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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蓝火 ...

  •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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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点四十七分。她关掉闹钟,半眯着眼从被窝里爬起来,伸手去够床尾成团的衣物。东京的冬天很冷,就连起床都成了件麻烦事,铺天盖地的困意狠狠压在身上,像一座万吨重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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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点五十二分。起床,套上衣服,洗漱。牙膏中薄荷冰凉的味道,蓝色瓶子的洗面奶和冰冷的漱口水。日复一日出现在镜子里的一张年轻的脸,在一个哈欠过后不可避免地带上倦怠神色。

      ??七点零三分。煎蛋器和吐司机齐齐运转,边缘双双被烤得焦脆。将它们叠放在一起,卷曲折叠送入口中,她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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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点二十分,山手线。拥挤的地铁车厢,往来不息的人流,相同的景色。身旁的女子高中生滔滔不绝地讲着电话,消磨成残影又缓慢成型的朝霞,像一团橡皮泥握在时间手中。

      ??八点整。公司大楼。靠窗的工位,直射的太阳光线。高跟鞋,电脑机箱,肥胖的男性领导。电话、报表、表格,冰冷寒暄。微薄的薪水。不可或缺,谋生的伎俩。

      ??二十点三十七分。会议室。意式浓缩咖啡,冗长的讲话,磨砂玻璃,口号。闷热的空气,黑眼圈。慷慨激昂。

      ??二十一点十三分。插入钥匙,锁眼转动,门吱呀一声打开。早晨没有叠的被子乱七八糟堆在床上,狗在上面睡觉。拍在床上,狗喵的一声弓起背,凶狠地哈气。打开最后一根猫条挤在碗里,把它揪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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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点四十一分。从桌子上翻出税单,挂掉房东的电话,泡好一碗面。边看报表边吃完,顺手把垃圾打包。街道干净无比,行人整齐划一,明天早上再扔吧。

      ??二十二点零五分。塑料袋,皱巴巴的处方单,蓝色包装盒,十四粒。全部吞下去,胃会涨得很痛。前几天经过便利店买了压缩饼干,可以压下去。

      ??二十三点十四分。手中握着一杯温水。关灯,拉上窗帘,打开窗户,足下这座城市无情地膨胀,决定吞噬她的又一个孩子。

      ??来瓶酒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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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

      ??他是在某间屋子的地板上醒来。

      ??房间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一张对窗的床,正对床尾的衣柜,衣柜旁几个堆叠得摇摇欲坠的收纳箱。一张散乱地堆放着各种生活用品、纸质文档和速食面的书桌,窗边地上有一只波斯猫和一个裸睡的女人。

      ??

      ??他深呼吸三次,转动手腕,有些摇晃地站起身,发觉自己完好无损,浑身上下甚至找不到一道伤口。怪事,他想,他分明在新宿与两面宿傩决战,被其斩击所伤命悬一线,怎么转眼间到了这个地方。

      ??闹铃骤然响起打破寂静,地上女人翻了个身,不忘用手遮住耳朵。猫咪因为响动猛地惊醒,跃上被子做出踩踏动作,喵喵直叫,看起来很是熟稔。

      ??

      ??“狗,你别……”

      ??她迷迷糊糊地抱怨一声,随后又翻过身沉沉睡去。

      ??

      ??狗?她给这只猫取名叫狗?

      ??狗急得跺脚,他看不下去,走上前去拎起它的脖颈,拍了拍女人裸露在外的肩膀。他这才注意到她面上挂着一层薄汗,几缕碎发粘着在脖颈上,容色枯槁。

      ??

      ??“小姐。”

      ??她猛然惊醒,身体不受控地颤抖一下,径直坐起身来,险些撞上他的面庞。她半眯着眼裹紧被子,伸手揉揉蓬乱的发:“你是谁啊?”

      ??狗悠长地喵了一声,她忽然瞪大眼睛注视着他,半晌道:“……五条悟?”

      ??“那个漫画里的五条悟?”她压低声音,似是难以置信,“不是吧。”

      ??他愣住。她怎么会在这里?她的眼睛呢,痊愈了吗?

      ??

