身体康健,定能为陛下诞下龙子。”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老师紧紧的盯着翊铮,目光中暗示意味极重。翊铮知道他的意思——翊铮以女子身份,自然也可诞下亲子,对外宣称是皇后所生即可。早在她还当着太子时,老师就不止一次说过这话,只是翊铮每次都搪塞过去。这些年来,翊铮宁可令流言喧嚣、言官百般纷扰,也不肯弄个孩子出来。老师初时十分困惑,但这些年过去,翊铮想他应当渐渐明白了翊铮的想法。

      只是他终究是不忍心,在病榻之前,再次劝了翊铮一次。

      可是这次,翊铮的回答依旧不变:“......弟子自有成算,请老师放心。”

      章涵先生长长叹了一口气,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浓重的悲伤和不忍,以至于他的眼眶甚至弥漫出了浅浅的泪光:“陛下,何至于此呢?”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江山是大周人的江山,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这句话,是三十多年前,老师在裕王府为翊铮上的第一课,指引翊铮走了三十多年。”翊铮微笑道:“而今,老师记得,翊铮也还记得。既然君为轻、民为贵,那么翊铮的选择,老师应当可以理解。”

      章涵先生的眼中,泪水终于滚落。他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是痛心,却也是释然。

      “臣替天下人,拜谢陛下。”再睁开眼时,他郑重道:“此生得遇陛下为徒,臣无憾矣!”

      “我愿移此心,事君如事亲,临危忧困不爱死,忠孝万古多芳声。”

      万历十五年冬月初一,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章涵病逝,上为之辍朝,赠上柱国,谥“文忠”,令配享太庙。

      万历十八年,原中极殿大学士、首辅曾祥上书,请乞骸骨,上三挽、祥三辞,允。

      “隆庆六年正月下旬,上有疾,且有腕疮在理。越月稍平,以闰二月十二日出视朝。既鸣钟,百官入班,臣拱暨张居正自阁出北上过会极门,望见御路中乘舆在焉,疑日:‘上不御座,竟往文华殿耶?’亟趋赴,乃有内使数辈飞驰而来,传呼宣阁下......”

      翊铮手中朱笔又转了两圈,看着案前跪下的张四维、申时行,若有所思道:“这是高公亲自交代你们转呈上来的?”

      张四维拱手道:“不敢欺瞒陛下。”

      高拱病危,榻前叫来子孙,传下《病榻遗言》一卷,自叙从隆庆六年起,翊铮父皇病重,他与内阁诸臣临危受命,到翊铮即位后,他如何遭章涵先生与冯保排挤、被迫致仕的过程,尤其是“殿前遇天子”那一节,直指当今皇帝还在位东宫的时候,就将隆庆皇帝气得拖着病体到处乱走,几乎只差将“大不孝”三个字写在纸上。

      的确,那日父皇腕疮后当路拦住高拱告状“有人欺负我”,这一节是真真切切的。翊铮在场,章涵在场,就连那几个御前伺候的大太监也在场。但是翊铮并不相信高拱会这样借《病榻遗言》泼她和章涵的脏水——高拱怀才自傲、睚眦必报,但的确是个能臣,也有大格局在胸怀。当初君臣之间是达成了默契,一个请辞、一个假意挽留,翊铮给足了他脸面和尊荣,也算是感谢他这些年为大周江山鞠躬尽瘁。要说高拱挟私报复,以污天子名声——就算是看在高拱对隆庆皇帝的一片忠心,也不可能。

      她亲自逼走了高拱,但是并不代表她不尊重高拱。

      “关于文忠公,你们还有何要参奏的?”翊铮敲了敲案几,看着张四维。

      张四维一脸浩然正气道:“臣等以为,章叔大此人,貌忠而实奸。万历五年,章叔大父逝,按理本该返乡为父守孝三年,章叔大却以重任之说,借‘夺情’故。朝臣谏言,章叔大反而廷杖、谪戍相加,使百官噤口。万历六年,章叔大回籍葬亲,凡内阁奏折,竟然尽数快马传至荆州,由他批准后方可上呈——难道内阁六臣。只有他章叔大一人堪用,翊铮们都是庸才不成?”

