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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   朝中因为政治变革而风起云涌之际,遥远的南直隶却是春暖花开。

      细密的雨丝似珠帘、似罗幕,温柔而缱绻的笼罩了整个南京。珠子和贝壳一反平时的简约利落打扮,各自都穿上了新裁的妆花袄裙,梳着繁复而漂亮的发髻,戴满了一整套的头面。珠子在江南养了这么些年,也没把皮肤养白,仍旧是小麦色的肌肤,抬手的时候,还可见两个小臂上因为常年做活计而鼓起的肌肉线条。

      贝壳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甚至还要高出珠子一头。她也是第一次穿得这样隆重,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点累赘,尤其是额心里一晃一晃的翡翠坠子,叫她像只被逗弄的小猫崽一样,总想去扒拉两下。她鼓着脸,坐在亭子里,对着玄武湖浩渺的湖水发了一会儿呆,又回头向自家姐姐道:“你今天是约了谁吃饭呢?还叫我穿得这么隆重。我坊里还有新的火器没调试,你可不要耽误我太久!”

      珠子看着远方摇曳着碧波、缓缓行来的画舫,不仅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指着自己家妹妹:“我先不告诉你,但你放心,定然不让你后悔的。你见了便知道了,绝对是值得一见的人。”

      贝壳性格再躁,也不得不听姐姐的话,叹了口气,百无聊赖的低下头去,转着手里的穗子。

      那画舫在湖心亭停下,先伸出来一条搭着亭子的浮板,还没见着人,先听着一声清脆的笑声:“早就说南直隶繁华,果然如此,连个吃饭的地方都这么雅致!”

      珠子好整以暇的站起身,也带上笑意:“水势开阔,周边哪里藏得了人。和姐姐们在这里见面,是再安全不过的。”

      贝壳好奇的看着那帘子被掀起来,眼前忽然的便是银光一闪。日光灼灼之下,先走出来一个身材稍矮、蓝衣蓝裙的老妪;尔后又走出来一位丰腴圆润、红衣朱唇的妇人。贝壳先端详前面那位老妪,只见她满头白发如银,戴一顶极高的、熔塑着各色图腾的银冠,胸前的项圈也是亮闪闪的银色,镶嵌着一块水头极正、一点瑕疵也无的圆润的祖母绿翡翠,面容瘦削,两腮高高突起,撇下两条极深的法令纹,一见就是极严肃刻冷的神态;后面的妇人则是圆润如唐代仕女,头发也圆圆的裹一个髻,浑身上下毫无饰物,偏偏那身衣裳红得极正,如火焰一般。除此之外,就是腰间一圈蜜蜡石、青金石串成的珠链,未语先笑,十分可亲。

      珠子正色道:“晚辈见过刀夫人、巴夫人。”

      贝壳就算是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两位,看装束打扮、听姐姐提到她们的姓氏,也知道这是谁了——滇南玉石行当的行首、当地实际掌权的女土司刀凤芝,巴蜀朱砂行当的行首、掐着入川命脉的豪族巴一城。

      大周商会成立的时候,西南最大的两股势力便是这二位行首。如果没有她们的牵头,盛天澜是不可能当上南党魁的,也更无从夺得会长之位。南党一度能压倒北党,靠的就是团结。

      贝壳连忙也对这两位年长而望高的女子见礼。

      刀凤芝性子冷淡,没开口,一颔首便算是回礼了。巴一城笑眯眯的摇了摇帕子,自顾自坐下来喝了杯茶,清清脆脆道:“两位黄行首多礼了。天气不凉快,我和刀姐姐在这里也不是很适应。我们开门见山、长话短说吧,行首们请我俩来,是有什么要事商议呢?”