      ??不,不是。她身上没有任何咒力流动,干净得像刚出生尚还未呼吸第一缕空气的婴儿。天与咒缚?不,她并没有强壮到哪里去,相反还有些羸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类型。

      ??他正思考,她突然向床尾探身,飞快地抓过吊带:“不许看。”

      ??他站起身,识趣地转过头去,六眼却不可避免地将景色一览无余。她肌肤雪白,白得甚至有些病态,单薄的双肩,明显的锁骨和锥状的胸乳,一具年轻而纤细的躯壳。

      ??好瘦,太瘦了。要多吃点饭才行。

      ??她背对他穿好内衣裤,突然气势汹汹地来到他面前,伸手狠狠挥在他脸上。

      ??没有无限。

      ??他一时间有些怔愣,目前发生的一切均有悖常识,濒死以后的穿越,和学生长得一模一样、没有咒力的奇怪女人,失效的无下限,被称作狗的猫。

      ??“你不是死了吗,”她闷闷道,“为什么还活生生站在这?”

      ??死了吗?

      ??应该是没有。他很少经历生死攸关,甚至甚少受伤,因而对这些格外敏感。斩击落下那一刻他确实觉得自己是要死了,但他现在完好无缺地站在这里,有她眼眶红红地看着他,所以是没有。

      ??“没有吧,”所以他说,“大概还活着?现在我不是就站在这里吗。”

      ??她捂住嘴巴发出一声干呕,弯腰时蝴蝶骨凸显出来,像两座生长的山。屋中骤然响起微弱的抽泣声,她直起身面向窗外,握紧药丸的手点燃打火机,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

      ??没有拆封。她看了一眼包装,攥拳,将它重新收了回去。

      ??

      ??“……这都什么事啊。”

      ??

      ??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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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死的人活下来,想死的人没死成。于是东京之冬荒凉萧索,一个将死的人遇见一个想死的人,像命运开的一个烂俗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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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

      ??她有许久没有抽烟。

      ??

      ??确诊那天下大暴雨,她忘记带伞。主治医生好心把休息室借给她,她在那里面待了很久很久,等不到雨停。后来医生下班,她冒着雨走走停停,在路边便利店买到一把伞,顺便解决了晚饭,走出便利店时天已放晴。

      ??一种彻骨的深寒席卷而来,灌注浸透她的每一寸肌肤,抽走体内所有暖意。她站在路边收起伞,抬头仰望天空,痴痴地哭了出来。

      ??她回去找到一盒老旧的七星牌香烟,关上门窗,花了一晚上时间将它们全部抽完,烟气呛得她咳嗽不止,用灌水的方式压下去。

      ??没有什么用。她其实并不会抽烟。就像养尊处优的国中生,对一切坏孩子的行径抱有某种纯真的好奇,因为从未触碰,所以就算只是听说烟可以忘却伤痛,也可以把它当做灵丹妙药。

      ??况且她并没有什么伤痛,有伤痛的应该是他,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错误次元的人。他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通通是无解的命题。

      ??她松开打火机,长长叹出一口气,背后传来他的声音:

      ??“我猜,这不是我原来所在的地方吧?”

      ??她猛然回过身,见他怀中抱着她的衣物,神色平静,无喜无忧。

      ??“……你还挺敏锐的。”

      ??她不知道回他些什么,于是感觉自己说错了话。莫名的焦躁升腾而起,她抓抓头发,并未缓解丝毫心慌。

      ??“方便问一下这是什么地方吗,小姐?”

      ??“东京。”

      ??她接过他怀中的衣物飞快地穿好,局促不安地回话。他嗯了一声,眼神面对远方,似是在思考。钢铁般的城市森林,澄澈天空,路边行人围巾被冬风卷起。没有咒力。

      ??“……二零一八年,”她补充道,“如果你想知道年份的话。”

      ??果然,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他想。他大概是在濒死之际被传送到了某个平行时空,某个将他的世界视作漫画的时空,而他是漫画里一个命运既定的人。

      ??他想起虎杖和惠。以他们为代表的自己的学生,年纪轻轻被剥夺青春的少年人。他们看到他的死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会非常震惊吧?声称自己最强的家伙怎么会这么输掉什么的。真是上了一堂失败的课啊。

      ??他想起杰。那个家伙如果在,想必会一巴掌拍在他脸上,说些快醒醒,你可是最强的之类的话吧?他大概也会同意吧,毕竟是挚友的请求。

      ??他说出会赢的,只是因为他有底气确保自己不会输,仅此而已。可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这在预想中从未出现过。他在临行之际逃离出来,也是从未设想过的事情。

      ??但这种逃离让他轻快无比,就像突然间挣脱某些束缚。世界的造物主要他死,但他活下来了,以逃脱的方式。

      ??“要一根吗?”

