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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万历十年的春天,裴以蕊终于扛不住了,苦笑着来养心殿找翊铮,叹着气说:“陛下,有没有储君倒是其次,但是您再不进嫔御,妾真是要被口诛笔伐、留在《妖后传》上了。”

      翊铮合上一本折子,睁大双眼尽量无辜的看着她。但成婚十余年,裴以蕊早已不吃她这套,冷酷无情道:“妾对孝康皇后那样的佳话没有丝毫兴趣,还请陛下点一点头,妾这就禀奏太后,安排纳选事宜。”

      翊铮于是叹了口气,头疼道:“以蕊啊,你要知道,朕这个身体,就算是纳选三千嫔御也是有心无力,还得逃避她们的围追堵截,朕实在是不愿意啊......”

      “和这没关系,陛下。”裴以蕊斩钉截铁:“前朝高皇后也是让六宫女子以嫔妃之名、行女官之实,您只要纳选嫔御,妾自然有所安排,保证她们将整个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何况,您不是又送了一批二十四监的大珰们去陪都吗?宫里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妾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翊铮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以蕊,宫中女官到年满还能出宫嫁人,但是选进来的妃嫔就不行了。你看看我父皇留下的那些美人,我又不能送人家去殉葬,只好一个一个哭哭啼啼的全放在西苑空耗年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想说在宫里养老也比在民间受欺负强。但是我们不应当主动去改变任何人的命运,替任何人做选择。”

      裴以蕊摇头:“陛下如果实在为难,只要一道旨意,妾自会办妥当。但是陛下现今已过不惑,膝下空虚,朝野流言纷纭,质疑妾是妖后、惑乱君心倒也无妨,但最让人忍不了的还是‘皇太弟’之说。”

      她正色道:“李太后与恪王久居重华宫,而如今仍有朝臣反复提及议储之事,显然是仍有人在朝野为李太后奔走呼号。陛下春秋鼎盛,四海臣服、吏治清明,正是盛世气象,而却有人为一己之私,意欲谋夺从龙之功,妄议国本——”

      她的眼神陡然锋利起来:“该杀!”

      翊铮笑起来,一点也没有恼怒的样子,只是说:“以蕊,不要随便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上,这是你的陛下我的事。”随即低头看了看折子,说:“既然如此,那你就传令尚宫局,遴选嫔御,以充掖廷。”

      裴以蕊点头告退。

      她继续翻折子,没多时,简行殊眉宇间仍带着困意,从后殿走了出来,坐在了她身边。翊铮摸了摸他的额间,摸到一手潮湿的水汽,笑道:“睡醒了?怎么还去沐浴了,这个天气也不怕风寒。”

      他就势把侧脸贴在她掌心,顺手拿过一边的冷茶一饮而尽,提了提精神,尔后才道:“昨天来得太赶,今早起得又晚,倒是忘了和你说正事——有一名福建泉州府的学者,名李贽,是嘉靖三十二年的举子,官至云南姚安知府。去岁致仕后,于麻城办学著书,我带了一些抄本来,想来你应当会有兴趣。”

      简行殊师从章涵先生,自己也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很少听他夸赞同时期的哪个文人。她饶有兴致的接过他递来的抄本,一阅之下,竟然正襟危坐起来。简行殊也不打扰她,自己在一边喝着茶水、看他的公务,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窗外已然天黑,到了掌灯的时候了。

      “自有书四种:一曰《藏书》,上下数千年是非,未易肉眼视也,故欲藏之,言当藏于山中以待后世子云也。一曰《焚书》,则答知己书问,所言颇切近世学者膏肓,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之,言当焚而弃之,不可留《焚书》之后又有别录,名为《老苦》,虽则《焚书》,而另为卷目,则欲焚者焚此矣。独《说书》四十四篇,真为可喜,发圣言之精蕴,阐日用之平常,可使读者一过目便知入圣无难,出世之非假也。信如传注,则是欲人而闭之门,非以诱人,实以绝人矣,乌乎可!”

      本朝取士以八股制艺为尊,皆出于四书五经,而这其中的经注解说又以程朱为主。特别是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历代科举基本都是以此为蓝本,如果在阐述经义时有异于程朱的看法,则大概率会被考官黜落——没人敢公开挑战主流学说。

      二程与朱子的核心思想是“理是宇宙万物的起源”,提倡格物致知、见性明理,同时,又强调理为善性,于人焉则为本性,于社稷则为礼仪。同时,无论山河百姓,均在善理的统治之下,因此自成秩序。无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均是“理”的外在表现。

      但李贽的《焚书》则直接了当的批判了这一点。

      李贽是很明显的阳明心学的继任者,不仅在文中出现了王阳明四句教的名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并且反复强调了“心”的作用。他先是从原理上否认了程朱的“理之源”,然后又在实践中批判了“格物致知”之法,认为理学家们空谈过度,忽略了实务的作用。此外,关于理学在社稷中的外化——礼,他也大肆笔伐了一番。

