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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路有冻死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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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路有冻死骨
“好心人,行行好,赏我个馒头吃吧。”
这种哀求声很细小微弱,更像是从牙缝间、喉咙深处挤出的呢喃,不用心的话很难听清。但是每个街头都躺着这些衣衫褴褛的乞丐流民,他们身上的衣物都难以蔽体,努力睁开浑浊的无力双眼,固执地向步履匆匆的行人伸出尚且完好的双手,不同音色却同样沙哑干涸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模糊的呢喃声中共同重复着“饥饿”的名字,这种声音巧妙地钻进了京城每一寸建筑的缝隙里,游荡脉之中,在这个四方城里来回鼓荡、翻云作雨。
前些日子京中涌进许多流民,城北的马市中马匹受惊,惊跑了好几匹马,马市的商贩火烧眉毛,急忙忙地出来找回,却仍有一匹叫“秀秀”的母马遍寻不见,只能认栽,任马流失在外。
这种灾荒年头,流民在道路上躺得四仰八叉,时不时被巡城的官兵揣上几脚,他们也没力气理会,换了个姿势继续无力瘫地。那天秀秀是孤零零走在大路上,遭了无妄之灾。一开始只有一个流民发现路上的秀秀,他不敢置信,眼睛瞪得发直,以为是自己饿得出现了幻觉,心想,大街上怎么会出现这么一匹无主的马?没人看管,而且膘肥体壮,吃得肯定比人还好。秀秀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饿鬼觊觎上,依然在街上慢慢踱着步。
渐渐地,越来越多流民意识到眼前的马不是他们的幻觉,他们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这匹马。尚且无知无觉的秀秀瞬间被流民饥饿的炙热目光褪去了毛发外皮,洞见了内里热腾腾的血液和饱满的马肉。
此时不必多言,流民一拥而上,饥饿的身躯纷纷爆发出无穷的力气。几人一扑上去用自己的瘦弱身躯压住马,一人将马的头颅死死摁住秀秀感受到身躯突然被莫名的重量压住开始奋力挣扎,可是有更多流民来压住它,秀秀挣扎不过扑通一声倒地。
秀秀的鬃毛被地上的泥水溅起打湿,四肢传来阵阵撕裂的致命痛感,它想如同昔日一样,感到痛苦就昂起头颅嘶鸣,吸引来把它从小养大的马夫的注意,可在此地此刻却丝毫不得动弹,只能卑微地匍匐在地。几个流民瞄准了马身上血肉最多的地方开始攻击。秀秀原本充盈温暖的腹部悲哀地感受到空气的凉意,还有风声无休无止地灌进来。
包裹在秀秀骨架上的血肉被狼狈地剥离,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民伸头探脑,努力地张大已经满是血腥的嘴巴,凑在他们好不容易在马身上撕咬开的血口子下面吸吮着血水,心中对这天降的食物感激万分,手上的动作不停地战栗着。
秀秀感受着温度逐渐褪去,身上的躁动慢慢随着血液一同流逝,怔怔地眨着乌黑的眼睛。流民被一场意外的生命之宴盛情宴请后,终于有余力注意到周遭依旧饥饿的目光,为免生事端都纷纷离去。剩下望风而来的流民再次一哄而上,被哄抢的同样的马骨架,还挂着零星的血肉,这也是不可多得的珍贵大餐,足以从濒死边缘拉回几个游魂。
梁卓从侍郎府出来走在大路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他身材瘦削细长,绿色的官袍挂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看起来很是单薄,完全不像是一顿可以吃三大碗米饭的人。他与秀秀乌黑的眼睛对视了一眼,他的瞳孔仿佛被吸进了秀秀乌黑的瞳孔里,似乎感受到了马儿的悲意,梁卓用力晃晃头,把眼前的景象从脑海里赶出去,转身熟稔地钻进一条小巷子里左拐右拐,进了一个胡同里。
这个胡同十分安静,不时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与城中的混乱很是不同。转进胡同的院子里去就看见几个穿着清凉短打的男人在锯木头、上钉子,一旁的女人孩子在地上帮忙分拣木材和工具。一个小孩子很是机灵,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一抬头看见门外的熟悉身影便大叫着冲了出去。
“梁叔叔——!”
“哎!”梁卓大笑着应了一声,张开怀抱蹲下来迎接冲过来的小孩子,一下子抱了个满怀。小男孩伸手环住梁卓的脖子,亲昵地用脑袋蹭着梁卓的脸颊,“梁叔叔你回来了!林林今天可乖了,在帮王叔陈叔搬木头呢!”
