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舌兰落雪》黄半绿

2、第 2 章

　　1999年，江边小城江下，9月是已经立过秋的夏。
　　5点放学，小学门口的马路边上挤满了人和车，学校门口的看门大叔穿着大裤衩，夹着半根烟，和一个谢顶的中年男子聊天，旁边还有两个中年女子，一个手上的布袋子还挂着半把绿豇豆。
　　“怎么今天你来接，你家那口子呢”
　　“下午开始发热起来，莫得办法，我只能自个儿来了。”
　　“咋的了，什么毛病？最近换季早晚温差大，是蛮难搞。”
　　“可不是，一换季就麻烦，晚上回去煮点红糖姜汤给娃儿们喝，出出汗。”
　　“诶，我看到你家毛毛了，跑的可真快” …… 此起彼伏的喊爸妈声，和着摩托车踩油门、公共汽车鸣笛声，全挤在这十多分钟，看门大叔把快抽完的烟头扔进门口小花坛，踩进土里，然后摸着后脑勺，走回了门卫室。

　　姜知雪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蔓延几十米扎成一团的家长和摩托车都散的差不多了，他抬头看了眼远处橙红色的圆圆落日，往江边的方向走去。
　　走了两步，后面来了一辆银灰色小轿车，开过去十来米又靠边停住了，开始极为缓慢地倒车，到他附近时，驾驶座车窗落下来，探出个头发黑白参半的脑袋，喊他，
　　“同学，这位小同学，想问下江城二小是这吧？你认识安九吗？”
　　姜知雪想了几秒，缓慢点点头。只见大叔笑了，正要开口却又停住了，视线看向他的后方。他也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看到他下午新认识的同桌安九，抱着足球走过来。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位同学的校服裤子，也没有好好穿，右边裤腿卷到了膝盖，还能看到隐约的红色擦伤。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差不多身高，就这样，站在马路牙子边，隔着两步距离，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静止不动。

　　司机大叔吹了声口哨，笑道，是九九新认识的朋友吗？
　　于是姜知雪就看到对面的男孩子，轻轻向一边歪了下脑袋，视线绕过他，跟背后的中年男子说，“是同桌，还有老爸，你咋不骑摩托车来接我。”

　　那几秒，远处最后几缕橙红色霞光，因为他的倾斜，落在他脸上。姜知雪看到安九光滑的皮肤上有一层细细小小的绒毛，落在上面的霞光，就像盖了一层蜜糖。他很快又摆正了身子，看向对面的同桌，“姜知雪，你家住哪里，我爸可以送你回家。”
　　安九的瞳孔很黑，长睫毛直直朝外，眼尾微微上卷，他的脑袋似乎挡住了最后的落日，天色渐渐暗沉下去，姜知雪变得很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下意识拉住了垂在腰侧的书包带，攥在手里绕圈，眼睛开始往地上瞟。
　　在后面等待的安老爸挑了下眉，又等了几秒，看见男孩慢慢露出来的脖子，不得不接腔了，“下次再送吧安九，爸今晚跟唐叔约好了，6点要到的。
　　“好吧，那明天见。”

　　说完这句话，安九绕到另一侧上车，安爸爸看着安九自己熟练地系好安全带，摸了摸他脑袋，回过头看着转过来的姜知雪，两只眼睛笑眯眯的，“姜同学再见，下次再送你。”
　　车子的发动机嗡嗡响起，又快速远去，安建伟看到后视镜里的小男孩，一动不动，渐渐融入到深蓝暮色里。
　　那双像是月牙一样弯弯笑的眼睛，缓解了姜知雪那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于是，在车子消失在坡道下时，他也继续向前走，随着这条临江马路起起伏伏，小小的身影在被夜色完全吞没前，走到了家门口，从砖缝里找出钥匙，开门进屋，融入了一室昏黄。
　　姜知雪摘下书包，对着客厅带着老花镜看电视的老人，乖乖喊道，阿婆，我回来了。

　　开学第二周，安九就成了班干部。他的足球已经成了五年二班课间休息的公共物品，10分钟踢不了球，但已经够一群十来岁的小男孩在草地上疯跑。姜知雪目睹了这个新转来的同桌，很快就赢得了全班上下的喜爱。选举班委的时候，老师问谁愿意当体育委员，以前好几个男生抢着举手的场面也没有了，这次全都喊“安九”。

　　“大大新的口味，给你。”
　　一个方形包装的黄色泡泡糖啪唧落在姜知雪摊开的数学习题册上，“大大”两个字正好朝上。安九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准确无误的从姜知雪小手臂上飞过来这个糖果。
　　“安九，贴纸给我。”
　　前座扎着双马尾的女生立马回过头，辫子上的小蝴蝶一闪一闪，手臂上已经贴了好几个图案了。
　　“现在这个糖纸的主人是姜姜，你问他。”
　　这个风风火火的双马尾小姑娘叫胡蝶，是五年级二班的班长，自从和安九一起在体育课上协作良好维持住秩序后，就把安九当好搭档了。听到这句，于是就只能整个人再转了180度，面朝姜知雪，语气也是180度大变样，轻轻柔柔问，“姜知雪同学，里头的贴纸，你要玩不？如果不玩的话，可以给我不？”

