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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珠子近日十分忧虑。

      江驰大人最近交办下来一件十分不寻常的差事,指名道姓交给他们这些已经入了工匠镇籍册的工户去办。她因为入工户的时间尚短,祖籍也没有记录,所以本来是被排除在入选名单之外的。奈何她的师父是实实在在的船舶大匠,受了大周商会船舶行首的保举,于是她和妹妹贝壳都入选了。

      贝壳和她不太一样。贝壳对船舶、器具之类的木工没有太大兴趣,但是她在火药、燧石的配比上有极高的天分。贝壳曾对珠子说过,那些元素的匹配犹如天上的星辰,每一个配方都有内含的规律,一点点的改动都会带来截然不同的效果。对此珠子不予评价,但是她知道,贝壳手里琢磨的那些黑色粉末,迟早有一天会用到远方倭寇的身上,那就够了。

      但是令珠子感到奇怪的是,江驰大人再三嘱咐,火器制造之事不能泄露半分,包括一心抗倭的戚大将军,违者立刻取消工户、逐出工匠镇。对于珠子而言,这是比贬谪还可怕的刑罚,因此她虽然迷惑,但也确实守口如瓶。

      江驰大人说,这次的军械督办,由大周商会一力负责,与官府和工部不相干。如果做得好,以后就能入选大周商会的工匠首席团,这是珠子的师父赵初七穷极一生都没能达到的高度,赵初七因此对珠子寄予厚望。

      珠子没读过书,但是总觉得自己仿佛在参与一件大事,故而心里总是沉甸甸的,好几次上工都有点心不在焉。江驰发现了此事,挑了个晴日,提着烧鸡、鱼鲞到了赵初七的工坊,来找珠子喝酒。

      珠子平时要上工,等闲不喝酒,以免误事,但是住在台州府工匠镇的街坊都知道,赵初七的徒弟拼酒从来就没醉过,把相熟的工户都喝倒了一圈,就鲜有人再来找珠子拼酒了。哪怕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也不太敢再叫嚷着要和珠子喝。

      江驰不一样,她是个标准的一杯倒,所以这次上门主动提着酒来,显然就是要和珠子促膝长谈的意思。

      珠子自斟自饮好几杯,还是没憋住,气闷闷的问江驰:“为什么不让朝廷出来主管这个差事?火器军械这些东西难道是大周商会该控制的吗?”

      江驰也抿了几口,已经飞红两颊、眼神涣散。然而在这话出来以后,她的眼神立刻锐利了一瞬间,又陷入了什么沉思。珠子也没打断她,直到江驰支着头,慢慢的说:“如果我说,这是咱们那位陛下的意思呢?”

      珠子愣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立刻坐直了腰杆,双目灼灼的盯着江驰。

      江驰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猛地灌了自己一大口——因为她酒量实在不好,她几乎从没这样喝过,珠子也看愣了,只能看见江驰的眼神慢慢地变得悠远,仿佛又飘去了不知名的远方。

      珠子心里想,她在北方一定有十分敬慕的人,不然怎么会每每望向那一边,就露出这样眺望太阳似的眼神呢?

      驱车数日后,江驰在南直隶见到了自己的义兄。

      盛天澜彼时刚刚视察完织造坊回来,进门的时候还在掸着身上沾染的棉线和飞絮。江驰毕竟为官多年,该有的修养也有了,面色如常的等着,硬生生忍到了盛天澜屏退左右,才勃然变色:“兄长,你信中跟我说的火器坊,到底是什么用意!还有你暗中资助印刷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书,又是从何而来!”

      盛天澜被她劈头盖脸的质问,并不恼怒,还是掸了掸衣摆,安安静静坐下,道:“阿驰,陛下的意思,你还看不出来吗?”

      江驰强忍着内心酸楚:“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想做什么!但是我不能!”

      盛天澜平静道:“可是,你也知道,她做的是一件正确的事。如果你不认可她的理念,仅仅只是为了分享她的权力,她那么多年前就不会挑中你。”

      江驰道:“我们大可以徐徐图之,以更柔和的方式达成目的,而不是顺从陛下的意思!你要知道,此事若成,陛下就真的被钉在了史书的耻辱柱上。‘亡国之君’,哪一个不是遗臭万年?十万里祖宗基业,若是就这样败坏在了她的手上,她在九泉之下要如何面对诸位先帝!”

      盛天澜语气严厉了起来:“陛下自己都已经做出来抉择,你还在执迷不悟什么!”

      江驰被他一训,耳边蓦然响起了不久之前,百里加急送来的御笔亲书。短短数页,说出来的意思却是如雷霆震撼。

      “这些年,人伦悲剧、阶级惨案,见得实在太多,我等当明白,帝位一日不倒,诸般勋贵、外戚、清流、地主、豪绅就一日仍在这世间,欺压在百姓黔首的头上。待王朝腐朽,战乱当频生,中原大地即将被践踏在铁蹄之下,又是一场乱世......不若自我手中终结,完成和平过渡,最大保留国力,不使杀伤黎民。”

      江驰的声音都颤抖了:“她承担不起,你也承担不起,我们都承担不起,将大周江山葬送的罪名......”

