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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鲛人水路 ...

  •   胡珺醒来时已是第二日黎明时分,好在昨日的酒只小抿了一口,省了宿醉的头疼。

      悠悠于兄长肩头睁眼时,只见眼前幽冥河畔人来人往,千金的丝绸布匹或是奇珍华美瓷器被马匹或脚夫运来运去,哪怕是外头难得一见的夜明珠在此地都显得不足稀奇来了些。

      “哥,饿了......”

      嘟嘟囔囔一句还带着未醒的睡意,胡珺只觉得肚子空空,昨天啥也没吃就被酒醉了去,刚起来放眼望去竟是一个小吃摊未见着。

      码头船坊边向来是多吃食的,在这竟是只有几处小船船头能见一两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白粥在煮罢了。

      未等胡珺提出疑惑,胡谦忠就先开了口:“得空着肚子,不然一会上船会吐得难受。”

      抬头望去,在这鬼市的最底下,即使是大白天的,酷暑炎光也丝毫不能照下来几缕。

      一切都和昨日刚到的深夜一般一寸未变,数支高楼一般的雄伟船坊被铁链连成一片,窗口处尽是烛光明亮,丝竹声不绝于耳,莺歌燕曲让人忍不住驻足想多听一会。

      胡珺下了地边走边看,却发现那些船夫个个充耳不闻,走到码头上船处更是奇怪,那些船夫竟都是打着手语,好像全都是聋子。

      “啊——”

      一声凄厉惨叫传来,胡珺下意识就想冲过去,却被娥兰安抚性地拦住了肩膀。

      只见一美艳少妇用一枚银锤拿着钉子就往一个男孩的耳朵里钉,一锤下去那看起来才十二三岁的男孩的耳朵便鲜血直流。旁边两个皮肤苍白却周身腱子肉的壮汉死死抓住男孩,一旁老妪用布湿了麻沸散后就直接用力往喊叫不止的男孩口鼻处一捂,未等稍时,男孩便不言语了。

      那少妇钉完就熟练从旁边药盒里拿出草药备用,老妪则是端起烛台替她照明,只见一根微小铜勺被放在烛火上烘烤至通红后就被伸了进去,过了一会后血便止住了。两只耳朵都被湿布擦拭干净后,少妇再不紧不慢地把草药磨碎敷上。

      两个大汉见结束了便松了手,男孩也站起拍拍衣服就这样自己走了,随后则是又一个相同年岁的男孩坐在少妇面前,自己从老妪手里拿了颗药吞下后顺从地被刚刚的两个壮汉抓住。

      随后又是一声凄厉。

      看得胡珺都不忍直视,她见周围人都习以为常,只好小小声去拉了下娥兰的衣角。

      “鬼市所联通的地下水路有几条格外凶险,但平日三月脚程,千里路走鲛人道两日便可行至。”

      娥兰指了指那些船夫,长年累月都只行幽冥河的这些船夫不同于地面那些晒得黝黑的汉子,个个苍白如鬼魅,但裸露出的皮肤都疤痕无数,仔细看去均是野兽利刃钩爪痕迹:

      “鲛人之歌靡靡,骗人跃身下船后就撕碎分食,连骸骨都会被那尖牙磨碎不剩一点。”

      “所以他们都把自己变成聋子?!”

      胡珺小声惊呼,不可置信:“在耳朵上塞上布条不听不就可以了吗?”

      “只有最开始来自西方的一船欧罗巴人成功了,后面鲛人为了骗人跳河,即使隔着布条,只要能听见一丝声音就会被施以幻术蛊惑,让人自己摘了耳塞。”

      娥兰从腰间布袋里掏出文牒,一路沿着船坊行走,一边寻找官旗一边继续和胡珺解释这行鲛人道的规矩:

      “每次行船都是性命之搏,要交的船费也是数十倍于外面。”

      胡珺见那大小船支边或织绳或议价的都是能言善道的美艳妇人,虽看得出已三四十岁,可胭脂气与那媚艳作态一眼就能猜出曾经也是一曲红绡不知数的歌舞女伎。

      “这走船一趟赚那么多,万一死了,那这些女人不就得了家产?怪不得这些船妇都如此貌美,这船夫怕不是怪抢手的呢。”

      胡珺又仔细瞧着这些船妇身上的首饰,京城里抢手的比拇指还大滚圆的透亮珍珠,在此地也不过随意一个妇人就佩戴于脖颈上好几串。

      几个波斯样貌的商人正领着译者你来我往的议着价格。

      “这就是抢钱!”

