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公爵》鹑於菟

6、第 6 章

　　客房的陈设并不华丽，而是有一种特有的古朴典雅，可以看出主人家的品味不俗。
　　公爵作为东道主力求客人住得舒心，并体贴地准备了香薰以舒缓疲劳。
　　此刻，角落里的法国铜鎏金萤石熏香炉正袅袅地升起一股轻烟。
　　稍作休整并吃完晚餐后，主仆二人沿着七叶树小径散步。
　　今夜，阿耳忒弥斯依旧驾着她的金角鹿降临尘世。月光透过摇曳的树枝，将光影洒到爬满铁线莲的墙上，淡淡的雾气将这一切都笼罩起来。
　　黑暗之中，呼吸声和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泽斐尔你怎么会来做我的仆人呢，我的姐姐菲尼克斯公爵夫人只告诉我你丢了上一份工作，却没有交待清楚理由。”白兰打破了沉默率先开口。
　　“先生您是要辞退我吗，是我对工作太不尽心了吗？”泽斐尔有些恐慌，他到底是舍不得这份工作还是他的主人，他现在还不清楚，他只知道一点：如果他不抓住这个机会留下来，留在白兰身边，那么他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别误会泽斐尔，我一向很信任我的姐姐，所以我对你是很器重的，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你以便我们更好的相处。”白兰放缓了语调，用一种更温和的态度对待与他交谈的这个年轻人，他深知这样能让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卸下心防。
　　这一招出奇地有效，对面的年轻人果然放松下来，甚至因为“器重”“想多了解”“更好的相处”等字眼升起一股隐秘的欢喜。但被人觊觎抵死不从得罪老主顾这件事着实让人难以开口，于是他只好半羞涩半高兴地交待了一通。
　　听完这一番羞耻的缘由，白兰停下脚步拉着泽斐尔从头到脚地瞧了一遍…最后又盯着那张希腊式的脸…
　　这番出奇不意的举动让泽斐尔很是紧张，他生怕新的主人觉得自己是个不安分的浪荡青年！
　　白兰看出了他的紧张，暗暗觉得他的反应有趣扱了，干脆又添了把火：“果然是个美男子！”
　　这可怜的年轻人当时就羞红了脸，幸好有夜色作遮掩，总算让他没有出丑。
　　白兰将他的窘态尽收眼底，装作不经意地继续发问：“薪水还够用吗？一家三口的话未免有些拮据吧。”
　　“薪水很可观先生，我还没有结婚。”一句话倒是把自己卖了个干净，这些白兰都知道，不过是想听他亲口说而已，这二者的含义是不一样的。
　　多么赤诚的年轻人啊，那双蓝眼睛柔软得像湖一样，无论说什么都显得那么真挚。
　　“很好泽斐尔，你很诚实，这是很难得的一种品质。那么，对我本人你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吗？”
　　“您的身份肯定比您宣称的尊贵。”
　　“哦？你有什么依据？”白兰笑吟吟地反问
　　“首先您能和公爵这样的人物来往，其次公爵府上对您都很尊敬。”
　　他没有生气，而是用一种赞许的目光敦促他说下去。
　　对面的年轻人及时接收到了这种信号，他变得更大胆了：“您的举止高雅一定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还有您的一应用品都很昂贵用料都很罕见，特别是那些具有东方风格的舶来品更是价格不菲。”
　　“这只是我狂妄的推测，还请您原谅我的冒昧。另外，不经您的允许，我是绝不会泄密和冒然打探的。”他补充道。
　　“嗯，你猜得不错，这说明你不仅诚实还很聪明。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能马上向你和盘托出。当然，我能告诉你一点，我有一个仇家，他就在住在王都附近，他很有权势。因为他我不便光明正大地使用那个本该属于我和我父辈的头衔。”提起往事，白兰难得流露出脆弱的情绪。
　　泽斐尔慌了神，想要开口，又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的靑年，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先，先生您别伤心，只要您不赶我离开…我会永远陪…着您的。”
　　这番稍显冒失的发言明显抚慰了白兰的心灵，毕竟，还有什么能比孩子气的誓言更真挚更能打动人呢？
　　他暂且收起悲伤的情绪，缓缓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谢谢你，泽斐尔，我亲爱的朋友。”
　　“诶-诶，是的，先生。”被这番笑容蛊惑的年轻人又涨红了脸，浑像个醉汉似的磕磕巴巴，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被叫做他亲爱的朋友。
　　“呵”黑暗中的一声轻笑更让他恨不得撕开路旁的树皮钻进去。
　　不过白兰也知道猫捉老鼠的道理，转头又和他谈起了别的事情。
　　“海蒂是公爵夫人的芳名。”
　　“想必公爵和公爵夫人很恩爱。”
　　“是的，他们曾经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眷侣，公爵夫人十多年前就病逝了，公爵一厥不振没有再娶。”
　　“那为什么公爵夫人的亡灵迟迟不肯和公爵相见呢？”
　　“夫人当年有孕在身，公爵大人却被撞破和女仆偷情，事关两个家族的声誉，为了不闹出丑闻，夫人不被允许离婚，这桩变质的婚姻让她郁郁寡欢，从此和公爵分居，不久之后就病逝了。弥留之际，她仍拒绝和公爵见面。实际上，这已经不是公爵大人第一次通灵了，可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夫人从不肯露面。”
　　变心的爱人，失败的婚姻，虚伪的名誉，冷血的父母…所有的一切糅合到一起无情地剥夺了一个年轻姑娘的生命…