      盛天澜看着江驰素白的脸,眼神蓦然柔和了。他仰起头,叹息般道:“你还不懂吗,阿驰。这是她作为这个帝国的主人,为自己、为大周亲自选择的结局,我们任何人都无法反驳她。陛下仅仅是知道,除了她以外,大权旁落到任何一个帝王手里,都必定想方设法保住自己的权力,天下人就必然会在痛苦中完成交替和新生。她只是......心肠太柔软了。”

      江驰如何能不懂?她只是觉得心口发痛,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纠结。她想哭,她想恨,可是她竟然连一个可恨的人都没有。把自己送到这条路上的,是秦翊铮自己。就如盛天澜所说,作为帝国的主人,她为自己选好了结局,任何都无从置喙。

      她颓然伏在桌上,脊背颤抖,呜呜咽咽的恸哭了起来。

      盛天澜握紧了杯子,垂下了眼帘,也不再说话。

      许久,哭声渐弱,江驰再抬起头时,泪水已经干了。她咬紧牙关,看着盛天澜,说:“也好......不管这国家最后变成什么样,你我终究是忠于陛下的臣子!这一点,你切不可忘记!”

      盛天澜顿了顿,郑重其事的点头。

      襄阳府,汉江之畔。

      胡须花白的老者拄着木拐杖,佝偻着腰背慢慢走过码头的长桥,带一点艰难的往船上移。船头的水手看他走得艰难,立刻上去扶了一把,一手拎着老人家的拐杖,一手扶着老人家的臂膀,直到把他扶上了船、稳稳的站在甲板上了,才笑着道:“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一个人出门?子女孙辈也不派个人跟着吗?”

      他看这老者衣着华贵,拐杖也雕得精致,显然不是身无长物之人,故有此一问。

      老者却不以为意:“我也还没到眼花耳聋的年纪,不过是自己出来坐一趟船,何必要人寸步不离的跟着呢?”

      水手笑着,蹲在边上归置行李,左右无事,便和老者聊了起来。交谈之中,得知对方本有举人功名,致仕前也是朝廷命官,现下挂印而去,准备回到老家麻城,张罗起自己的书院。

      当水手的,哪个正经读过书呢,斗大的字攒起来都不够一箩筐。现在碰到个货真价实的举人老爷,水手不由得肃然起敬,连忙站了起来,有点手足无措:“竟不识得是位举人老爷,多有怠慢了!”

      老者笑着一挥手:“举人又如何呢?不过也只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罢了。你扶我上船,又陪我说话,已经是全了礼数,还有什么觉得不周到的呢?”

      水手更加不知道自己的手脚应该往哪里放了。在他印象中,这些举人、进士见了都应该跪下磕头的,一口一个“老爷”“大人”才是。他们出行,都是前呼后拥、锦衣貂裘,排场大得要占掉半条街,现在碰到一个完全不像举人的举人老爷,他一下子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

      老者却摸着胡须:“人和人之间有什么区别?生来□□一副,死去白骨一堆。你若说是出于尊敬老者,待我格外客气也就罢了;因为我身上的功名,那大可不必。我做官,你驾船,都是讨个生计,一份差事罢了。难道做差与做差之间,也分什么高低贵贱吗?”

      水手哑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眼珠子都惊得快掉下来。

      老者道:“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这样崇敬功名在身的人?”

      水手便结结巴巴说了自己的身世。

      他和在这条汉江上诸多讨生活的人没什么区别,年幼的时候是家里诸多的儿子之一,跟着父兄的屁股后面犁地刨食,稀里糊涂也就长成了一个壮劳力。可是家里实在贫穷,给两个哥哥娶完亲以后,就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闲钱来给他建房子、打泥胚了。老父母经过一番商议之后,把他送来了码头,交给了这边的漕户,包吃包住跟着学行船。一年下来攒点铜钱,好叫他将来能娶一门亲事。

      听罢,老者若有所思道:“娶了亲以后呢?”

      水手很理所当然的说:“盖房子、生儿子,然后给儿子盖房子、生儿子......”

      老者又道:“你自食其力,靠漕运吃饭,只要江水不泛滥,你就衣食无忧,又为什么要惧怕这些官人呢?”

      水手道:“我虽然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但是我头上也有漕运的师父、船主压着,而漕运的税收全都得看这些官人的心情,他们手指缝里落下来的一点,才是我们乞讨来的食物。得罪了他们,我们就发不出薪水。再说了,就算我不用和我爹、我哥一样种地、交租子,可是我每年也得去服徭役。我服哪种、在哪里做工,全看老爷们的分派,我如何能不惧怕他们呢?”

      老者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惧怕他们,是因为他们能掌控你的命运,对吗?”

      水手迟疑了一下,望着茫茫江水,道:“倒也不是......只是,谁不怕当官的呢?小官怕大官,大官怕皇帝,这难道不是天理吗?”