      “大人您这几担新鲜胡椒若是能卖出去,都够买我这里不知道多少百条船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花小钱才能赚大钱嘛。”船妇循循善诱,又是赔笑又是调笑似地将手中丝巾娇俏一甩:“我们这已经给您开了最低价,再低了可是乱了市价,得罪了同行咱以后的日子可不能过了,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这已经是为了大人下次还能来给的回头客价了。”

      其中两个波斯商人商议了一阵,摇摇头走了,而留下的三人则是从怀里掏出钱两,耳语一阵后又再掏了一份了出来。

      “兰姐姐,那三人怎么还给两份钱啊?”

      胡珺就爱偷听这种市井话,看见又有奇异处急忙求个解释。

      “一份生意钱,一份保命钱。”

      只见那妇人谈成了便眉开眼笑地将第一份钱直接收进了囊中,第二份钱却推了回去,指了条路让三人去酒铺子里。

      正是昨日的千日醉招牌。

      里面的人收了钱后按人头给了三碗临别壮胆清酒,胡珺多看了眼,打着酒铺招牌,可里面的人可一点不像店小二。

      那收钱者坐在酒铺里倒把铺子衬得挤了,一袭银丝黑衣袍,手指上一枚硕大玉戒指,胸前垂下一串紫檀佛珠,光头横肉似凶不似佛。

      那三个波斯商人颤颤巍巍地接了酒,却见那人竟是和善地露了笑,甚是礼貌地做了个请别手势,硬生生地显了极为违和的谦谦君子之风。

      一根手指就粗如铁柱,却被这人轻巧灵活用五指在三人手腕上都系了一个花绳红结。

      “我们也有吗?”胡珺见这红绳系法格外精妙,不似普通结绳,便起了想要之意。

      “见这类打扮的人就离远点,都是一群走偏门贪快财的,与我们不是一道之人。”胡谦忠皱眉,靠近自家妹妹低声警告:“等到圣上根基牢固了,最先管的就是这群武林邪道的乌合之众。”

      娥兰也点头附和,三人总算是走到了官旗下的船坞,明黄旗子上赫然绣着市舶司三字。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随口一言,她略大了些声调说:“鬼有鬼道,官有官道,自然是分个清楚明了的。”

      红袍水鱼纹圆领的太监恰好出来迎了,见到娥兰的通关文牒便是直接将五人都往里面放了行。

      娥兰掏出宫里司礼监掌印太监冯公公给的牙牌明了关系后,那公公更是面容谄媚滴水,将人领到了最好的一艘船前:“原来是玉熙阁的娘娘,怪不得刚刚一照面总觉得多几分仙气,把奴婢这阴秽地都给照化了。”

      再一看一旁的胡珺,急急忙忙地也行了礼:“有两位娘娘在,外面再多的歌舫也比不上小人这一船一丝一毫啊。”

      “下贱!这是你这种东西能相提并论的?”一旁的胡谦忠冷哼一声,这公公急忙看了一眼娥兰,见她未变神情,急忙深拱了身子自己扇了自己两下:“大人教训得是,怎敢把仙子与外面些下贱人说在一起。”

      “行了,此次是急令,客套话就省了吧。”

      听见娥兰此言,太监松了口气,转身一脚就踹了身边跟着的小太监:“还不快点!”

      几名小太监分工明确,一人负责将行李装上船,两人手拿蒙汗药,将随行马儿都迷晕后和几名船夫一起将马五花大绑,即使醒了也丝毫动弹不得的程度。

      其余两人则是把胡姓兄妹二人用绳索绑紧,胡谦忠一看就知道是习武之人,拿着铁链的船夫刚想再固定一圈便被他喊停。

      “我不是第一次走这水道了,胡家人不惧这些妖魅。”