      ??他从遐思中回神,见她手指间夹着一卷未点燃的烟,烟头朝着他的方向,似是邀请。他刚想婉言谢绝,她摇摇头,回手将烟卷藏了起来。

      ??“还是算了,”她说,“我知道你不抽烟。”

      ??

      ??

      ??05

      ??他的人生是一本漫画。

      ??她开始像一个天神一样观测他,是因为一个偶然的契机。因为要着手做集式株式会社和公司的合作项目,于是借了一本杂志来看。故事的开始是他和夏油、家入一起营救歌姬和冥冥,结尾是一场大梦堪堪初醒。

      ??白发,蓝眼,无比绮丽的容貌。她花半个夜晚写就一篇有关他的万字长文,从此记住那张面容,闲暇时分将他无意识地描摹,默念他的名字。悟,五条悟,温柔的名字,念出尾音时唇形像在微笑。

      ??她辨认他的方式永远是那双眼。起初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它很漂亮。那是一种怎样的蓝色呢,她形容不出来,只是觉得后摇滚比较适合它。秋天的山,蓝色火焰,冰凉深邃、跌跌撞撞,孤独又热烈的颜色,瞳孔像月亮。

      ??她去找了全套漫画,注视着他一夜之间吞吃那些苦果痛苦地长大,从神降的隆冬走到苦闷的烈夏,在那之后很坚强。后来残阳如血,涩谷坍塌,狱门疆张开血盆大口,他面对三年湛蓝青春,自始至终孤身一人,而她两手空空,毫无办法。

      ? 她因此为他流过泪,为他失过眠,于是他被封印后她有一段时间没再看漫画。和集式株式会社的合作很顺利,她的药服用得很有规律,一切都在稳中向好。

      ??她偶尔在清醒的梦中见到他,见到他在狱门疆中与不可名状之物缠斗,见到幼小的他坐在荼蘼花丛之中,见到他在高专走廊,破开一片恍惚模模糊糊地走来,化为一团蓝火。

      ??她和医生说起这些事,医生调笑着给她开了新药,幻觉,他说,梦里的东西,都是幻觉罢了。

      ??服药之后他果然不再在她梦中出现,她的生活被工作占满,没有绘制他的闲暇。他渐渐从她的世界被淡忘出去,再次去复查的时候医生说,好,就是这样,再也不要去臆想。

      ??她没有再臆想过。只是有一夜,走在东京寂静无人的小道上,微风卷动荒草,没有任何征兆地,她忽然想起他。

      ??她打开手机,翻开最新的那一话。

      ??向南。

      ??她的心脏一瞬间钝痛,眼前霎时出现他幼时面容,叙事线牢牢捆缚在其上,要将他撕扯破碎掉。一切光怪陆离的梦境组成一把硕大枷锁,让她喘不过气来。蓝色火焰,苍凉大地,五条悟,她具象的思念和他荒诞的死亡。

      ??他的人生是一本漫画。

      ??

      ??06

      ??

      ??他在新世界的东京无处可去,于是她收留了他。她告诉他,秋叶原里到处都是你的手办周边,随便走出去一定会被认出来的。他坐在床边,手中抱着狗,闻言哈哈大笑,说认出来了也没关系嘛,我果然不管在哪个世界都如此受欢迎啊。

      ??她收拾好提包:“那你自便。”

      ??

      ??“等一下。”

      ??他放下狗叫住她,她推门的手一顿,回过头看向他:“怎么了?”

      ??“别去上班了。”

      ??

      ??“什么?”

      ??“我说,别去上班了,”他托腮道,“你很讨厌这份工作吧?”

