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舌兰落雪》黄半绿

3、1999/随你

　　这天是周五，放学后各种加强班补习暂停。家长们又在太阳西沉的时候挤在校门口，翘首以盼自家的宝贝。教室里除了值日生，很快就空了。安九看到小胖胡乱擦了下黑板，隔着窗棂对擦窗玻璃的他同桌喊，“姜姜，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小胖抓着书包就跑了。
　　安九今天没让他爸来接，他有了新的玩具，山地自行车，一周已经足够他熟悉从学校到家的路。没有人在门口等他，那他就不着急回去。

　　靠过道一共两扇大窗户，安九坐在椅子上，就看着姜知雪踩在窗台上了南边那扇。擦窗户这活儿他没干过，觉得很新奇，原来这个窗户是可以踩的。想了一会，他就去教室后面储物柜里又找了一块布，有样学样，就上了北边的窗。
　　等姜知雪擦完，下来一看，北边窗户更脏了。
　　“你下来。”
　　“别急呀，我这才刚开始。你去打扫教室，这扇玻璃交给我。”
　　“你越擦越脏。”
　　“真的吗？怎么会？”
　　安九拉着木头窗格回头，看他同桌仰头瞪着他，眼睛倒是乌黑发亮，但看表情有点不妙。
　　他转回头，看了下玻璃，好像确实没有变得明亮，他擦过的那一块变成了斑斑驳驳，没擦过的那些部分，薄薄一层灰尘反而比较匀净。
　　“那你教我吧。” 虽然没玩够，但只能下来。他弓着背轻轻一蹦，直接落到姜知雪面前，这个时候才发现姜知雪比他矮了半个头。
　　“你不会擦玻璃？”姜知雪也没想到，他不是来捣乱的，他竟然还让自己教他擦玻璃。
　　“没擦过，小胖走之前说跟我换值日生，我不能不干呀。”那一天，一向直来直往的安九，又无师自通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撒一个善意的、小小的谎言。

　　姜知雪看了他几秒，低下了头，过了一会从安九手里拿走了那块脏兮兮的布，转过身，把布扔进了旁边的水桶里，涮了几下拧干，再走过去塞回安九手里，
　　“你自己小心。”说完，转身就进教室扫地了。

　　每周五的值日生，是一周活儿最多的，等一切结束，已是五点半过。斜阳余晖从窗户缝洒进五年二班教室，落在桌子椅子和地上，泼出了一道道黑色影子。
　　走出教学楼时，是正正好的黄昏时分。姜知雪拎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小铁桶，背着书包往外走，边走边问，“你爸爸今天还没来接你吗？”
　　“他有事，让我自己回家。”安九心想，这窗户擦的不亏，都愿意主动理我了，还关心我爸有没有来接我。只字不提新买的自行车还在学校南边的棚子里，以及他爸早上还叮嘱今晚早点回家，明天早上要回一趟北城。“回去也是一个人，没意思。”
　　两个小学生的影子被拉的老长。安九觉得好玩，就在后面开始踩影子，跳来跳去，看两条细长的黑影一会重叠，一会交错。结果刚出校门口姜知雪就停了，回过头，差点跟低头玩的开心的安九撞一个脸对脸。
　　安九收脚抬头，脸上的笑还没收回去，眼睛弯成一道缝，夕阳暖照，他看上去就是幸福家庭长大的闹腾小孩。

　　“我去江边捞鱼，你去吗？”姜知雪一本正经，面无表情发问。
　　“去！我要去，赶紧赶紧。”安九说完，单脚站立极限到了，立马跳到旁边，“我知道江边在哪，这边走。”说着就要在前面带路，暗自思忖江边捞鱼是什么好玩的游戏，江边可以玩水，可以捕鱼，在电视上确实也见过大型捕捞活动，于是越想越新奇，充满了期待。
　　安九发现姜知雪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话太少，走了十来步，他实在受不了了，开始没话找话。