      船夫虽听不见声音,但见眼前人铁骨铮铮、气冲霄汉的模样,再读唇形也识得那胡家人三字,便知了眼前人身份,恭敬一行礼,就将铁链收了回去。

      娥兰则是被最上等的布绸捆绑,领头太监用细致绳结固定住了后又往容易与船桅磕碰的地方先抹了层香膏再垫上布包。

      所有的船都是同一时刻排队发船,同一时刻是为了能分散鲛人的注意力,让其不会协力集中攻击,排队轮流则是为了防止经过一些狭道时两船碰撞翻船。

      胡珺心里又忐忑又对鲛人心生好奇,紧张之余四处乱瞟时看见了此前的波斯商人。原先那波斯商人中没有和船妇谈成先走的,自己塞上了耳塞在前面自己起船了。

      “哥!他们要自己走!”

      耳边猛然一声嗤笑,长年耳聋的船夫早已分不清大声小声,背过身来看着是想窃语模样,但终究是重重一声经验之谈的宣判:

      “找死。”

      船一支接着一支启航了,娥兰一行人的船行在最末尾,太监还特地用绳索套跟了两片牵着肥羊肥鸡的木筏。

      “行船——”

      由官家掌锣人一敲一叫,各式各样载满了货物的船支就排着队出发了。

      北冥有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鲲落万物生,其眼璀璨化为星,其身广阔化为岛,其牙锐利变鲛人。

      一开始的河道静静,只见水道越行越窄,见头顶接连钟乳耸立,石瀑萤萤剔透折光,水至清可见底石花水晶瑰丽。

      行了一炷香,却仍然寂静无声,就连鱼也未见一只。

      胡珺有些紧张了,抓着柱子另一侧哥哥的手,出的细密冷汗很快就被暖乎的大手消解了。刚定了下心神,但下一秒几乎天旋地转,只见暗涌突然就全生了出来,刚刚还清澈的水也不知何时突然再不能透看三寸。

      船夫们摇着橹齐力行驶,皆是青筋暴起,大汗淋漓,而船尾最矮小之人则是一跃抱起那矮小不过船舱的帆用身子带动着方向摇摆。十名大汉脚踩得船板震震,却只见在如海一般大的河道中只如羽毛落于水潭,南北轻飘无痕竟是于暗涌旋涡中轻易脱身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见胡珺只见排先的船竟一个个都不见了,眼前竟是在这最地下的地下出现了无底黑洞般的悬崖!

      接下来就是一记失重坠落的重摔,她总算明白为什么胡谦忠说不吃东西好,若是吃了东西,恐怕不只是今天的早饭了,隔夜饭也要被这五脏六腑的疼痛逼得连着胃一起呕了出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却见浓墨寂静中突然多了温柔光点,一群又一群的无根萍虫火热着从上空冒了出来,仿佛这洞天独立于世间另有一天地星光。渐渐的,胡珺也能看见前方的船支了,在前面的波斯人的船已然散架,只剩人和碎木板还有货物漂浮。

      那几人先是慌张固定了自己耳朵的布塞,再是大声呼救了起来,可是能听见的人动不了,动得了的人听不见,好生绝望。

      波斯人前面的船倒着朝着他们的划来了,可是那几人眼里希望还没保持多久,就只见船夫轻车熟路地甩下钩爪径直地把落水的货物全部钓了上来,随后又行远了。

      那几人失了力气,抱着浮木说着家乡话语嚎哭。

      胡珺突然想起了临行前船夫的那声:

      “找死。”

      溶洞之壁也爬满了灯笼含羞草,沿着水面被几双纤细玉手点亮了。隐约之中只见几位雌雄莫辨的艳丽美人浮出水面,丝毫不见胭脂粉黛,却红唇如朱笔描摹,睫毛如浓墨晕染,上身未着寸缕,只有乌发垂下与水一同半遮半掩。

      只见它们先是成群地聚集了起来,挨个在各个船只处转了几圈,懵懂天真的眼神只能让人心生怜爱。怎能说这天真如孩童又貌美比妲己的生物用靡靡之音害人呢?分明连歌儿都不会唱,只是安静又乖巧地在打量着这不请自来的客人们罢了。

      那几个波斯商人也被救了起来,鲛人们成群结队甩起足有半个船大的尾鳍一同将人托了起来,上面好似被五彩珍珠粉末撒满了,照得整个溶洞五光十色,好不绚烂。

      可她的小麻雀却不知怎么的,明明之前捆紧了绳子,却被挣脱了。看着自己情如姐妹的马儿迈着蹄子就要一同踏上那鲛人尾鳍一同离去,胡珺着急了,大声呼喊着小麻雀的名字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看着捆绑自己的绳索,她开始调动内功想挣破这碍事的东西。

      她挣得剧烈,被捆绑处的手臂都磨破了袖子。

      “大胆孽畜,岂敢放肆!”

