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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史家如椽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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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史家如椽笔
马车一路西行,远远地把皇宫落在身后,与天空的界限也变得模糊。
初夏的京城,刚刚下了一场小雨,马蹄踏过,阵阵水花,空气中带着几分隐秘的潮湿热意。
一声嘶鸣传来,马车在江府前停下。江府门前斜倚一株梨树,一阵风过,梨花纷纷飞入江府院墙。
江岸虽位居户部侍郎,但江府却坐落在皇城边缘,不显华贵。
两人提着衣摆,相继从马车上下来。江岸在前相引,梁卓紧跟在后,一进门,两侧的小厮齐齐问好。
江府门户小,三进的院子,长廊将院子抄着。两人走过门庭,径直进了江府书房。书房陈设极少,只有一张桌案,几台书架,相比京城家宅奢丽的特点,这里少了花哨,至多可见色泽单一沉静的木雕饰,秀致但也清冷。
江岸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先让梁卓进书房,自己吩咐了心腹小厮在外面守着,又把房间门窗紧紧关上。
回头一看,梁卓已经很是自然地靠在桌案旁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江岸的动作,嘴边噙着一摸似有似无的笑意。
江岸看见这幅神态的梁卓,心中直打突突。对于梁卓这样一个小刑判来说,他是毫无疑问的上官,梁卓来到了江府却如入无人之境,这很不寻常。江岸他一贯心思缜密,自诩对朝中的官员调度了如指掌,梁卓刚升任刑部刑判,又在江南水患这个节骨眼上来找自己这个户部侍郎,所图必然不小。
江岸走在梁卓旁边,停顿了一会问,“梁刑判,本官与你在朝中隶属两部,私下也甚少往来,你为何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江府,这其中的原因倒是令本官很是好奇啊。”
梁卓只是笑笑,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江大人,我能理解您的好奇心,但是眼下将近午时了,今日早起上朝到现在,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不如我们先用过午膳再谈这些如何?”
江岸抿唇,只得挥挥手向下人示意。
庭中树木已经有郁郁葱葱之象,投下了一片清凉的阴影,在风中簌簌作响,两人穿过抄手游廊,移步到正堂准备进午膳。
江岸一迈进正堂,注意到餐桌上只有寥寥几种菜色,不禁皱起眉头。他从小饮食清淡,不喜荤腥肉类,这桌上却只有灯影牛肉、狮子头,最清淡的也就是清蒸鲥鱼了。江岸只觉得自家的厨房是越来越敷衍了事了,自己一年拿出这么多银钱聘请他们,却只能做出这种菜,根本不知道自己爱吃什么,心下很是不满,可当着外人的面,脾气也只好暂时按下不表。
这边梁卓面上依旧嘻嘻哈哈,还招呼着脚步停在原地的江侍郎入座,仿佛来到了自己家。
江侍郎端起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有些尴尬地说到,“梁刑判,今日鄙府招待不周,真是令人惭愧,还请勿要见怪。”
梁卓连连点头,却顾不上回江侍郎的话,只是抄起筷子,把头埋进碗里飞快地吃起饭来,不时抬头夹几筷子肉进嘴,速度奇快,没一会功夫就吃完了一整碗。江侍郎看着满桌荤腥,本来就有些难以下筷,这下看着梁卓的吃饭动作,直接放下了筷子,瞪大了眼睛,有些震惊,心想道,难道朝廷没有给梁卓发放俸禄吗?
一旁的侍女看着梁卓饿狼扑食的样子很是贴心地为他多上了一碗米饭,就这样一连上了三碗,梁卓才堪堪停了手上的筷子。
梁卓打了一个饱嗝,抬起左手,用袖子把嘴边的油渍擦得干干净净。江侍郎生性爱洁,看着梁卓的动作,心中有些嫌弃,又见梁卓左袖袖口的边缘已经泛黄,看来是没少用袖子擦嘴。
这时江岸没了吃饭的胃口,桌上的菜也是所剩无几了,侍女奉上一块刚浸过热水的方帕,江岸接过,仔细擦了嘴角,又抹了几把手。
梁卓此刻终于说了来到正堂的第一句话。
“江侍郎,听闻你多年茹素,我就多吃了一点,你不介意吧?”
