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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在下朝的路上,翊铮看见了竞相开放的迎春,风中也传来了温煦的气息,她就知道,又是一个暖春到来了。

      新政推行得轰轰烈烈,不过寥寥数年,便已初见成效。但是新政牵涉面实在是太广,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不光是牵头的首辅章涵,就连一同参与改革的章涵门下简行殊、苗承望、巣回等人,也被三日一小参、五日一大劾。因翊铮有“本朝不以言获罪”的话在先,朝臣们奏本肆无忌惮,无所不言。

      但此时,和翊铮监国时的温和手腕截然不同,朝臣纠察宫事、揭发贪弊都可以纳谏,但凡有出言反对新政者,不拘资历品轶,一律贬谪出京,无诏不许放还。

      言官集团的威力,早在夏言、严嵩、徐阶、高拱轮番争斗的时候,翊铮就已经见识过。她没打算做个暴君,却也不打算姑息这种苗头。朝臣之间互相攻讦,她从来都是直接贬谪双方。这般杀鸡儆猴之下,万历二年开始,百官们终于学会了闭嘴,新政的推行更加顺利。

      自太祖以来,本朝经济以农耕为主,以农户为重。

      士农工商阶级分明,而农户在平民之中地位最高,是因为本朝税赋来自于三部分,田税、赋役和差役。其中税赋种类繁多,赋以田亩纳课,役以户丁征集,每家每户如有土地,则要为土地和收成缴纳税赋;如有人丁,又要为人丁服役。除此之外,还有方物、土贡等额外加派。官府徭役、藩王力役,不分农忙农闲,只要征发,百姓就必须遵从,否则按抗税赋论处,刑法极重。

      百姓水深火热,豪绅大族却日子十分滋润。一来,每个大族大姓都有族学,一代里总要出个把秀才举人,而按例有功名者是可以免征税赋的,豪强地主们便将良田记在他人名下,光明正大的逃避税赋。州府收入不够、财政吃紧,自然必须加倍向无特权的黔首分派。黔首缴纳不起田税,只好卖地卖身,要么当佃户,要么当家奴,豪绅们自然趁人之危、百般压价。长此以往,自然穷的更穷、富的更富。

      一条鞭法的具体举措有三:清丈土地,均平税赋;统一赋役,限制苛扰;计亩征银,官收官解。

      仅万历元年至万历十年,就清算增加耕地近三亿亩,可见天下侵占瞒报何其严重!此外,一条鞭法将赋归于地,计亩征收;改徭役于固定科目,除中央六部限定的名目以外,地方州府、藩王均不得私自征收。最后,除特定贡品,差役全改为银差,交由大周银监代收,并兑换为宝钞上缴国库。

      如此一来,巨额的金银流入大周银监,户部所留的只有一沓沓银监发行的宝钞。银监甚至掌握了整个国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征税权,户部改为伸手要钱的部门。此政一出,天下皆惊,反对的奏折如雪片飞来,年轻的天子却统统留中不发,甚至连首辅也出乎意料的沉默了。

      在这种无可逆转的趋势之下,工匠商人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在一些依赖税赋较严重的州府,甚至出现了官衙拉拢银监的现象,简直啼笑皆非。

      宝钞的使用极大的刺激了贸易繁荣。从前苦于金银矿产稀缺的地区,也有资格参与到各地的商业竞争中来。运输损耗降低,又进一步促进了商品的流通,自然更促进了工匠镇的壮大。越来越多的黔首投身于工匠镇,从事商务。

      一切似乎都在蓬勃发展。

      万历二年,在高拱致仕但还未还家、暂留京中收拾家当的时候,宫中出现了一名名为“王大臣”的男子,着内侍服,潜入乾清宫。翊铮素来记性甚好,乾清宫行走的小黄门无一不熟,当即喝令拿下此人。冯保命人搜身,竟在其袖中搜出利刃一把,意欲行行刺之事。后来冯保上报,此人是奉高拱与太监陈洪之命潜入刺杀的。并言高拱心怀怨怼,宜逮捕拷问。

      冯保说这番话的时候,翊铮没做声,直到他抬头请翊铮示下,她才看着他问道:“伴伴,你是不是觉得朕和皇祖父差得很远?”

      他不明所以,叩头谢罪:“奴婢惶恐!实在不敢有此意!”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把朕当傻子耍呢?”翊铮叹息着:“皇祖父即位的时候,才十五岁,第一次‘大礼议’也是被逼向朝臣们低头了,他引以为耻,在其后五十五年内一力打压百官,老谋深算如严嵩、奸猾狠毒如严世蕃,都只是他脚下匍匐的一条狗。朕监国六年,登基一年,如今执掌朝政也近十年了。为什么你会觉得,朕会因为被中玄公当面斥责就怀恨在心,你就能借这股东风挟私报复、斩草除根呢?”

      冯保终于听懂了翊铮话中涵义,立刻大汗淋漓,面色苍白的叩头:“奴婢不敢!奴婢实在不敢啊!奴婢怎敢欺骗皇爷——!”