      一声怒喝。

      再睁眼,胡珺眼前只见血水弥漫,那几个波斯商人早就被尖牙利嘴的鲛人撕碎了,再看向船舱,她的小麻雀还是被捆得好好的,闭着眼睛酣睡得香甜。

      胡谦忠金刚怒目,周身薄薄一层金刚红义气护体,那围攻的鲛人们只敢龇牙咧嘴低吼,却次次飞跃靠近时都会被灼伤尖叫逃跑。

      火枪声、炮仗声,鲛人惧火,被船夫们打得四处躲避,可不知为何的全都朝着这艘火力最为十足的官船集中,将前面只有两三名船夫的小船们全都忽略了去。

      见状,掌舵船夫急忙砍断了连着的木筏,将上面肥羊肥鸡用火药炸出了血肉。可纵使那往日里鲛人最爱的血腥味都散红了船体周身,那些个鲛人也仍由血肉沉入水底。几个船夫的火药都打尽了,船橹也被鲛人们死死抱住,不让船继续向前。

      正值一片僵局之中,胡珺突然想起自己读过的话本,心头一跳,扭头对着哥哥喊叫:

      “是冲兰姐姐来的。”

      此时一只极为俊美的鲛人跃出水面竟大张身侧鱼鳍空游于数尺水面之上,只见它双眸时黑时紫,如黑耀紫晶般不停闪烁变色,紧盯着船桅上的娥兰。

      狞笑间口吐人言:

      “你还要再杀我一次吗?”

      鲛人生性爱璀璨之物,除了引诱船夫下水吞食外,还会拐了那些貌美的男女船客入水进海底水宫把玩至腻味再剥皮。

      等到它们换好了新鲜皮囊后,边穿戴上那一同沉入水底的金银珠宝再耐心等待下一艘船。

      胡珺脑筋一转就明了为什么鲛人径直无视了先前的船,若是让它们得了娥兰的人面,别说那些挣脱得开绳索的船客,怕是连船夫也要遭殃!

      但见与狞笑鲛人仅有一臂之隔的娥兰面不改色,一颗冰珠从眉心浮出,散发寒光冷了整片幽冥河道。

      朱唇微启。

      “要。”

      竟是直接将刚刚鲛人尾鳍带起的水流全部冻为寒冰,直刺其心脏,尖锐冷冽。

      仿若胸腔开血莲。

      众鲛人皆是悲鸣,冲往落水再无生气的同伴身边愤怒嘶吼,却再无一只敢上前了。

      船夫看准时机将船橹一扯一荡,船驶着适时而来的顺流快速地离开了。

      见胡珺和胡谦忠二人都没注意自己,娥兰不用船夫松绑就轻飘飘使着内功落了地,这条路她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次,也不会被这小儿科的幻术迷了眼。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心情沉重,相反,真踏上了熟悉的,摇晃着行驶在幽冥河的船上时心底居然有少许的期待。

      离边城再行一日水路便到了,去完元城办完事,下一站就是萧一叶的城。

      她走向船舷,零丁无根萍虫却仍能让她影绰间看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刻舟求剑的故事。

      比起故事里的人刻舟寻剑,她还是更喜欢话本上说那人终身寻找的只不过撒进江海里的一把灰烬罢了。

      若是此次前去,萧一叶已把她忘记,她便也再不回想。

      若是还记得她......娥兰忽然怔愣住了,她被三爷送进宫后只想着怎么和过往一刀两断,没想过要是还有人念着曾经的她。

      萧一叶就是话本里那个,寻一生不可寻回之物的人。

      想起刚刚鲛人如无数次看穿她心里所念,一次又一次变幻出的紫眸,娥兰不禁自嘲。

      她又何曾不是?

      只不过她求的是一生不可求得之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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