      珠子下请柬之前是做过这二位的功课的,知道川渝以女子为贵,这位巴夫人是接任父亲的家当,一生未曾婚配。生下来八斤八两,卜子也说命格非凡。她父亲一辈子就一个女儿,切实年近四十才得的,视若珍宝,直接取了个“一城”的名字,意在独女贵重、堪配一城的家业。因此巴夫人素来快言快语,做生意也是十分爽快,在整个南方都美名远传。

      听巴一城这样说,珠子也不绕弯子了,直接拉着妹妹坐下来,说:“明年就是大选,自盛会长在位后,南北之争便从未消停。盛会长诗书满腹,是个温和人,才叫那些迂腐的北人这样上蹿下跳。我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不过是会做一些生意,故而现在想请动二位夫人,看看我是否有一争之力。”

      巴一城眨巴眨巴眼睛,扇着帕子不说话了。刀凤芝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也沉默不语。

      珠子知道这二位是想打听自己的底牌,毕竟盛天澜和她差着年纪、差着资历、也差着家底,她从前还是盛天澜在南党的得力助手,现下想拥军自立,总要一些资本,便实诚道:“我的伯乐,今年已接了调令,升了南直隶的左布政使。”

      巴一城还是没说话,眼睛里却猛然精光一闪。刀凤芝捕捉到她的神色变化,声音喑哑的开口:“你认得?”

      巴一城点点头,笑语嫣然:“我认识这位大官人的时候,他还是松江府的知府大人呢。这位江驰、江百里大官人,现下是整个大周朝廷升得最快的地方大员,和他能相提并论的,也不过就只有内阁的那位简相公罢了。”

      刀凤芝闭了闭眼,回忆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前些年这位江大官人,曾为了一些小事,来过木邦司,当时我的小女儿为我引荐过他,的确是个眉宇清奇、有气度的大官人。没想到他竟这么争气,三十来岁的年纪,就已经是一方大员了。”

      巴一城笑道:“没想到黄行首竟然得了这样一位前途无量的大官人的青眼!真是可喜可贺。”

      珠子谦虚了两句,又转道:“盛会长的朝里人,诸位也知道,就是现下的内阁简相公。简相公呢,和江大人也同是当今皇上的心腹,交情是再好不过的。可是现下江大人刚刚在江南站稳了脚跟,又把右布政使俞明言俞大人发作了一顿,现下整个江南不说都姓江、也至少姓了一大半了。顶多三年,江大人也是要面临回京入阁的,那时候两虎相争难免有一伤,江大人也是打算早做布局,因此就想让我试一试明年的大选。”

      刀凤芝和巴一城这会子是完全听懂了。大周商会的崛起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朝廷将税赋和几项命脉的下放,因此朝廷的决定依然牵动着商会的命脉;但现下朝廷的几位大员相争,多的是用钱的地方,因此也不得不在商会里培养“自己人”。朝廷里是简相公和江大人的首辅争夺,商会里就是盛天澜和黄珠子的会长争夺。同为南党的中坚力量,刀凤芝和巴一城就必须要选一方来站队了。

      谁也没开口。

      巴一城的指甲轻轻敲击着桌面,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带着水色漫不经心的转。她是个生意人,最要紧的挣钱,但是同时,她也是个女人。如果盛天澜和黄珠子两方势力相等,那她自然是很乐意助黄珠子一臂之力,毕竟同为女人,都知道在这天下打拼的不容易,能帮一把则帮一把。但是盛天澜在江南经营这么多年,势力根深蒂固,黄珠子也就是个泉州府流落过来的孤女,就算她妹妹黄贝壳现在也是火器行当的行首,也抹不掉她们姐妹天生就要短一截的弱点......

      巴一城正思忖间,一旁的刀凤芝却冷不丁开口,声音很果断:“老身答应你。”

      巴一城吓了一跳,几乎要去拽这位相交多年的老姐姐的手:“刀姐姐,你可要三思——”

      刀凤芝看着巴一城,脸上依旧是不近人情的刻冷,但眼睛却十分坚定:“如果只是你们姐妹,那老身不会带着整个滇南的家业趟这个浑水。但是老身见过那位江大人,是值得老身赌上一把的角色。”

      巴一城睁大了眼睛,眨巴眨巴。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刀凤芝说:“老身没见过简相公,只知道他是前任章相公的亲传弟子、当今皇上的同门师兄;但是老身见过江大人,相信他不会输给任何人。”

      刀凤芝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在这落针可闻的湖心亭中沉默了片刻,又道:“老身愿意信他一把,也愿意信你一把。”