      “可是你已经做了。”翊铮手中转着朱笔,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来手里永远盘着两个核桃的皇祖父:“文臣倾轧,这在哪朝哪代都是无法避免的事,朕能做的只是尽量保全他们的性命身家,不使再现杨继盛案那样的惨祸。但是伴伴,你是内宦,是不是父皇当时对内朝太过信重宽容,以至于你们觉得,内宦也可以插手外朝的厮杀了?”

      冯保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瘫软在地。

      “朕对内宦,从无轻怠鄙夷之心,不管伴伴你信不信。”翊铮说:“从王府里,朕身边就没留过宦官,不是因为看不起,而是因为实在不忍心再制造骨肉分离、有伤人和之苦。在朕看来,大好的大周男儿,受残忍宫刑,抛却父母兄弟,千里迢迢进宫服侍一群喜怒无常的贵人,这本身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宫中若能少一名宦官,民间就可多一个男儿。故在裕王府时,除了父皇身边旧时所用的一群伴当,朕再没有选一个小黄门服侍。终隆庆一朝,宫内也没有再采买新的男童。以至于朕登基后,身边常用的只有几个宫婢,这才擢了你进司礼监当掌印太监——你知道,这个位置,历来都是留给新帝身边自小相伴的伴当的。”

      “可惜,你并不领情,反而妄自猜度,以为是朕轻视二十四监,故而不肯让你们近身服侍。在高拱失势后,更是旧怨难消,记恨当年他为陈洪、孟冲进言,因此指使王大臣污蔑高拱、陈洪勾结,入宫刺杀。”

      冯保泪流满面,匍匐在地,却又实在是说不出话来狡辩,只好哭道:“奴婢有罪!”

      “去南直隶养老吧。”翊铮说:“伴伴,朕身边的确是没有亲近的内宦,你已经是最受信重的了。自十五岁南巡途中相识,到现在这十几年,也算是风雨同舟。朕很想宽恕你,给你二十四监之首的荣光,让你在万历一朝实现自己的价值,如成祖的三宝太监那般青史留名,可是不行。”

      “——本朝但凡还有一人以内宦之身晋身,那大周百姓就不会断绝送儿郎入宫受刑、平步青云的念头。即便朕明令禁止采买宦官,民间自阉求入者也终究会络绎不绝。只有让天下人看到,即便是得入宫禁,最后也只能碌碌无为、平凡终老,这些投机取巧之人才能断绝自阉的心思,才能断绝这种人伦惨剧。”

      冯保大概是真的没想到自己还能捡回一条命,又或许是确实被翊铮这番话触动了,哽咽不能语,只能跪在地上邦邦叩头。翊铮对他的感恩戴德不感兴趣,或者说,她对任何人这种自下而上的卑微感激都不感兴趣,故而不再言语,挥手让他自行告退了。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想明白,民间自阉入宫之风为什么屡禁不绝,不仅仅是因为耕地稀少、百姓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想办法卖身为奴,更多的是因为本朝取士仅以科举,除此之外就是国子监荫恩和勋贵世袭,即便是锦衣卫都是从士子勋贵中选拔都尉的。

      但宦官不同。不需要识文断字,也没有明确的晋升标准,但从三宝太监开始,内朝就逐渐势大,历代天子与文臣集团既是君臣、又受掣肘,只好提拔无根无基、只能一心巴结皇权的宦官。这个角色,在两汉是外戚,在本朝就是内宦。宦官们只要一心依附天子,能说会道擅长服侍,就有平步青云的机会。因此民间出身贫苦又有飞黄腾达之梦想的男儿,自然幻想着走这条路子,好改写命运。

      可是这是不应该的。人生而尊贵,宫刑实在太过残忍,选举才能有千百种方式,但是不应该是这一种。天子犯错,可以往宦官身上一推了之,可宦官是无亲无故之人,被外朝轻贱、被后妃鄙夷,到头来还要用性命为皇权的巩固付出代价。

      因处子经血案被翊铮处死的的吴季桐、黎贤,放在民间,也许只是街头流氓,小偷小摸而已。是翊铮祖父,用皇权给了他们制造更大的恶行的机会。到头来,世宗皇帝寿终正寝,为那些枉死的女子赔命的终究还是司礼监这些宦官。

      她要从源头断绝这股风气。

      在高拱闻讯、在府中惊吓至病倒后,翊铮传旨安抚高家——她是要他的官,没想着要他的命——再赐金银数千,以作盘缠。尔后,翊铮颁布《禁内宦令》,下令迁二十四监的掌印太监去陪都养老,一应事由暂由女官代理。并且自本年起,凡宫中、藩王,不许采买男童,不许新晋宦官,均以女官代替。

      如此以往,待万历朝结束,宫中已有的宦官老死,又无新人添补,女官们逐渐形成气候,也就再没有采买宦官的风气了,民间自阉求入宫的风气,百年以来,终于第一次有了减弱的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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