      他说到此处,眼里的愤慨和嫉恨再也藏不住,多少流露了一丝:“还有,万历二年,他的长子章敬修会试落榜,他竟然直接决定这一科不选翰林院庶吉士!万历五年,章敬修、章嗣修同时考中春闱,如章敬修这样三年前甚至考不中三甲的庸才,三年后竟然高居榜眼。而万历八年,其三子懋修更是高中状元——他章家一门四进士,难道这天下的读书种子竟然个个生在他章家吗?”

      翊铮沉默不语,张四维越说越气,甚至开始牵扯到隆庆年间,高拱与内阁诸公争斗时,章涵是如何两面摇摆,最后又联合冯保捅了高拱一刀,坐收渔翁之利的。再从他的家产说到府邸,从儿孙说到祖坟,到了最后,竟然拱手请翊铮“清算生前罪愆,查抄章家满门,褫夺文忠谥号,立时迁出太庙”了。

      翊铮有点想笑。

      张四维所说,的确不假。万历五年的“夺情”,六年的快马传荆州,这都是翊铮暗中允准的。因为彼时新政方兴,偏偏遇上章家老太爷去世,那时候简行殊正在外放历练,盛天澜忙着在海外开拓西洋市场、寻找新的土地,百官正在为翊铮膝下无子而将裴以蕊讨伐得焦头烂额,如果那时候章涵先生还丁忧三年,别说推行新政了,翊铮在朝中独木难支,三年之后还有没有人能提起新政都是个问题。

      至于快马奏呈荆州,亦是因为内阁诸臣,张四维、申时行都是熬资历熬上来的,就算章涵先生敢将奏折交给他们票拟,翊铮也不敢。因此只好一路传去荆州,由他票拟后翊铮再行批复。

      章家子孙取士,翊铮更是无所谓。主考官并不是章涵先生,但以他的权势、他的圣眷,总有人争相讨好,就算不谄媚巴结,也不会想得罪。章家子孙有个大差不差的水平,在官位上不至于鱼肉百姓、尸位素餐也就够了,至于其他的翊铮并不是很在乎。

      老师眼光何其精准,如今他尸骨未寒,竟然就开始有人跳出来践踏他的尸骸了。

      “......以及武英殿大学士简同归,本为章叔大弟子,受章叔大提拔才得入内阁。简同归与章叔大朋扇朝廷、结党营私,如今六部十三道,比简同归德高众望、资历深厚者不知凡几,章叔大却举荐简同归,逼得曾嘉祯不得不告老让位......”

      翊铮望向申时行:“瑶泉公以为呢?”

      申时行一拱手:“章叔大独断自专是实情,拒不丁忧也是实情,臣以为该处置。”

      与一开始就是高拱心腹晋身的张四维不同,申时行是典型的中立党,在前几次内阁争斗中都没有站过队,他本人在老师在世的时候和他关系也尚算可以,翊铮在擢他进内阁,为的就是充当章涵先生与张四维一派的调和剂,不至于让内阁争斗影响到新政实施。但翊铮没想到,他竟然也站在了张四维一边,在章涵先生死后三年就要清算。

      曾祥致仕,还未正式启程,现下首辅之位空悬,也的确是他们为此发作的好时机。早一分则曾祥仍在任上,会顾念与章涵先生的旧情;晚一分则翊铮擢简行殊为首辅的谕令已然下达,金口玉言,不可能再有收回之理,他们还要在章涵的阴影下再生活十几年。

      说实话,申时行性格素来温和,本人可能对章涵先生并无多少恶意,但新政涉及的利益面实在太广,申时行当朝几十年,门生故旧无数,总有被考成法贬黜的。再加上章涵先生为推行新政,手腕不免严苛,丁忧夺情之事也的确不符合礼制,申时行作为典型的程朱理学派,颇有微词也是正常。

      朝中像张四维这样为首辅之位、党派之争的人并不可怕,像申时行这样固守陈规、自诩为正义斗士、以自己的价值观去审判他人行事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他们并不奸猾,甚至还久有清名、文采斐然,但他们一心恪守着自己的一套礼法标准,要求这世上每个人都必须合乎他们的观念,对旁人行事横加指责,否则便成群结队、拉帮结派的来清算、举报。这种自以为逻辑通顺、行事正义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他们并不作恶,但他们也没干什么善事。