      自从戚大将军缴倭凯旋,珠子的苍山船就在整个大周出了名。赵初七年纪渐长、精神不济,便干脆趁此机会告老退休,把所有手艺尽数传给了珠子。珠子在戚大将军缴倭所用的苍山船的基础上,又做了民用、货运、客运、轻便等五花八门的改造,兼之贝壳提供的一系列铁器、火器便宜,一时之间珠子的船只简直供不应求、一门独大。

      次年大选,因为刀凤芝、巴一城二位南党中坚力量猝不及防的倒戈,盛天澜在大选中陡然失去大量选票。而黄珠子的异军突起,甚至有大量来自于大河漕运的北党人士支持她。再三角逐后,黄珠子以微弱的优势当选南党魁,同时拿下了下一任的会长之位。

      公布选票结果的那天,盛天澜微微一愣,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返程回到扬州府,闭门再不见客。

      南直隶之中,月上枝头,宾客们渐渐散去,珠子的两颊也因酒热微微泛起薄红。她嘱咐贝壳去前厅招待剩下的客人,自己扶着回廊一路慢慢的走,直到在府邸深处见到了坐在月下独酌的江驰,身影清瘦、神情落寞。珠子不由得蹙起眉头,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江驰闭目,眼角有微微水色:“他视我为亲生手足,我却在背后捅了他这么一刀,这辈子也许是再无面目相见了。”

      珠子正色道:“权势纷争,向来如此。男人们争权夺位,动辄杀人见血,你不过是暗中布网、以自己的势力游说了他原本的支持者罢了,有什么好愧疚的呢?江百里,你的道德感太强了,将来进了北直隶,和那些内阁相公们斗争,可是要吃大亏的!”

      江驰垂着眼睛笑了笑:“确实,你说的很有道理。”

      珠子道:“现在我是大周商会的会长了,总有资格听你说清楚事情的始末了吧?你和盛天澜究竟为什么决裂?你和简相公也是交情非凡,怎么又突然决定回京和他争夺首辅位置?你说你头顶有一轮高悬的明日,到底是谁让你这样疲于奔波、死心塌地?”

      江驰的声音很轻:“和兄长决裂,是因为观念不同;回京争夺首辅位置,也不过是个托词,我是不会回京的,因为我在南直隶有至关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办。而我头顶那一轮明日,正是当今皇上。”

      珠子倒吸了一口凉气:“连皇上都办不成的事,却要你暗地里筹谋?江百里,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大周江山。”江驰猛然抬头,死死盯着黄珠子,眼睛里似是忽然燃起两团火焰,在黑夜里灼灼发亮:“我和皇上,我们从十多年前,就在筹划一件夺天换日的大事。我现下说与你听——”

      湖广布政司,麻城书院。

      李贽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看着自己将将成文的新书,露出一点心满意足的欣喜。可还未待他欣赏完毕,书房的门就被猛然打开了,一个青衣素服的年轻士子站在门口,满脸不可置信:“老师,你竟然真的敢将《焚书》印刷出来了?你可知道,这书万一传到了北直隶,得罪的可就是天子啊!”

      李贽叹了口气,对心爱的弟子招了招手:“立青,你过来。”

      苏立青反手关上门,还没开口,两行热泪先滚落下来:“老师,这不是开玩笑的。世宗陛下在位的时候,杖杀过多少文臣,不过就是因为他们冷嘲热讽了皇权几句。现下老师这样指着朝廷的鼻子骂,真是要为自己招来泼天大祸。老师年事已高,怎么能受得住审讯盘问呢?”

      “立青,如果仅仅只为了性命身家,就抛下文人骨气,噤声、闭口,那你读的这些圣贤书,本本都叫你做君子,这还算得上是君子吗?”李贽温和道:“民智未开,我等读书立文为的就是启发民智、开化民心。如果你自己心里懂得道理,却不与万民分说,令他们仍然浑浑噩噩、饱受苦难,那你读这么些书又有什么作用呢?”

      苏立青哽咽道:“可是,老师明知道,第一个说出真话的人,将来要面临什么——”

      “我知道。”李贽仍然很温和:“正是因为我知道,我才要当这片黑夜里,第一个聚起火炬的人。我要照亮你们的前路,让你们向着正确的方向去探索。”

      他的神态那么平静。

      可他的眼睛如此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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