　　骇人的事实使泽斐尔暂时忘记了地位的差异，他情不自禁地问道：“先生，您也觉得夫人对公爵太无情了吗？”
　　“不，谁破坏了爱情的忠贞，就要忍受弗狄洛姂（通灵师信仰里的爱情女神）的怒火，这是女神对不忠之人的惩罚。”白兰应声道。
　　“弗狄洛姂？”
　　“通灵师血脉里信仰的爱情女神。传说，她不顾负心情人的苦苦哀求，把他的心脏抛进了深深的海沟里，任由鱼虾吞食。公爵夫人是受女神庇护的，在得到原谅之前，公爵作为背叛者永远都不可能与夫人的芳魂相会。”
　　“既然这样那您明天还要继续为公爵通灵吗？”
　　“公爵已决心透支他的健康，他最宝贵最脆弱的东西，来换取与夫人相会的机会，我深知他的为人，其他人是无法轻易撼动他的决定的。另外，公爵曾给予我许多帮助。对我而言，他就像父亲般可敬，尽管我十分不认同他对公爵夫人犯下的错误，但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千丝万缕的惆怅像团纠结的毛线一样将他牢牢缠住了。
　　背叛过后，不惜一切来求得原谅，这种虔诚和真心注定只能失去之后才会拥有吗？
　　有道是，“破镜岂能重圆？”
　　孤鸟失去伴侣，那也是因为它先把毒刺插进爱人的胸膛。
　　白兰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凝重，“是在为这段婚姻感到难过吗？”他轻声问道。
　　青年摇摇头，回答道：“没有，先生。我在想，月亮尚有盈亏，星辰亦会陨落，尘世万千，浮华澹澹，一切都是过眼烟云，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对着外物盟誓言是懦夫的行为，既然要向爱侣表达忠贞，何不凭着自身起誓！”那双蓝湛湛的眼睛里迸发出蓬勃的生命之火。
　　小男仆的赤诚激昂深深打动了白兰，他心里觉得他可爱极了，到了面上却只表现为一个平和的不太鼓舞人的微笑。
　　不过这也足够了，因为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默许和纵容。
　　泽斐尔生性乐观，同时又很有头脑少与别人交心。那种对陌生人的热情天真更像是他的一种伪装，毕竟人们在傻子面前总是不屑于掩饰自己，这能为他省去不少麻烦，他一向不愿意把精力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只有在面对白兰的时候，他一半是真的想凭此讨他欢心，一半是神魂颠倒无暇算计。因此，他对待白兰之前的雇主只能说是十分尽责却谈不上忠诚。
　　另外，他性格中尤其重要的一点就是有一种无视阶级的勇敢和胆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白身就低人一等，相反，他认为这是天赐的出人头地的机会。
　　目前，他欲求不高，但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并且由于他过早地出来讨生活，道德感难免就没有太高，必要的时候，他不介意用些小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这一点在白兰身上又破例了，这是后话，我们暂且不提。
　　说回现在，泽斐尔的一席话让二人心里都有所触动，他们不约而同地深思起来，所以接下这段路谁都没有再开口。
　　直到远处传来仆人的呼唤，二人才惊觉时间已经这么晚了，他们不知不觉就溜达了一个钟头…
　　…
　　第二天一早，白兰就被带到了会客厅，单独与公爵进行了一次谈话。
　　“我的孩子，你是打定主意了？”公爵没有急于通灵而是先关切地了解白兰的打算。
　　“是的，阁下，只有这样，才能让死者的灵魂得到安息。”白兰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锐利。
　　“如果这能平息你心中的怒火，让你的父母得到宽慰，那就去做吧，孩子。对了，那位跟你一起来的年轻先生就是你在信里提到的那个孩子吗？”公爵又问道。
　　“是的，他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那孩子知道造成这场悲剧的原因吗？”
　　“他还不知道，不过我以后会慢慢跟他提起的…”
　　…
　　这场谈话接近尾声的时候，泽斐尔才被引了进来。
　　公爵的面色比昨天更差了，像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在风中摇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熄灭了。
　　一切仪式都和昨天相同。
　　阵起，八芒星的图案清晰明亮，公爵靠在椅背上，心中默念着。
　　片刻后，光芒暗了下去，公爵睁开双眼。
　　四下一片静默，只有壁炉里燃烧着的木块，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动。
　　许久，公爵才面色惨淡地掩面道：“我亲爱的海蒂，她的面容一如年轻时的娇美，我祈求她的原谅，她只对我微笑，我看着她挽着另一个男人的胳膊渐渐远去。”
　　“夫人她一定是原谅您了，您也释怀吧。”管家扶着老人的手臂，出声劝道。
　　“你说得对，维克多。摆脱了这桩失败的婚姻，她只会更加幸福，看到她的笑容，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这是已故之人，对负心的懊悔的风烛残年的情人，最后的仁慈。
　　白兰和泽斐尔离开时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抽噎声，起初，这声音很微弱，后来逐渐演变成孩子般的嚎啕大哭。
　　公爵的府邸被逐渐抛在后面，主仆二人又回到了粉黛乱草宅。
　　白日里所有的一切都照常进行，仿佛公爵府邸一行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