梁卓吸一口气,抱着小男孩站了起来,笑着揉他的头,“哎哟,这么厉害呀,我们林林真是小男子汉,叔叔果然没看错你啊,太给叔叔争气了。”
小男孩林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院子里满头大汗干活的男人女人也抬头冲着梁卓露出淳朴的笑容。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微胖女人走到梁卓面前,微微弓着腰对梁卓感激地说,“还是要感谢梁大人的大恩大德,我们几个一路从江南逃亡来到京城,本来是准备投奔京城的亲戚的,却被赶了出来。我们身上也没有盘缠,任何时候居京城都大为不易,更何况是这种灾荒年头,要不是梁大人您收留,我们早就一连串儿成了城外的孤魂野鬼了。”
梁卓听言便皱起了眉头,看着女人蜡黄的面孔,已经不见初见时凄苦绝望的神色,轻叹一口气,抬手拍了拍女人的瘦削肩头,“刘婶子,你不必这样说,我收留你们也不仅仅是单纯发善心,你们不也为我做了很多事吗?你看这满院子的活计,要是从外面叫小工来帮忙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钱财,那怎么能是我一个小官能负担起的。可是我只是提供给你们食宿,你和小王兄弟他们全给我包揽了,不知道省了我多少心、帮了我多少忙呢。”
刘婶子是林林的母亲,年近五十,在江南嫁进夫家之后一直劳作,身子骨也不是很好。江南发洪水的受灾区正是包括她夫家所在的地方在内,毫无预兆的大水冲垮了那个并不富庶的村庄,她和儿子林林幸运地逃过一劫。村里大多数人被洪水裹挟而去,来不及呼喊救命便没了声息。
如此乱世,她一个弱女子有何办法,想着娘家还有一户堂弟去了京城经商,便和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同上京城。一路上结识了许多家破人亡的流民,其中有的和他们一样,怀揣着最后的希望去投奔京城亲戚,有的是想着京城的情况多少能比江南好一些,即便是去讨饭遇到的贵人也比在江南多。大家伙便结个伴儿,想着路上好歹能有个照应,平安无事到达京城就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这一路上,一开始加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但是走到半途却越来越少,很多人不适应沿途多变的气候,有的水土不服、有的得了痢症、有的被饿死,生命就这样被无端的命运轻易搁浅了。他们剩下的人继续走,相互扶持着应对着路上的苦难,也越来越亲厚,现在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历尽了多少艰难险阻,身上仅剩不多的粮食和盘缠都用尽了,她们一行人总算是到了京城,可是却被士兵拦在城门外。她们衣衫褴褛,面色蜡黄,脸上掩盖不住的凄苦神色被官兵认定为流民,更何况她们也根本没有进城的文书。
那天天色已近黄昏,天空乌压压地盖着层云,把她们佝偻着的脊背压得更低,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刘婶子紧紧地抓住儿子林林的异常灼热小手,林林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路上的颠簸和营养不良让他莫名发了热,一直不退,如果再叫他淋上一场雨,那这情况真是谁也说不好了。
林林已经被热得昏昏沉沉,视线也开始模糊,只看见母亲面对凶神恶煞的守城官兵,鼓起勇气,直直跪了下去,拉着自己一起,他顺从地匍匐在地,朦胧间听见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官老爷,求您发个善心吧,孩子生病了,想进城寻个大夫看看,求您通融通融吧。”
几个官兵对视一眼,垫脚抖着腿,随即转头咧开嘴笑道,“咱几个官老爷就是再想发善心,也得有人孝敬孝敬啊。”
刘婶子心下一凉,兜里空空荡荡,一分银钱也无,又能拿出什么东西去孝敬这几个官兵呢?
一旁的王叔踌躇片刻,还是善良占了上风,他拨开人群,对着官兵点头哈腰,眼神小心谄媚,动作间暧昧地拉住官兵的手掌呈上他仅剩的十几枚铜钱,
被递了铜钱的官兵掂掂手,对手中轻得离谱的重量翻了一个白眼,“哪来的老穷酸?”随手一甩,被珍而重之的铜钱转瞬被撒了出去,掉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儿,默不作声地躺在地上。
王叔和刘婶子一时间在原地哑然了。
一旁的老陈最先反应过来,赶忙用身体扑倒在地上,轻松盖住了那几枚铜钱,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紧紧盯着地上的其他流民,又低头用手小心把它们拢起来,用自己的衣袖把铜钱上沾染的泥水擦净。
“老王,赶紧收好。”
短促的嗓音在老王耳边响起,老王的手中被塞进了几枚硬硬的、冰凉的铜钱,已经是春末了,他却被冻得打了个冷颤。
“让一让让一让,前几天下大雨搞得我家都漏水了,找几个便宜劳工来修。”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在众人身后叫开了,众人纷纷转头,只看见一根竹竿从城门口快步挺出。
一个身形消瘦,身量极高的男人丝毫不在意众人的视线,自顾自环顾四周,看见林婶子和老王老陈时眼睛一亮,手指直直一点,“哎!就你们几个了,一看就便宜,赶紧过来给我帮忙!”
一旁的官兵赶紧出来拦着,“你谁啊?这些人都是流民,不能进城的,你是把规矩当耳旁风啊?”
男人眼睛一瞥,手掌中握着一枚令牌,径直推到官兵面前。官兵定睛一看上面的字,双眼圆睁,赶紧低头放了行。
刘婶子拉着林林的手,和老王老陈缩着脖子,活像四只鹌鹑,畏畏缩缩地跟在男人身后,终于进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