      ??讨厌吗,说不上,但也不喜欢。她的业绩并不算好,因为性格原因也不懂人心。公司里没有她相熟的人,更没有所留恋的东西,她只是需要钱。

      ??“我要挣钱,”于是她说,“没有钱,东京只是个吃人的地狱。”

      ??其实不管富有与否,东京都是一座吃人的地狱。无数人日出而作,月落而息,遇见电车轨道就想起冥王,对妈妈的子宫说抱歉。她只是地狱里无数恶魔中的一个,深爱东京却一无所有。

      ??“正因为是地狱,所以才要更好地活下去啊。”

      ??她沉默,压下门把手,冬风细密地灌进面部。“我以为你会说‘那就逃走吧'之类的话,”她说,“抽屉里有现金。要是你身上有手机,电子支付也可以用。抱歉……我生活比较邋遢,你有什么需要告诉我就好。”

      ??他注视着她走出房门,转身将门关上,米白色围巾的最后一缕流苏消失在视野里,房内充盈满她的味道。淡淡的雨水和空气混合的味道。

      ??六眼遍识万物,唯独不识灵魂。然而他即使不凭这双眼,也能看出这是一个在苦海中作茧自缚的人,万斤杂念压迫其身,灵魂已不堪重负。

      ??她肚子里还装着十四颗安眠药,混着酒精和一票五羟色胺抑制剂,像个生化反应堆。她能活下来,甚至还能活蹦乱跳地去上班,简直是个奇迹。他越发觉得她的上苍是个善神,不要她死正如要他重活。

      ??或许正是因为他重活,它才不让她死。她长得像她,但他从未见过她,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再恶劣的人也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可他也想不通,既然还有爱,为什么要死呢。

      ??她是准备好接受救助的人么?但愿她是。这样他还不至于再次无能为力,他已经无能为力太多次了。

      ?

      ??07

      ??

      ??二十点三十六分。她从公司大楼出来,空气潮湿。像往常一样往地铁站的方向走,一辆摩托停在必经之路上,戴着头盔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有一双湛蓝眼瞳。

      ??她快走两步上前去,神色讶异:“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说有什么需要告诉你就好么?”他说,“你也没给我留个电话什么的。这种地方很难找欸。”

      ??她的脸霎时变得很红。

      ??“抱、抱歉……那这辆车?”

      ??“啊,我那张信用卡还可以用,”他说,“卖车的大叔也不知道我是五条悟吧?”

      ??他手动将五条悟三个字消了音,尾音的口型果然像是一个微笑。她下意识重复一遍,五条悟,悟,音节流过如徐徐微风,荡起阵阵心跳的名字。

      ??“愣着干什么,”他偏了偏头,“不想上来试试吗?”

      ??她哦了一声,僵硬地跨上后座,他发动引擎,小声地提醒她:“抓紧我。”

      ??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扣住他的外套,被他拽住双手环抱在腰间。“是这样抓紧,”他说,“你不想被甩下去吧?”

      ??相比其他男性他很精壮,紧身的内衬和短袖外套,让她几乎可以直接碰到他的马甲线。手感很好,她在狂风中乱七八糟地想,和之前想象到的一模一样。

      ??摩托穿越车潮在公寓楼前停下。她跟着他走上楼,恍然有一种这个地方是属于他而不是她的错觉。找到门牌号,推开房门,狗在门后玩自己尾巴,见到主人回来绕着两人小跑。

      ??他等她进去,带上房门,蹲下身将狗抱起,熟练地用手指逗弄它,关系似乎很好。她拖着疲乏的步子找到床,整个人呈大字砸了进去。

      ??突然,她猛地坐起身,发出一声惊呼。

      ??“……你帮我付了一年的租金?”

      ??“正确,”他将狗单手托举起来,另一只手摆出一个对钩,“附赠一个大大的惊喜。”

      ??手机提示音叮地一声响起,她打开paypay,署名为GS的陌生人转来一笔账,数值让她惊掉下巴。

      ??一千万日元。

      ??她急忙抬头:“你为什么……”

      ??他顺势将手指置于唇上,“惊喜嘛。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跟我走。”

      ??她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走?去哪?”

      ??“任何地方,”他说,“不过先从日本开始吧。”

      ??“为什么,”她有些结巴地问,“为什么要走,又为什么是我?”