      老者说:“这是你眼中的天理。”

      水手又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老者施施然说:“盘古开清浊,清气升为天,浊气化为地,可是你什么时候见过天压垮了地、地撑裂了天?这说明,阴阳二者,本来就不分尊卑,犹如君臣、犹如男女、犹如一切二者相对的元素。”

      “虎为百兽之王,啸声震慑山林,但这也仅仅只是以武力统御和捕食。飞禽走兽惧怕虎王,也仅仅是因为怕被捕食,但什么时候是为虎王奔走、真心听命的呢?说明百兽之间,最多也就是捕食和被捕食的关系,从来没有驯服和被驯服的关系。

      “人为万物之灵,生而知之,但终究难以逃脱动物的本色,天性就是恶。礼义加身,不过是为了约束骨子里的恶,在不违背律法、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任何人都有权利释放自己的天性。不想做工的,就可以不做;不想阿谀的,也可以不阿谀。想不成亲的男人可以不成亲,想改嫁的女人也可以改嫁,而不是被困在‘香火’‘贞洁’这几个陈腔滥调的字眼里面。”

      “想要更加精致的衣料、食物,从来就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这是人人都存在的欲望。正是这种人欲的存在,才促进了商道的兴旺发展。可现在就是有一些伪君子,借天理之假说,强行要求人们压抑天经地义的人欲,达到巩固自己地位的目的,实在是可笑而又卑劣!”

      水手已经听得呆若木鸡,手里的箱子什么时候掉了都不知道,瞠目结舌的看着老者,听他说这一连串几乎是大逆不道的言论。

      他结结巴巴道:“老、老人家,你这话可不要说出去,会被砍头的——”

      “不要说出去?”老者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小字,我这次去麻城,就是去办书院的!宣扬的就是你眼里的这些‘大逆不道’之语,不仅仅要传道,我还要收徒、出书呢!”

      水手着急忙慌的捂着耳朵:“我不听,你可千万别再说了!老人家,听我一句劝,你还是赶紧收了这个心思吧!真叫官府老爷们知道了,定会上报朝廷,到时候皇帝陛下知道了,定然也要发落你一个‘大不敬’!”

      老者拈着胡须,只是默默地笑,什么话也不说。

      水手惶恐的走了,恨不得赶紧离这神神叨叨的老者远一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刻意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话就越在耳朵里嗡嗡作响。到了后面,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回想,老者那一番话就自顾自的在他耳边流水一样淌着,叫他无时无刻不在惦记,什么“人性本恶”“阴阳平等”,一直到了晚上睡下,在窄小的床榻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踏实。

      水手痛苦的□□一声,捂住了脸。

      而这一切,拄着拐杖不疾不徐下船、被迎接的家人簇拥着走向老宅的李贽并不知道,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又逮住了一个过路人,宣扬了一番自己的《焚书》学说。他想起那年轻人惶恐的脸,心里还觉得有些好笑,拈着胡须,漫不经心的想着:你只道我这些言语会被官府视为妖异,可是你却不知道,这天下人里,支持我的荒谬言论的,最为坚定的一位,就是你们奉若神明的天子......

      他一面走,一面想起了自己辞官以后,在好友耿定理教书授课、顺便修书的那些日子。他没等来自己理想的弟子,却等到了一位眉目清秀的年轻进士,穿着青色斓衫,文质彬彬的呈上一封盖着“禹斋”小印的手书。

      “陛下仔仔细细读完了先生的著作,惊为天人。程朱理学统治江山百年有余,陛下一直颇有言辞,如今读了先生的《焚书》,才知道这世间的阶级、观念已经迂腐固化到了何种地步。陛下愿世间百家争流,恢复繁荣的气象,故而令我等出资,在先生的老家麻城修筑书院,聘请先生担任山长,广收弟子,开派立学,就教授先生的这套心学观念。”

      李贽惊得手都有点颤抖,他看着这个自称“江驰”的年轻文人,不敢置信:“陛下读了我的《焚书》,不杀我,还愿意资助我?”

      “本朝不以言获罪。”江驰笑着说:“这是陛下登基之初,就写在祭天圣谕里的。请先生数一数,陛下当太子时监国六年,加即位后这些年,可有一个士子儒生是因为言论学说而被贬黜流放的?先生历经三朝,在官场这么些年,应该对我们这位陛下的性子有所了解,也有自己的判断。”

      李贽沉默良久,最后,还是抖着手接过了那几页薄薄的信纸。

      他郑重道:“陛下有令民风开化之心,老朽绝不敢敷衍。不管今后结局为何,一定会记住陛下今时今日的知遇之恩!”

      江驰笑着收回手,目光中也有了几分郑重:“仓廪丰足、金银充裕,只能换得一时的太平;唯有思想革新、人人有向善之心,才是永久的太平。先生和先生的弟子,就是陛下用以照亮这世间的炬火,无论今后在位的是谁,总有一股力量,出自于喉舌,指引黔首社稷往陛下和先生希望的那个世界行驶。若能得思想流芳千古,先生也就和孔圣、孟圣一样,永远留在世间了。”

      李贽听得,几乎老泪纵横。尔后他马不停蹄,辞别了好友耿定理,匆匆通知了家人,就往麻城而来。

      他要在这里,建起一座麻城书院。将思想开化的火种,从这里传播出去,直到这把火蔓延大周各地,彻底燃烧成熊熊巨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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