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今夕何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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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敕曰……”
左不过是封赏的旨意，桓温一举灭蜀，心中不是不得意的。更何况，这次出征他完全没有取得皇帝的旨意就出发了，这次成功，让他看到了一线希望，一线他多年不敢宣之于口的野望。
主少国疑，他这样悖逆，朝廷也不敢加以申饬，反而只能粉饰成他忠君爱国，卫国有道。他跪在那里，心却已经飞到了远方。
年仅四岁的小皇帝，他摄政的母亲褚蒜子，还有不识时务的谢家人……
忽地，他感到夫人拐了一下自己，原来圣旨已经念完了，他接了旨，看着夫人将人迎入前厅。他想，这个夫人是极好的，天潢贵胄，金尊玉贵，只是脾气太差，不如征蜀带回来的那个……待会要问问她的情况。
夫人太悍利，一把长刀舞得虎虎生威，连他看了都胆颤。同样是公主，当他看到那个娇柔无缚鸡之力的……他一下就想到了夫人，什么时候，夫人也能仰着头，满心恋慕地看着他，将他当做独一无二的伟丈夫……
侍从附在他耳边，告知他李氏已经叫夫人收拾了。梦碎了，他将要迎接夫人的怒火。
夫人送走了天使，转头对着他时，又是一副冰冷的眉眼：“桓温，你本事不小啊。”
他大感不妙，身体一软，不知怎么的膝盖就挨了地：“女君听我解释，我没敢动她一根汗毛。”
“什么？此次北伐，难道不是你的主意？您可是威风呢。”
公主脸色一变，竖着眉毛一拍桌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大宋朝？”
“我先父在位时，可曾对你有半分苛待？令我出降与你，是否是委屈了你？他去后我两个弟弟不幸在位短，然他们可曾不尊重我和你？”
桓温不答，冷汗涔涔。
“当今太后褚蒜子，聪敏贤明，我虽然与她不熟，却也年少时仰慕她的美名。她主政可会拖拉时效，延误军情？”
“桓温，你这欺上瞒下，目无尊卑之人，如何配得上做我朝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这几顶大帽子扣下来，若说是立即抓起来处死也是可以的。
他定了定神，强辩道：“女君听我一言，事急从权，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时机稍纵即逝。我敬重朝廷，向朝廷上表请求出兵，但路途漫长，回复遥遥无期。我先斩后奏，是我之过。只是我一心为国朝，皇天后土，所见明知。”
“至于朝廷封赏，厚赐与我，我心怀恩德，不敢受。”他垂下头，不敢看女郎的眼睛。
“将军何至于此，快快请起。”女郎脸上冰雪消融，和颜悦色地搀扶他起来。
“我与驸马成婚多年，驸马之心，我自然明晰。驸马一片赤诚，竟向我请罪，我自是不敢受的，驸马折煞我啦。”
她容貌艳绝，鬓发中的大块红宝石绚丽夺目，此时一笑，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我为驸马摆了庆功宴，驸马可否赏脸？”她笑吟吟道，似乎刚刚的疾言厉色都是谁幻想出的幻象，风一吹，就散无影踪。
“好，好。”桓温爬起来，用袖子擦汗，觉得膝盖鲜明地疼痛起来。
这样的宴会，自然是没有她的位置的，月白风清，她是湖边一片孤影。
守孝之人，衣服应用粗麻，服饰越简陋，纹样越少，便越表示哀毁。其实她国虽破了，兄长嫂嫂却未死，她只是为国守着，为那个曾供养她的国家。
时人如何评价她父兄？奢侈残暴，荒淫无耻。
他们对她——一个柔弱无害的公主，最大的温柔就是无视。
她像小老鼠一样在宫室里长大，乳母抚慰她，在宫人哭嚎喊叫的夜里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后来，年长无子，幸运地被帝王遗忘的宫嫔们教养她，那些少女时聪明才学闻名遐迩的女人们在枯萎前留下一点传承。
她们教她礼仪廉耻，然后用自己的生命给她最后一课——国破时，她们从容地赴死，像士大夫——君王未能守国门，臣子却死社稷，用自己的生命，在从来看不起她们的帝王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那时，她牙齿打颤，指甲劈断，惶然抬起头，看见桓温一脚踢开封闭宫室的门。那时，她绝望地想，这是打来的别国军队，他们要把我变成一个战利品了。
谁知桓温却没有碰她，只是叫人送回府中。那时，她在侍候的侍女口中得知了原因——是因为那位南康大长公主。
那时，侍女不无忧虑地说：“您也够可怜的，听闻那位性烈如火，又位高权重，这不，天高皇帝远，郎君都不敢忤逆她。到时候见了人，还不知怎么样呢。”
所以那天，她早听得外面喧哗吵闹，心里反而平静如水。
她早该死了，死在教养她的女子们之间，惴惴不安的苟活又有什么意思。
她尽力装扮得宜，端坐，等待着。等待那个最终的结局。
谁知峰回路转
柳暗花明。
“女公子在吗？”外面传来一声询问。
她急忙拭干泪水，迎人进来。原来是公主身边名叫阿晏的女官。
阿晏领着原先侍候她的侍女进来：“女公子勿怪，今日事务繁杂，一时怠慢了您。女君见这侍女对您忠心不贰，便叫她跟着您。过几日开府采买，再给您甄选，委屈您了。”
那侍女正是早上扒着公主腿不让她进的，这举动给公主留下了不小的印象，得了闲暇便使人派过来了。
“成汉已灭，哪里还有女公子呢？女君好意我领了，替我拜谢。”说着，端正地叩拜下来。
阿晏哪里敢受，侧身避过，只说：“公主惦念您，女……娘子保重。”说罢，便也离去了，只余下新鲜出炉的主仆二人。
侍女名叫小香的，原是侍女中有些憨傻的。因此才沦落到照顾李氏，又拼尽全力地替她阻拦公主，谁知却成就她俩一段情谊。
李氏见她，心肠便软了：“小香，你今日可曾受了伤？”
小香挠挠头：“我粗苯，磕着碰着也没事，您是好人，您没事就好。”
李氏大为感动，拉着她检查了身体，果然后背上便有大片淤青。她取出药膏，给小香上药。
在侍女的背上揉着，她看着陌生的院落，陌生的湖，陌生的人，有一点心酸，又忍不住流泪。
“女郎哭了吗？我感觉有水滴在我后背上。”小香要起身察看。
她急忙按住小香：“不，我是喜极而泣。”
“女郎有什么喜事吗？”
李氏噎住了，搪塞道：“我想……嗯，取个字，万象更新。”
女子取字一般是议亲后十五办及笄礼时取的，不过想她做了那么多年的老鼠一样的透明人，自然无人在意这件事。
甚至，她连一个正经的名都没有，只是奶嬷嬷说她母亲临死前喊了一声安，众人便叫她安安。事实上，她后来懂事后便怀疑那只是母亲因痛苦发出的叫声。
但是现在，她不再是什么公主，无人为她取名字，她可以自己取一个。
一个真心的，包含着祝愿的字。
“那么，恭喜女郎喜得新字。”
“好罢。”她哭笑不得，小香率真可爱。
“从此我就叫元幸。”
元，始也。
幸，吉而免凶也。
死里逃生，从此而始。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今夕何夕