      ??他轻轻笑了。

      ??“如你所见,这是一个没有咒力的世界。没有术师,没有咒灵,没有诅咒。我的世界充斥着这些东西,还有那些高层,”他顿了顿,像是在等她的反应,“你知道吧?我说他们像腐烂的橘子一样。”

      ??“好不容易甩掉他们,我当然要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至于为什么是你………”

      ??他抬眼望向她。

      ??“就当是一种答谢吧。”

      ??“拜托啦,”他做出求情的手势,“就当还我钱了,行不行?”

      ?

      ??08

      ??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头脑一热就答应了他。

      ??

      ??为了凭一辆摩托环游日本而翘班,换做以前,这种事她想都不敢想。兴许是对象特殊,又兴许是这笔钱实在让她无法心安理得,她最终选择加入这趟疯狂的旅途。没有准备,没有行李,一辆摩托车、一张信用卡和两个人,星夜奔袭去到远方。

      ??车子疾驰。她几乎没有花任何时间和东京告别,并不觉得遗憾或悔恨。或许是她的身体渴望一场叛逃,而她的精神受困已久,终于迎来一份自由。它们合二为一,竟给她一种久违的慰藉,就像她生来就希望融进风中。

      ??首先经过神奈川。东京到富士山,走走停停,一个月的时间。从箱根爬山路看日出,路上覆雪,远处灯火星星点点,天空呈一种深黑色的蓝。她无法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颜色,就像当时无法形容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她偷偷侧过头望向他,他扎实地一步一步向前走,白色碎发因风的缘故微微遮住眼睛。她嗅到一种冷香。

      ??“你好香。”她喘息着说。

      ??相传圣山有奇景,每每遭逢冬日,雪迹沿着圣山蓝色的经脉直通天际,反照霞光万道,映红高天。她站在鸟居前裹紧衣服,呼吸出冰寒的水汽,这奇景正映入眼帘。

      ??“七岁那年母亲带我来这里,送我一个樱花香囊,”身后他轻轻开口,“别人都送御守,唯独她知道我喜欢花香。那香囊我还留着,不过在另一边。抱歉,没法让你看见啦。”

      ??七岁,幼年的神子站在鸟居之下,等待众人手持愿望穿过人与神交界之门,遥遥见到一捧樱花。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她说,“你要见见他吗?”

      ??

      ??“假设我只是缸中大脑,所思所感均为虚假,那么我会轻而易举地找到他,用不那么温柔的手段让他重新画。”

      ??“但我现在站在这里。”

      ??他试探性地握住她的手,一缕热流传遍周身,让她微微颤抖。

      ??“可以用手触碰到你。这样大概可以证明我是真实的血肉吧?”

      ??“纵使他身为造物主,又如何决定一个血肉之躯的命运呢。”

      ??

      ??此时天光大亮,就像上苍听到他的话,拨云见日对他微笑。

      ??

      ??09

      ??

      ??是啊,他是你的造物主,而你是人如其名的人,你七岁时来过富士山,你喜欢寒冷的香味,这些他不知道,只有你清楚。

      ??你只是五条悟。

      ??

      ??

      ??10

      ??

      ??二月,镰仓。她没有来过圆觉寺。父母住在北海道,呕心沥血把她送到东京念书,从七岁起她便没再见过爸爸妈妈。对于幼小的她来说,镰仓像天一样远。

      ? 向天问些什么,向神求些什么,她没有概念。她自小不信神佛,遇事只求自渡,渡不过时硬生生辟开江河,师老兵破。

      ??一具血肉之躯的命运,唯有自己得以掌控。他想要怎样的命运?唯有他自己才明了。她能做到的只是短暂陪他一程,面对诸天神佛,求他平安喜乐,不再孤独。

      ??……啊。原来神佛存在的意义是为了这种时候。

      ??也好,如这是她所愿,这便是她所愿。

      ??别让火熄灭。

      ??

      ??三月,京都。不是红叶的时节,但可以见到樱花。五条家不养樱花,因为樱花早落,五条家不能凋亡。他在成为家主以后种了很多樱花,人们说他是喜物哀之美,然而他只是叛逆罢了。

      ??

      ??“那你喜欢什么花?”

      ??“我?”他低头想了想,“鸢尾吧。”

      ??鸢尾,她默念道,一种很衬他的花。

      ??恒久思念,光明自由。

      ??四月,奈良。她一直觉得他很受小动物喜欢,小鹿帮她证明了这一点。走在路上,即使手中没有任何食物,也有鹿向他跪地参拜,颔首问好。

      ??