　　“我可以叫你姜姜吗？”
　　“不可以。”一向沉默为先的人，这次果断回绝了。
　　“为什么，我觉得很好听啊。”说完还跳到姜知雪前面，拦住了他。
　　看着那双好奇的眼睛，瞳仁倒映一个小小的自己，姜知雪突然语塞了。安静几秒后，还是开口了，“小胖他们说，像女孩的名字。”片刻后，又语气低沉补充道，“他们说不管是姜知雪，还是姜姜，都是女孩子的名字。”
　　说完，就伸手拨开了挡在前面的安九，抿着嘴，继续往前走。这条街尽头有一株桂花树，似有若无的香味已经飘过来了，刚那一阵忿忿不平，也就慢慢淡下去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安九两步跨近了，背着小手像个小大人，眼睛一眨一眨，也不等别人回应，接着就说，“我爸妈爷奶姥爷舅舅，都叫我九九，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姥爷来接我，被同学听到了，第二天就在教室笑话我，说我是女孩子才对，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进男厕所。”
　　听到这，姜知雪慢慢停住了，脸色都有点泛白，只是夜色暗淡，无人察觉。“然后呢。”
　　安九转过身，开始慢慢退着走，面对面说，“我一开始不理他们，因为我爸讲过了，每个人都不一样，我管不了别人说什么，不喜欢听，不听就好了。可是那个男生像是跟我有仇，有一次在我上厕所的时候，居然带了两个小弟拦在门口，不让我进。”

　　那一株从姜知雪有记忆起就认识的桂花树开始慢慢出现在视线里，这条街像比平时更长，但依然走到了尽头，一步步后退的安九站在了树下，抬脚就踩下了满地小黄花。
　　“天呐，你闻到了吗，好大的香味，哪里来的。”安九边问边吸了吸鼻子，但也就只顾动嘴问，眼睛还挂在对面的人脸上，压根没想过往脚底下看一眼。
　　“然后呢？”姜知雪站在原地，没再继续走。
　　“好吧，继续。”安九也停止后退，“我当时尿急，根本不想理他们，那俩小弟看我不说话居然直接堵在门口，还推了我一把。这我肯定是不能忍的，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们这样就过分了。”抬手揉了揉鼻子，安九继续道，“我就骂他们，没出息，有本事等我上完厕所了单挑。”

　　姜知雪看着安九停在了离桂花树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喜欢这树，喜欢每年秋天，空气里的桂花香。但他从来不告诉任何人，他喜欢桂花。
　　现在这棵树下，站着一个和他一样大的男孩子，尽管才认识不到一周。这位从外地来江下的新同桌用一张明亮活泼的脸朝向他。姜知雪换了一只手拎桶，“你别后退了，后面是树，桂花树。”
　　听到这，安九嘻嘻一笑，试探着后移了一步，顺势就靠在了树干上，片刻后恍然大悟道，“我吃过桂花果冻，这香味是桂花，原来是桂花树。”边说边抬头，映入视野的是绿色伞盖般的枝繁叶茂，小黄花一簇簇缀在其中。
　　“那单挑结果呢，你赢了吗？”
　　“你猜？”
　　“他们打不过你。”这周体育课，姜知雪已经见识过了，安九过球时的快准狠，想必打架也不会手软。
　　“确实打不过我，一挑三，完全没有问题。”他不打算详细讲这场架打完，他也受了伤，写了检讨，还被班主任重点关照了一个学期，他终于可以说最想说的了。
　　“他们输了当然不敢再来找我茬，但我打算找老爸给我改名字，得霸气一点的，虚竹或者萧峰那种的都行，但我老爸说，我是重阳节出生的，九是我们一家人的幸运数字，是他和妈妈对我的牵挂，跟其他人没有关系，而且最重要的是，”安九缓了一口气，开始模仿他老爸当时的语调，慢悠悠道，“没有哪个字是只有女孩才能用的，当然男孩也一样。很多事都是，没有人规定，女孩一定是一个样子，而男孩一定是另一个样子。你是什么样子，只有你自己说了算，跟你是男孩还是女孩没有太大的关系。”

　　十岁整还差47天的的安九，稳稳靠在这株比他还老的桂花树上，再次感受到记性好真是一件很棒的事。虽然老爸这些话，他觉得真的有点难懂，但他一贯相信他老爸，而且他有一种直觉，这些话可以让他不再纠结和气愤，也一定可以让姜知雪变得开心一些。再说，他暗自想，姜姜这个小名跟他的一样好听。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安九卸下他老爸的分身，又恢复成那个活泼好动的样子，开始转过身研究桂花树，手里摸着灰白色的树皮，一边思考能不能爬，一边用眼角余光偷瞄新朋友的表情。

　　“你会游泳吗？”姜知雪安静了一阵，终于开始开口了。
　　“学过，但不是很会。”边说边摸鼻子，这是安九从小学过的运动项目里不太擅长的那一个。
　　“那你等会，跟在我后边，不要自己往江里跑，做不到的话你现在就回家。”
　　安九刚活泛起来的心又被姜知雪的语气震下去了，“好吧，都听你的。”说完叹了口气，心想这个朋友交的很艰难哦，搞不好以后他当不了老大了。
　　“那我能叫你姜姜了吗？”
　　“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