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舌兰落雪》黄半绿

1、2015/关于你的名字

　　地铁3号线，巡定轨道，从南向北，啪嗒啪嗒，越过城市中心。这是一节夜晚十点的车厢，人声少闻。
　　姜知雪右手边坐着一对情侣，女孩子灰白色外套边缘敞开，盖在了蓝色座椅边缘，落在姜知雪视线里。她右手边的男生轻轻地说，“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好不好。”语气像在撒娇。
　　女孩没接腔，安静了几秒后，开始啜泣。
　　被工作轰炸一天的大脑，变得木木的。耳朵听到女孩子轻轻啜泣，“没有生气，只是，你从来不顾及我的感受。”地铁进站，车门开，车门关，滴滴滴的声音结束后，他才反应过来，旁边发生了什么。作为一个恋爱经验薄弱的人，情侣吵架对他来说，有点新奇。

　　姜知雪，男，硕士毕业，计算机领域顶尖实验室出身，今年 27岁，毕业即将 3年，工作即将 3年。
　　旁边男孩子的声音继续往他耳朵里飘，这回语速变快了，但字句依旧很清晰，“我没有不顾你，别哭了好不好，风太大，一会到了站，去吃点东西？有没有想吃的？”
　　女孩子吸了吸鼻子，“嗯，好，想吃热的。”
　　姜知雪左边唇角微微弯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原状，心里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他确实是不小心听到了这一段故事。其实他有一点想抬头看看那个男孩，到底长什么样子，怎么这么会说话，不像他，吵架的时候，似乎就变成了小结巴，要不就是小哑巴，反正是学不来另辟蹊径。
　　到家，开灯，换鞋，脱衣服，一气呵成，一成不变。三十分钟，足够把自己洗刷干净扔上床。陷在床垫上，瞪着白色天花板发呆，灯罩密实扎在上面，除了光线和空气，几乎没有黑色斑点，也少有扑棱棱误闯进去又想逃离的白色蛾子。

　　An Jiu，这个拼音再一次出现在姜知雪的视线里，是今天下午三点钟。他进会议室，看到朝西那一边的桌子上，有一张访客卡。
　　Visitor：An Jiu
　　Receptionist：Zhao Qing
　　Visit Time：15:00

　　卡片很薄，一根带子压在背后，一角翘起来，有名字那一面正对着推门进来的姜知雪。
　　“上次你提到的调参方式，这次可以一起聊下…”，跟在后面的同事就这样，抱着笔记本电脑毫无预兆怼上了前面卡住的人，闭合着的金属角直接撞上了姜知雪左背脊椎骨。
　　刺痛惊醒了他，后面的同事惊呼，“哎呀不好意思没看见你停住了，咋的了…”

　　是哪个jiu字呢，酒，久，还是九？又是这样，不经意出现，让人突然刹车，措手不及。想着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填字游戏，它推走了本应汹涌而来的困意。

　　十一岁的那年秋天，安九也是这样，突然出现。红色校服外套耷拉在肩上，两只袖子，一只从左肩往下，一只从右腰往上，系成一个结，挂在胸前，跟着衣服的小主人从足球场外风一样卷向教学楼。哐哐跳楼梯的时候，上课铃还是准时响了，小家伙显然是赶不上了。
　　“报告，老师”，小男孩清脆响亮的声音打断了老师的“大家好”。
　　教室里端坐着的小学生，全都向右看齐，盯着门口出现的新面孔，好奇张望。年轻的语文老师本来想说他两句，但看到他扑闪扑闪的眼睛，红扑扑的脸蛋和抱着足球不停起伏的胸口，就不忍心了。刘老师心里翻白眼，提醒自己不要被这个年纪男孩子单纯可爱的外表蒙蔽了双眼，用自认为非常严肃的语气提醒，“请进，下次不要迟到了。”
　　新学期第一课就这样开始了。小男孩走到过道边儿了，刘老师才反应过来，他校服都没穿好，全教室只有他穿着短袖汗衫，外套歪歪斜斜挂在身上。这个时候再想发火显然有点晚了，内心已经在尖叫刘雅你清醒点，但讲出口的只能是，
　　“在教室衣服要好好穿哦。”刘雅省重点师范毕业刚满 3 年，这一年，是她第一次带小学五年级。她开始看贴在讲台上的座位表，“一会我会点名，叫到名字的同学，请举手，让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好吗？”
　　45 分钟一节课，刘雅已经基本知道这群十来岁孩子的样子了。有自信的，开朗的，好动的，也有沉默的，走神的，和没看清脸的。
　　“姜知雪”，刘雅又在心里碎碎念，原来是个男孩子，但他举手的时候，头都没有抬起来。刘雅等了将近半分钟，没办法只能继续喊下一个，“安九”。
　　又喊了两遍，才看到一个明晃晃的胳膊伸出来，全班唯一一个不穿校服外套的小男孩，小小年纪就懂得用好看的笑容，唤起老师对自己的偏爱，正侧趴在桌子上，整个头对着他同桌的方向，只高高抬起了右手。他那个时候为什么要一直看着我？