      ??“你以前看它们大约是什么样子?”

      ??“唔——”他将手中最后一片饼干喂给小鹿,故意拉长声调,“大概有点像红外感温仪和x光机一起成像的样子吧?还有奇怪的东西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就像这样——”

      ??他猛地扑过来,她吓了一跳,手里饼干洒了一地,引得一众小鹿过来争抢。他在鹿群之中哈哈大笑,顺势把她揉进怀中,拂乱她的头发。

      ??“得把你看紧一点啊,”他戏谑道,“要是丢在里面认不出来了怎么办?”

      ??她气得结巴:“我、我又不是鹿,怎么会认不出来?”

      ??“是会认出来的,”他说,“毕竟找你的人是我。”

      ??五月到八月,本州西部。空旷的国道,大雾,深蓝色天空。无尽的夏风透过他穿透她的躯壳,心被吹得大胆,环住他腰际紧靠在他背后。他从离开人潮以后便摘掉头盔,渐长的白发就那样无羁地飘,像白鸟的羽毛。

      ??她望着他的背影,鼻尖一酸,突然很想很想哭。

      ??

      ??“东——京——,”她大喊道,“烂——透——了——!”

      ??回音阵阵荡漾出去,击打在不属于东京的道路上,随风飘扬到远方。他顶着引擎声大声地回应:“烂——透——了——!”

      ??是啊,东京烂透了。即使不明不白地离开它,不发一言地走掉了,踏上一场不问归期的旅途,她也不会说一句话。她只是膨胀,无情地膨胀,膨胀到把所有生命吞吃殆尽,然后孕育下一轮生命。

      ??她不是在逃跑,只是在求生,在她的肠胃里存活是生存,在她之外也是。她不足以独自面对她冰冷的胃酸,所以她牵起他的手,把生命线绑在他身上。一团蓝色的火,即使无比滚烫,至少可以用来融化体内寒冷,在临了之时给她一个拥抱。

      ??他为什么这么做?她不知道。或许这个拥抱能让她活下去,或许他已经做了,还好她信了。

      ??

      ??11

      ??九月,两岛交界,没注意名字的地方。驱车到乡下,再往西开人烟稀少。动力在此时耗尽,他在更换动力源的间隙问她,你急不急着走?

      ??不着急,她说。

      ??于是他们在原野里并排躺下,虫鸣窸窸窣窣,半人高的野草柔软地摇晃着,明月低悬在天,星夜倾泻如瀑。

      ??“在新宿,你痛不痛?”

      ??“痛。”

      ??“知道痛,为什么还要那样?”

      ??“为了尊重战斗吧。”

      ??“没有逞强?”

      ??“怎么可能,我一直以来都是最强啊。”

      ??“嗯。”

      ??“那你呢,为什么要自杀?”

      ??“我很累。”

      ??

      ??“为什么很累?”

      ??“不知道。一切都很累。这个世界像粪一样,不喜欢。大概只是不想活下去了吧。”

      ??“嗯。”

      ??“……你接过吻吗?”

      ??“没有。”

      ??“要试试吗?”

      ??“嗯。”

      ??

      ??于是他们在月光下生硬地接吻,像偷尝禁果的少年人,动作如蜻蜓点水一样轻,像是害怕碰碎对方。夏天独有的燥热爬上小腹,他的鼻息轻轻喷在她颈上,激起微微的痒。

      ??“你好香。”他说。

      ??不需要更多言语,他与她在黑暗中开掘探索,凭借一种成年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将死的人和一个想死的人,在一个寂静的夏夜将生命交融,熊熊燃烧。

      ??“五条悟。”

      ??“嗯?”

      ??“你会爱上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吗?”

      ??“说不好呢。”

      ??

      ??是吗,她也说不好,她原本以为感情只停留在臆想的层面,迎接它的终局只有药箱。但是他来了。他来了,一轮蓝色的月亮,掉进她腐朽的船舱,就像深夜里跳动的漆黑心脏。

      ??疯狂持续到直到身上沾满他的气味,他将头埋进她的肩窝,像婴儿一般将她紧抱。她神思恍惚,迷茫间只见眼前一片迷雾,那团蓝火在其中跃迁跳动,烧灼着使她发烫。她在这灼热的温度之中融化成泪水。

      ??