      翊铮看着张四维和申时行,久久的沉默了。

      翊铮可以贬黜他们,但这种人现在才是文臣主流。翊铮能杀一个张四维、申时行,翊铮杀不尽一群。更何况,如果翊铮用这样独断而专横的方式去对待他们,与翊铮祖父当年又何异呢?世宗皇帝当年在殿前杖杀言官、流放御史的时候,想来也和翊铮现在一样,心中充满自己不被理解和得不到尊重的怒火。

      最终她只是让他们退下了,说自己要好好静一静。

      这天下此时,毕竟只有一个李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麻城讲学,十年也只能培育出一代新生的学子。要让天下人承认“人本”“实务”思想,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只有“李贽们”遍布山河,才能让张四维、申时行之流如风下之草、销声匿迹。

      就资历、根基、人脉而言,简行殊和张四维这样手握高拱政治遗产、申时行这样门生遍布的大儒相比,还是差得很远。如果强行把简行殊提拔到首辅之位上,只会让他成为出头的椽子,被另外两派一拥而上、疯狂攻击,到时候朝中乌烟瘴气、党争不休,翊铮的新政依然得不到充分的推行,这和翊铮提拔简行殊的本意就完全相反了。

      可是,如果顺遂他们的心意,将首辅之位交给张四维或者申时行,简行殊一直被压制人下,新任首辅必然一力主张自己的政见,打压章涵先生生前的派系,翊铮的新政依然会被阳奉阴违,甚至半路夭折。

      翊铮手中朱砂御笔越转越快,直到裴以蕊端着补汤求见,她依然没有得出合适的结论。

      “陛下何故眉头紧皱?”她巧笑嫣然道。

      翊铮将自己的烦恼与她说了。

      “这有何难?”裴以蕊略一思索,竟然说:“商业一事,陛下素来只对接盛天澜,对大周商会内部的人事可能不大了解——盛天澜当初以扬州商会会长的身份牵头联盟大周诸派,陛下可知道是怎么统一意见的?”

      翊铮饶有兴致的敲了敲案几,示意她继续说。

      “联盟制。”裴以蕊的眼中闪闪发亮:“大周商会内部大致上分为南直隶的扬徽、福建泉州府、浙江宁州府、西北晋秦、关内辽鲁、西南蜀中、广州十三行几派,初初建立的时候谁也不服谁。盛会长便以地域为界,划为南北二党,设内席五十、外席四百。其中内席由身家百万、且执掌一行的行首担任,可父传子、兄及弟,代代相传无须变更;外席则由每年的推举产生,但凡新兴尚铺、形成气候者,都可以由本地银监保举、投票进入外席,每三年一次选举,得‘称职’票且身家不衰者才可继续留在外席。”

      “内外席互不相干、独立投票,每五年一次选举。南北党自己内部需要选出党魁,再由内外席同时投票,选出南党魁或者北党魁继任下一届的会长。内席代表各行各业传承的老派巨贾、外席代表每州每府新生的小商,为了同时得到内外席的投票支持,南北二党必须绞尽脑汁为大周商会创造利润,在每年选举季的时候拿出真凭实据来游说各家各户——这可不是一张嘴说些‘天理’‘礼法’之类就能拉到票的,党魁本身为商会新增多少净利、新发多少宝钞、新添多少工匠镇、新创多少职位,这都是需要数字来支撑的。”

      裴以蕊越说越高兴,几乎快爬到翊铮案几上来了:“而盛会长便是以这些实据在内外席拿到了压倒性的投票,连任会长至今。陛下,这些理学大儒们不是最喜欢游说、写文、拉拢、党争吗?那就让他们把党争放到明面上来,拿出真凭实据、脚踏实地的功绩来获得支持,不要张口就是‘我是某年某科的二甲第几名’‘我师从谁谁’‘父兄何官何职’,喜欢争、那就来争!争赢了,就当首辅!”

      翊铮听得入神,不知道手里的朱笔什么时候掉了下来,染了明黄龙袍一身绯色。

      裴以蕊一掌击在案上:“要争就来争治世救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当为宰辅!”

      翊铮看着她因心潮澎湃而绯红的双颊、起伏的胸脯,不由得笑了。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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