　　姜知雪抬头看了一眼左边的同桌，他侧脸贴着桌子，大概在给自己降温，额头还有几滴汗，看着就知道是刚从球场疯跑过的，此时气儿还没喘匀，左脸挤着，眼睛闭着，背部蓝白相间的短袖校服洇湿了一大片，贴着脊背一起一伏。视线转回到书上，
　　“已经上课了，不能吃泡泡糖，你要的话都给你。”边说还边把泡泡糖推到了桌子上。

　　这话刚说完，姜知雪眼角余光就看到安九蹭的一下坐直了，侧对着他，像是要开口。但还没轮到他开口，就听到胡蝶干脆清亮的一声“起立”，连带她的椅子哐当一下就站了起来，椅背撞上安九的桌子，凳脚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教室内迅速安静下来，数学徐老师拿着三角板出现在讲台上，全班同学喊“老师好”。
　　这下，谁都没有心情去讨论大大口香糖了。姜知雪站起来的时候，顺手就把它拿了回来，揣进了校服口袋。安九看着他动作，终于舍得把头转回去了，懒懒散散加入了问好声。

　　其实开学那天，安九想送他回家却没得到回应，是有点不开心的，在车上还嘟囔他老爸最近天天跟别人约饭，江下的饭店口味都一样，他不想再吃了。活到十岁半，别人对他说不的时候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但一想到，即便人家答应了，他老爸说不定也没时间，就决定不跟新同桌计较。结果第二天大课间邀请他一起踢足球，又被拒绝了。

　　“姜知雪，”他看着前排班长和她同桌之间浅浅一条楚河汉界线，侧过头说，“一起去踢足球。
　　“我不去。”这次有回应了，但人头都没抬。

　　安九觉得这个同桌太不热情了，很不好，不符合他安九的交友准则。男子汉大丈夫，要讲义气。既然是同桌，就要一起踢球，踢了球就是朋友，以后可以一起迟到，罚站。万一哪天被叫家长，他也能做保护伞，绝对一人承担全部责任。这还是第一次，人都还没熟悉起来，安九就在心里打好了全部小九九，从同桌如何发展为铁哥们，一路各种风风雨雨都规划好了。
　　结果好了，连续两次出师不利。他有点迷茫地咬着绿色铅笔头，暗暗思索，老爸的车他不愿意坐，新买的足球也不想踢，这个男生真的是，太麻烦了，他到底喜欢啥？要么上次小叔叔从日本带回来的红蓝四驱车也送一个给他？那台幻影天王让他去年寒假成为整个大院里的人气之王，连读初二的小顾哥哥都来跟他们一起玩，大家全都爱不释手。但是现在去不了日本，不能买……
　　还没等他想明白，思路就被打断了。

　　“新同学，一起踢球去吗？”
　　他闻声一看，三个不认识的男生在过道围着他，发话的男生胖嘟嘟的，眼睛亮闪闪看着他桌子底下的足球。
　　安九转了转眼珠子想，你不跟我踢，别人跟我踢！立马回道，“好啊，还有人一起吗，一个队伍要有11个人呢！”
　　小男孩们耳朵灵光着呢，这下热闹了，一听这话，立马从周围站起来，“那快走快走，还有15分钟，下一节课是老徐头的，不能迟到。”

　　学校的足球场其实是半个大小，二小在江边，这一年，江边新开了很多工地。这半个足球场，用校长的话讲是知名校友的捐赠，正所谓全国足球热正在酝酿中，二小自然也不甘落后。体育课也在乒乓球、篮球等各个项目外，增设了足球课。
　　周三新学期第一节体育课后，安九搭着小胖的肩膀，抱着球往小卖部走，“买根冰棍吃，你买不？”
　　小胖在开学第二天主动发起踢球邀约后，这几天球场上你争我夺，已经建立了不错的友情基础。
　　安九正要回答的时候，看到姜知雪从他眼前走过，就看到这位同桌就跟不认识他一样，朝教学楼方向走去。小胖低着头擦脖子的汗，根本看不到别人，径直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肩膀上沉重的手臂拿下去了，他回头一看，发现安九不动了。

　　“怎么了，买冰棍啊。”小胖说话有一股直愣愣的劲儿，嗓门还大。安九摸了摸耳朵，“刚看到姜知雪经过，你没看到啊。”
　　“姜知雪？他从来不跟我们一起玩啊。像个女孩子似的”，边说还边摸后脑勺，“我们都叫他姜姜。”
　　“姜姜？”
　　“对，他阿婆这么叫他，比姜知雪这个本名还要像小姑娘。”说到这，小胖开始咧着嘴笑，“他长得也像女孩子”。说完，还眨了眨眼，意思是你懂吧，“所以我们都玩不到一块儿去。”

　　五年级的小学生，都慢慢有了很强的性别意识。就像蝴蝶要跟她的男生同桌画分界线一样，班里的小女孩们看到男生扎堆的地方都绕道走，就连打乒乓球都是女生一桌，男生一桌，各玩各的。
　　安九看着小胖笑的露出了小虎牙，有点不开心，但他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能没事找事，故意露出整齐干净的牙齿呲他，“你牙齿不整齐，好丑。”
　　“啊，我爸也说我虎牙太明显，老骂我不听话偷偷舔，但它已经长出来了，那你说咋整。”
　　“拔了它！”说完这句，安九抱着球跑了。
　　“喂，冰棍不吃了吗？”小胖莫名其妙被抛下，一边在校服兜里掏钱，一边在想真的要去拔掉吗？不就一颗牙齿吗，男子汉大丈夫拔个牙而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