      ??“旅途结束以后,就放弃我吧。”

      ??耳畔传来一声粗重的叹息,带着他独特的尾音。

      ??“不。”

      ??

      ??

      ??12

      ??

      ??第二年六月,摩托行驶到神奈川。一路上他们遇到许多人,一年半的时间,除北海道以外环游日本,摩托车几近报废。她与他把它拆卸下来装进背包,徒步走到火车站,用绰绰有余的积蓄买两张去东京的票。

      ??人潮涌动。她与他穿过人流来到站台之上双双站定,沉默着一言不发。铁道上方电线排成整齐的横行,LED显示板上呈现东京的英文。她的风衣很旧,沾染机油和水渍,头发长到包住臀部。

      ??“如你所言,这是一个没有咒术的世界。”

      ??“没有咒灵,没有术师,没有诅咒。”

      ??“如你所见,这是这个世界的样貌。”

      ??“还有很多你没有看,还有很多你已知道。这就是没有咒术的世界,有比诅咒更深重的,有比希望更明亮的。”

      ??她在他身侧站定。身后人群熙熙攘攘,对面火车飞驰而过,带起一阵清风。

      ??“你想回去吗?”

      ??

      ??“要是想回去就向南,选择留下就向北。”

      ??“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啊。我是认真的。”

      ??“无论你选哪边,你要往哪里去,只要那是你真正所想所愿,我都尽全力放你走。”

      ??“这一次,我不会再拦你了。”

      ??她抬起头来,发丝飘动着遮住脸颊,晶亮的眼睛里溢满水光,像一只等待宰割的鹿。

      ??留下还是回去,生存还是死亡,只有他自己能够决定命运航向何方。但这一次他做出决定,却不再是因为任何话语,不再是因为六眼,不再是因为感觉,而是草率地因为她眼中有一团蓝火,澄澈无比,那是他的眼瞳。

      ??“你知道的,我有很多故事啊,”于是他笑道,“故事纵然精彩,但我或许更想见见未来。你不是说我一直是个坚强的人么?”

      ??她转过头去,轻轻闭上双眼,突然释怀地放声大笑。

      ??“那种话,事到如今就不要想起来了。”

      ??“走吧,”她平复呼吸,迈开步子向前,“再迟就赶不上新干线了。”

      ??他站在原处,低头看了看表。

      ??“我想,我们可以不坐新干线。”

      ??她隔着一节车厢听见他的声音,闻言回过头去:“什么?”

      ??

      ??13

      ??

      ??第二年七月,神奈川。

      ??他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她抄着衣兜走在前面,想了想回过头说,蓝色吧。我第一次在书里看到你就想,你一定是蓝色眼睛。后来我见到你,发现书里画的也不一定准确。事实上我现在都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形容它,所以我只管它叫“五条悟的眼睛”。

      ??他把蓝色浴衣和团扇一起递给她说,这样叫很好啊,我很喜欢。你说我该穿什么?

      ??别问我这种问题了,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做你真正想做的。

      ??于是他找了一件黑色和服,理由是看起来很舒服。她笑得像银铃一般,赞同地说,你穿很好看。

      ??他们到得很晚。来到海滩边上的时候,座位已经坐满,于是干脆走远一些,到不那么推荐的地方去。倒计时与浪涛声相叠在一起,他咬下苹果糖,鼻尖萦绕着甜蜜和她的香味。

      ??“你上一次看花火大会是什么时候?”

      ??

      ??“2017年。当时长冈有一只特级咒灵,祓除以后顺便留下看了。”

      ??

      ??“不会处分你?”

      ??“会啊,处罚我三年不准参加夏日祭。”

      ??

      ??“这是什么鬼刑罚。”

      ??她蹲下身,捡起一块干瘪的贝壳抛向高空,见到它的轨迹落入海洋。

      ??“五条悟。”

      ??她起身背对海面站定,衣袂轻舞飘扬,在凌乱海风中对他绽出一个笑。一朵蓝色烟火自她足下升腾而起,在她脑后纷然开绽,如星河破碎倾泻而下,坠入他的心脏。

      ??【君とずっと一緒にいたいで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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