江岸嘴角抽动,只道,“当然无妨了。也怪府中今日准备的菜太少了,况且这些荤腥我本也不爱吃。”对于梁卓“饭扫光”的举动,他确实没有放在心上。
梁卓却开口问了,“江侍郎心系江南受灾的百姓不假,可是不知百姓之苦也是真的。”说着又令侍女唤了今日采买的伙夫进来,江岸有些疑惑,也只是点头了。
伙夫进来,梁卓继续道,“自从江南水患以来,河堤决口,民间的低处土地大多被淹,现有市面上的蔬菜已经十不存一了。江侍郎爱吃素,可是现在连贵府的伙夫也买不到蔬菜了。”
江岸听到这里脸色大变,心中不敢置信,他清楚江南水患之后京中的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是如今的情况已经恶劣得出乎了他的意料,于是赶忙质询伙夫。
伙夫点点头,诚恳地说,“老爷,老王在府里也当了多年差事了,知道您喜食清淡,可是眼下实在是没法子。今天我和下面的小厮起了个大早跑去城南边最大的集市采买,结果发现甭管是出多高的价,集市里的蔬菜全都没有卖的了,这只好买些鱼肉来。咱们府已经算是好的了,我听说朝廷里面有些品级低或者今年刚刚升任的小官,自家的俸禄早早拿去置办地产,所剩的银钱甚至都不够买粮食的。那些米店里白米的价格已经是一两银一斤了,而且价格还越叫越高,没点手段都买不到呢!街头巷尾到处都是难民,有些饿急了的,看见别人采买了粮食就不要命地上来抢,咱们府今天还是带了好多侍卫出去才能好端端回来的。”
听着自家老奴转述的话语,京城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了,江岸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已经瘫软了半边,口中喃喃道,“京、京城的情况已经难堪到这种地步了?那、那江南呢?”
江岸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这不同于被饥饿攫取精力,而是他终于绕过了纸面上的算计、典籍里的字句,过去他高居庙堂以观天下,却始终隔着朦胧不清的帘幕,不能真切地看清这个山河和王朝的面目。这一天,泼天的灾难降临在王朝上空,击碎了所有百姓赖以生存的根基,顺带摧毁了横亘在庙堂和真实土地间的屏障,他终于看清了屏障后的真实,可入目的是已经发烂发臭了的废墟。
闭上眼,黑洞洞的虚无时空里,当初他还是少年学子时,埋首经籍的时光里,曾经读到过“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死者枕藉,臭气熏天”,处处食死尸,食“观音粉”,甚至“母烹其女”,“父子兄弟夫妻相食”,这些在字眼书页间听到过的哭喊声再次响起,所有读书人心中的烟雨江南和现在哀鸿遍野的江南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穿梭闪回,呈现出近乎割裂的荒诞不经。一阵触目惊心的无力感袭来,时间和空间发生了错位,过去他不能看见这片真实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真实,现在他有机会看清了,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挽回。因为当他们收回注视过江南后被刺痛的视线,将目光转向庙堂最高处时,能看见的,只有一个昏庸的帝王。
而这个帝王,显然不可能为这个王朝和本应受王朝庇护的百姓做出任何改变。
他们这些当朝的官员,俨然已经成为了帮凶。史家据事直书,一字不改,将来执笔所落下的笔墨,都将成为他们的判词。
忽然落在肩上的手传来了一丝温暖,江岸抬头看向手的主人,梁卓出声,“我能告诉江大人的就是,您现在能想到的所有饥荒景象,全部确切在江南发生着。我来江府,不只是因为您今日在朝堂上为江南乃至天下百姓直言进谏,也是因为您为官清正,任职户部侍郎十几载,从未有过贪污受贿。您有庇佑家国之心,只是还缺乏一些对基本事实的判断,眼下您已经看清了,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江岸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什么时机?”
梁卓继续道,“和我们合作的最好时机。”
“你们?除了你还有谁?合作做什么呢?”
梁卓一笑,“还有谁暂时不能说,至于合作,当然是做一些为国为民的好事了,别的不谈,至少能让江大人青史留名。”说罢竟然就干脆转身告退离去了。
江岸提起一口气下不来,也只能任由梁卓离去,心中惴惴。仍靠在椅子上思虑了一会,眼下户部完全就是火坑,皇帝和工部联合起来,这架势是不把户部榨干不罢休,自己再在户部待下去,这把老骨头也要被啃干净了。可若是在这种灾年辞官回乡,其中的风险也太大了,自己毕竟不是孤身一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个娇滴滴的女儿,离开京城更是艰难了。江岸左右为难,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