      "善与恶对,犹阴与阳对,刚与柔对,男与女对,盖有两则有对。"

      他认为善恶、阴阳、刚柔、男女本是一物两面,既无分离的必要,也无尊卑的分别。人皆有善恶两面,犹如道有阴阳、世有男女。在此基础上,他又批判了社会中将礼仪尊卑落实到各方各面的做法,尤其是“男尊女卑”。在提到南直隶和福建省“洗女”行为时,笔尖的愤慨简直力透纸背,恨不能将洗女之人皆一并投入河中去。

      翊铮看得心潮澎湃,几乎击节赞叹,简行殊笑着摇了摇头,她对他道:“你可知道什么是‘洗女’?”

      他在她面前向来很实诚:“不知。”

      “按风水堪舆之说,富贵人家,如果头胎生女婴,则会妨克家人气运。要么会使得再无男嗣出生,要么会将娘家的福气带去未来婆家。因此,如头胎为女婴,就要使接生婆溺毙于盆中,谓之‘洗女’。”她扯了扯嘴角:“如九代洗女,则可保后代位极人臣,甚至留名青史。”

      简行殊瞪大了眼睛,翊铮很少看到他除了平静之外的表情,按理来说她该笑一笑,可是她此刻确实笑不出来。

      终于有一位身处主导地位的士子,愿为这千百年来枉死的女婴发出第一声冤了。

      “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

      看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自大周商会和大周银监成立以来,特别是随着一条鞭法的推行,宝钞几乎已经代替了金银在市面上流通,大量的金银被宝钞兑走,藏在银监的内库里。宝钞是不记名的,可是大笔金银存入银库的凭条是要记名的,这些豪绅、臣子连收受贿赂都不知道该怎么花用——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拿着几百几千两的银锭去花费了——可存进银库兑成凭条,他们又说不清楚这些金银的来源。再加上一条鞭法中规定凡税赋均以宝钞结算,这些人既沾不到税赋的油水,也摸不到漕运的利润,只能眼见得大周商会越来越兴旺,恨得双眼通红,巴不得一把火把它烧个精光。

      论实务经商,这些只知道八股制艺的假道学们再学八辈子也玩不过商会。他们只好忝为喉舌,用笔墨讨伐商会,“商人重利而无义”“商道伤农而误国”,什么难听说什么。但真正到了每年出东西二洋的商会宝船回港的时候,他们去搜罗奇珍、倒卖异宝的劲头,并不比任何一个真正的商人差。

      而今能有个人直截了当的开骂,“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把“虚伪”两个字摔在这群大儒脸上,她是很幸灾乐祸的。再往后翻翻,整本抄本,基本都是批判、批判和批判,言辞犀利、文采斐然、讽刺鞭辟入里,怪不得只短短一年,就从麻城传到了京师,呈到了她面前。想来,任一个假道学家,读到李贽的文章,可能都坐不住吧。

      大概是她幸灾乐祸的神色太明显,简行殊也不由得笑了:“这的确是个奇人。”

      “我很喜欢他。”她合上抄本,抿了口茶水:“若他早出世五百年,能驳斥程朱之说,想来如今我不至于用一副男子面貌,每日被逼兢兢业业的坐在这张龙椅上。”

      简行殊说:“老师也看了他的书,才叫我带来给你。”

      “老师的意思我知道了。”她说:“既然这位李公自己也厌恶‘妇女见短,不堪学道’的说法,又承认商道对于大周朝的贡献,不如就让盛天澜聘请他,以麻城为起点,开派著说,设立书院,所收学生不分士商、男女、华夷,只要有心向学,一概收下,学习李公之说。”

      简行殊点头:“我会传达给先生的,请湖广学道暗中多加照拂。”大概是因为她提到了盛天澜,他有点不高兴:“盛天澜出海都小半年了,就算回来也是忙着商会和银监的事,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一开口就想到了他。”

      她看着他蹙得紧紧的眉毛,只觉得可爱又好笑,但他与盛天澜之间的官司,她也没有掺和的打算,故而换了个话题,说起了纳选嫔御的事。

      简行殊听完,表示赞同裴以蕊的提议,尔后说起重华宫:“......恪王已过了开蒙最合适的年纪了,再关在重华宫,恐怕前朝流言更甚。”

      她眉毛都没抬:“当个富贵闲人有什么不好?他如果有识字学文的必要,我还给他赐封号为‘恪’做什么?”