　　凌晨两点，姜知雪又一次思索着这个问题，终于缓缓失去了清醒，陷入梦境。

　　早上七点，又一个普通的周五。床头的智能时钟发出机械女声播报，“北城今天天气晴，气温15度，空气良好，有大风蓝色预警”，卧室厚重的窗帘开始自动拉开，发出嗡嗡的机械声，光线开始涌入整个房间。
　　很热闹，但又很快归于平静。十五分钟洗漱完毕，姜知雪拉上灰色外套拉链，抓着头盔，开门下楼。马达声轰隆隆，黑红相间的摩托车平稳驶出小区，汇入人流。

　　午饭时，同事约着晚上一起去「海豚公园」，一家卖精酿啤酒的小馆子，在距离公司不远处的商业街。
　　“长白山系列上新了，去尝尝。” 说话的是郭旭，170小个子，白白净净，有一张笑起来很可爱的娃娃脸，他完全不认可职场要和生活分离的理念，热衷和同事一起泡吧，打游戏，吃食堂。姜知雪因为帮他优化过一个算法公式，替他省了2天苦思冥想不停测试的时间，荣登他的好朋友榜top1。从此以后，只要有机会，郭旭就要拉姜知雪加入他的各类社交活动。
　　“什么毛病，周五晚上还要跟同事一起泡吧，我反正是不想再见到你们了。”一边大口吃面，一边呛郭旭的是崔奇，擅长终结话题，擅长随心所欲不分场合的怼人，美其名曰“在一切场合要保持真我”。
　　“不去。”今天吃宜宾燃面，有点辣，不是平常可以接受的味道，姜知雪一口气灌完一瓶矿泉水，接着端起餐盘，走了。
　　这样的对话在过去一年发生了无数次，但一个大大咧咧，一个直来直往，一个全无所谓，他们3个男生在工作上竟然非常合拍，年中团队项目评奖还拿了绩效最优。

　　最优，这两个字似乎是姜知雪的初始设定系数，不可更改。这个评价来自大学时追求过他的女孩，在仲夏温热的夜色里，满怀忧心地问他，人生除了拿最优，也有别的可能的吧？
　　那个女孩很可爱，但不是姜知雪可以喜欢的类型。大一告白被拒后，也不觉得难受，大大方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但我觉得我要表达一下，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长得很好看呀。如果不能做你的女朋友，那我们可以做普通朋友吗？
　　就这样，姜知雪拥有了大学的第一个朋友。面对坦诚热烈的人，他总是怀有三分羡慕和三分自己也说不清的欢喜。大四毕业前夕，班级散伙饭后，从饭店走回宿舍时，女孩特意走到他身边，说要问他一个问题。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极大概率是沉默。他知道那是来自一个女孩子非常真诚的善意。可是他想，“我就是一个这样无趣的人”，没有变化，巡定轨道，日复一日，就够了。

　　所以这个周五，按照惯例，风没有那么大的平常一天，下了班，就是属于自己的时间，哪怕是一个人。昨天下午碰到的那个名字，似乎只是让他肩背刺痛了几秒，外加少了两个小时的睡眠而已。这世上相似的名字很多，相似的人也很多，这么多年过去，即便迎面走来，或许谁也认不出谁。

　　六车道宽的双清东路，在夜里七八点间，装满了来往不息的人流和车流，这里有戏称宇宙中心的十字路口。红灯停，姜知雪双脚踩地，铅灰色运动裤拉平了褶皱，透过头盔，看到对面有两个中学生对着他的方向，不知道聊些什么，兴奋地手舞足蹈。
　　又一辆摩托车停在旁边，车主停稳后，抬起身子侧过头，毫不掩饰放任目光一直追随着姜知雪，从黑色靴子看到黑色头盔。他想，红绿灯有一种魔法，在都市夜里扮演三分休止符，时间没到，所以他不能破坏这个安静。看就看吧，少不了什么。
　　红绿灯开始5秒倒计时。姜知雪伏下身子准备出发，一辆黑色奥迪suv突然从右边窜入视野，速度快到不合理。看到车尾环环相扣的四个圈，平安汇入对向车道，姜知雪才开始转动车把，准备出发，而后面等不及的其他车主已经开始按喇叭了。

　　在这样分秒必争的路口，姜知雪的眼睛，先于他的记忆，对十六年前九月一日的黄昏，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