      简行殊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他不可能为了李太后和秦翊铭违逆她的意思——又抽出一本奏折,和她说起了今年水利兴建的事。翊铮揉了揉眉心,认真侧耳听着他的话,也暂时将其他事情放下了。

      嫔御事毕,言官们果然安静多了。毕竟当着一个身体健康、正值盛年、又广纳妃嫔的皇帝每天嚷嚷着“立皇太弟”,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宝船回港后,出海了小半年的盛天澜特意折来了北平。翊铮白龙鱼服,趁着暮色沉沉出了禁宫,在城西的别苑里见他。小半年未见,一看到他,她就笑了:“海风这么大,还是海上的日头这样盛,给你都晒成薪炭工了!”

      算岁数来说,盛天澜比她大九岁,她们相识也有二十余年了。第一次在扬州府见他时,他还是长身玉立、眉清目秀的江南士子模样。现在年纪大了,也久居人上惯了,行事越发沉稳起来,眼尾隐隐有了岁月痕迹,却更显温文尔雅。他没留髭须——因为她不喜欢——因此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只是被海上风霜摧残了小半年,晒得成了琥珀色,让见惯养尊处优的雪白皮肤的她很有些看不习惯。

      盛天澜叹了口气,全是无可奈何:“为陛下奔波半年,竟然得了如此取笑,真是令臣寒心不已。”

      她乐不可支,几乎笑倒在地。盛天澜无奈摇头,一边说着松江府江驰的近况,一边在多宝阁里找着什么。

      翊铮盯着他的手看,直到他终于找到了一副图纸,在她眼前展开:“这次耽误,主要是因为在佛朗机找到了威力更大的火铳,还有一物,名佛朗机炮。”

      图纸上画着一柄火铳,写着“火绳枪”三个字。枪上有一金属弯钩,弯钩的一端固定在枪上,标注可绕轴旋转,而另一端夹持一燃烧的火绳,标明持枪人利用金属弯勾向内推压,使火绳点燃□□,进而发射枪膛内装的弹丸。她抖开图纸,在其下看见了盛天澜的批注:“其为体不可比伦。其为用也,妙药装入其中,加添以小块铅,手置身边,以眼校之,火从其穴孔中放出,铅即击发,莫有不击中者。其发也,如挚电光,其鸣也,如惊电之轰,闻者莫不掩耳。”

      “射速多少?射程几何?”翊铮正色问道。

      “可连续击发,为现行最好的火铳的三倍。百步之内,足以击穿明光铠。”

      她握着图纸,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盛天澜没有打扰她,安静的等着。

      “交由工匠镇最可信的一处打造。”闭了闭眼睛,翊铮把图纸叠好,握着他的手放在他掌心,慎重万分道:“凡参与工匠,必查明三代身份,器成之后,不许与家人提及。违密令者,立斩不赦。”

      盛天澜蹙紧眉头:“我带来图纸,是想交给工部的。虽现在四夷臣服,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与南洋诸岛起争端,更不说西洋列国也在以宝船四处搜罗金银,大周不可不防患于未然——”

      “我有我的用意。”翊铮打断了他:“天澜,这是皇命——由商会一力督办,不得泄于朝廷半字,如走漏风声,可密报于我,我来处置涉事官员。”

      盛天澜垂眸不语,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百般信任,从无一丝反对。

      她补充道:“佛朗机炮亦是。”

      他点了点头。

      有时候她也不知道命运对她是公平还是不公平。一方面,她从未有一日得到过与手足兄弟相仿的待遇,但最后凭借着康健的身体,她却笑到了最后;另一方面,无论是恩师章涵,还是与她同行的简行殊、盛天澜、江驰和裴以蕊,都无条件的服从她、信任她。

      但她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她却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

      从她祖父、父亲的身上,从严嵩、徐阶、高拱等人的先后斗争身上,她已经隐隐看到了大周朝最后的命运。自三皇五帝、封土建国开始,至今已传朝代几十、帝王数百,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到今日太祖建立大周已二百余年,看似天下海晏河清、一片祥和,但是她知道,迟早有一天,还会有昏君、还会有奸臣,这个国家终有一天还是会崩溃的。

      因为整套制度,已经腐朽了。

      君王御统天下,藩王内宦后妃外戚簇拥,清流勋贵辅佐在下而又相互抗衡,以科举、荫恩、世袭三条阶梯形成稳固的利益统一集团,最次是本地豪绅大族,这样庞大的一群蠹虫,同时挤压在黔首的身上吸血。

      她祖父世宗皇帝难道不知道严嵩和黎贤之流祸国殃民吗?她父亲穆总皇帝难道不知道陈洪和孟冲中饱私囊吗?但是他们觉得,自己吃肉,总要让手下人喝点汤,故而对奸佞之流听之任之。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大周朝、乃至于秦氏皇族,本身就是这些百姓痛苦的最大原因。

      她要解决这一切。

      既然这套封土建国的制度已经成了天下人安居乐业的阻碍,已经成了九州繁荣昌盛的阻碍,那她就为天下人做一个统领最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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